娜塔丽干活儿的时候是不容易给认出来的,因为她的脸部齐眼睛下面全用一条手帕遮挡起来。从修切和磨光云母的机器上飞出来的微尘,在一排排长桌子上空飘浮。女工们成天就坐在这里,把那些已经分成一块块的矿物再切成薄片。娜塔丽就是这一大群衣衫褴楼的工人中又一个弓着背干活儿的人。这种活儿需要手巧,叫人厌烦,可是并不难做。
她弄不清德国人拿这种东西去做什么用。大概和电气设备有点儿关系。显然这是一种稀少的材料,因为碎片和桌上扫下的余屑都被送到磨粉机里去;磨好的粉也和切好的薄片一样,装进柳条箱运回德国。她的工作就是把书本那样大小的云母切成更薄、更透明的薄片,直到工具无法再劈出一层来为止,同时在工作过程中不能切破一片,以免遭到带着臂章、管理她那一工段的那个凶神恶煞似的法国犹人老婆子的毒打。这的确是够简单的。
她每天在这个又长又矮、拥挤不堪的粗木棚里度过十一个小时。长长的黑色电线上悬挂着的低瓦灯泡,发出暗淡的光线;房里没有生火,几乎和白雪皑皑的户外一样寒冷,而且因为脚下的烂泥地和挤得紧紧的妇女们的呼吸,甚至比户外更为潮湿。一个令人恶心地漫溢出来的厕所,散发出一股恶臭。这个厕所每周只由一小队佩带着黄星标志的可怜的大学教授、作家、作曲家和科学家来打扫一次,德国人就喜欢让他们来掏粪便。从挤坐在一起、衣衫褴楼、久未洗过澡的女人身上,也散发出一股臭味儿。她们几乎连喝的水都没有,更不用提洗澡和洗衣服了。对于一个外界来的参观者,这个木棚简直就是地狱。娜塔丽对它却已经习以为常了。
这些妇女中大多数人全象她一样出身高尚。她们中有捷克人、奥地利人、德国人、荷兰人、波兰人、法国人和丹麦人。特莱津真是一个各民族的大熔炉。许多人都曾经十分富有,许多人都象娜塔丽一样受过高等教育。云母工厂只接纳犹太区里受到优待的妇女来工作。“遣送去东方”这个吓人的、意义不明的威胁笼罩着特莱津,就象死亡索绕着正常生活那样。遣送是间歇性的,象瘟疫那样突然剪掉一大批人,但是云母工厂的工人和她们的家属是不走的。至少,还不曾有人走过。
干这种轻松手工的妇女,大部分是年纪比较大的;娜塔丽给分配到云母工厂来,意味着某种暗地里的“庇护”。派埃伦到图书馆工作,也是如此。他们急转直下,落到了特莱西恩施塔特,虽然使人惊疑不定,却并不是飞来横祸。其中还有奥妙。他们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同时,一天天他们捱了下去。
六点钟的铃响了。
机器停下。弓腰驼背的妇女站起身来,把工具安放好,熙熙攘攘地走了出去,用披巾、汗衫和破烂衣服把自己裹裹紧。她们僵硬地、可是快步地走着,趁那份汤汤水水的食物还有余温之前赶到领食物的长队中去。一到外面,娜塔丽就拉下手帕,露出了一张几乎没变样的脸;更瘦削、更苍白、仍然很美,嘴唇显得更薄,下巴显得更坚定。一阵清新的寒风掠过了积雪的、笔直的街道,把特莱西恩施塔特堵塞的下水道、随地皆是的粪便、烂白菜和生病的、龌龊的人们身上经常发出的恶臭吹散了。这是一种贫民窟的气味,再加上日日夜夜不停地走过的手推柜车上的死人和城墙外边火葬场里焚烧尸体的令人恶心的气味。犹太人不是遭到屠杀而是“寿终正寝”的死亡率并不比灭绝营里低多少。
她从一排排笔直的营房屋顶之间的街道上走过去,穿过市区到幼儿园去。这时天上星光闪烁,一钩新月紧挨着一颗明亮的晚星,低低悬挂在要塞城墙的上空。难得的清新爽朗的空气吹进了她的胸膛,叫她感到十分舒畅。她想起了埃伦那天早上说的那句俏皮话:“亲爱的,你知道不知道,今儿是感恩节?说好说歹,我们总还是有恩可感的。”
她绕过把犹太人和大广场分隔开的那道高高的木墙,听见音乐家们正在广场边上党卫军的咖啡馆里演奏。吃饭的时刻,虽然还有些衰弱的老年人蹒跚地走着,在垃圾堆里拨弄,但街道上总比较安静,不那么拥挤。领食物的长蛇阵从有些院子里婉蜒到街道上。人们站着,用勺子从铁皮盘子里把那份汤汤水水的食物舀进嘴去,两眼急切地睁得很大。看着这些有教养的欧洲人象饿狗一样吞咽着这种粗劣的饮食,这是犹太区里令人份外伤感的景象之一。
一个身穿一件破烂的长外套、戴着一顶布便帽的瘦子走到她身边来。“喂,还好吗?”这个名叫乌达姆的男人说。
她脱口就用意第绪语回答说:“该怎么个好法呢?”
现在,她讲这种语言已经象她祖母讲得一样流利了。常常,一个荷兰或是法国的难友甚至会把她当成波兰犹太人。她讲英语的时候,一开口就很容易用上从前的美国腔,可是这种语言在这儿听上去很古怪。她和埃伦也常常用意第绪语交谈,因为他在图书馆里和教授犹太教法典时也常常用这种语言,尽管他一般是用德语和法语讲课。
“耶塞尔森的弦乐四重奏今儿晚上又演出啦,”乌达姆说。“他们想叫我们接在后边演出。我又有了新的材料。”
“我们什么时候可以排演呢?”
“就在我们去看过孩子以后,好吗?”
“我七点钟还要教一堂英语课。”
“节目很简单。不会花太多时间。”
“好吧。”
路易斯正在宿舍房门口等着。他高兴地大叫一声,跳进她的怀抱。娜塔丽一抱住他结实的身体,就忘却了云母、厌烦、苦难和恐惧。他的兴高采烈感染了她,使她也快活起来。不管刮的是什么阴风,这股火焰可不是注定要给吹灭的。
路易斯一生下来就成了她的生命之光,但是还从来没象现在这样强烈。他虽然离开了她,来到这个幼儿园,和几百个小孩呆在一起,平时晚上多半只能看到她几分钟,住在这个潮湿阴暗的、古老的石头房子里,由陌生的女人管束着,睡的是棺材般的木箱子,吃的是粗糙的大杂烩——尽管儿童的食物是犹太区里最好的——路易斯却象野草一样茁壮成长起来。别的小孩消瘦,患病,先是无精打彩、昏昏沉沉,后来在一阵阵抑止不住的哭泣中虚弱下去,终于落得冻饿而死。这个幼儿园里的死亡率是惊人的。可是,不知是他的颠沛流离——不断地变换水土、空气、食物、被褥和同伴——把他锻炼出来了,还是象她常常想到的那样,是坚韧顽强的杰斯特罗家和坚韧顽强的亨利家的结合,产生了一个达尔文所谓的优生者,反正路易斯是生气蓬勃的。他在各门功课上都名列前茅。指画法、舞蹈、唱歌对他说来都是一样。他似乎毫不费力就胜过了别人。调皮捣蛋也是他领头。幼儿园的保姆看见他又是爱又是恨。他长得越来越象拜伦,可是有他母亲那样的大眼睛。他那种既迷人又有些忧郁的微笑,活脱儿象他父亲。
她因为轮流上夜班,所以总在这儿吃饭。乌达姆也在这儿吃。他通常总想法子按照自己的方式安排一切。这就是他怎样来和三岁的女儿一起消磨空余时间的。他的妻子已经走了,被遣送走了。今儿晚上,汤里的土豆很多,虽然是冻坏了的,味道有点腐,可是倒很可以充饥。他们边吃着,他就边念起他新编的台词来,他的女儿和路易斯在一旁玩。那个轻便的木偶戏台就折叠起来放在地下室的文娱活动房里。后来,两个孩子也下来看他们排演。娜塔丽排演了逗孩子们玩的木偶戏,一出庞奇和朱迪的戏,配上乌达姆含讥带讽的台词,已经暗地里风靡了犹太区。这比她的美国公民身份更使她出人头地。那种身份起先还使人惊异,可是不久就不足为奇了。不管是倒霉还是愚蠢,反正她到了这儿,对犹太区的人们说来,就是这么一回事。
娜塔丽重新搞起这个丢了多年的少年时代的游戏来,可以变得很快乐地全神贯注。她做木偶,给它们换上衣服,操纵它们,使它们扮出各种滑稽姿势来配合乌达姆的台词。有一次,她甚至在他唱歌的那个党卫军咖啡馆里演出过。当乌达姆唱着淫荡的德国歌曲,引得那些闹闹嚷嚷的党卫军官兵狂呼乱叫的时候,或是当他唱起《莉莉。马琳》这类感伤的民歌,引得他们眼泪汪汪的时候,她只好浑身颤抖地坐在那儿听。后来,她的手哆嗦得很厉害,简直操纵不了木偶。幸亏这次演出并不成功。乌达姆的拿手好戏一个也没拿出来,以后也就没再叫他们去演出。犹太区里有的是远比他们高明的木偶戏节目可以供党卫军去点。少了乌达姆的讥讽,娜塔丽的小小演出实在并不出色。
乌达姆是一个波兰教堂唱诗班领唱人的儿子。他肤色苍白、瘦长如鹤,生着一双炽热的眼睛和一头蓬松、卷曲的红发。虽然他创作和演唱狠亵的、甚至淫荡的歌曲,却在犹太会堂里主持赎罪日的宗教仪式。他和那群组成并管理这个有名无实的犹太市政机构的犹太复国主义者一起,很早就从布拉格给遣送到特莱西恩施塔特来了。现在,柏林帮和维也纳帮正在把他们排挤出去,因为党卫军比较喜欢德国犹太人。乌达姆在那个闹剧般的特莱西恩施塔特银行里工作,尽管它已经成了那些后到的犹太人的地盘。这些人还是丢不下他们那种优越感,总想把别人排挤出去,乌达姆对于犹太区里的政治活动和钩心斗角所了解的,远远超出了娜塔丽所能理会的。他名叫约瑟夫。斯莫诺维茨,可是大伙儿都管他叫“乌达姆”。她甚至听见党卫军也这样称呼过他。
今儿晚上,他为他们最受欢迎的滑稽短剧《寒霜——杜鹃国国王》添上了一些新的笑料。
娜塔而给庞奇头上戴了一顶王冠,还装上一只挂着冰柱的、长长的红鼻子,这就是国王。寒霜一杜鹃国正在打败仗。国王不断把呈报上来的灾难怪在国内的爱斯基摩人头上。“杀死爱斯基摩人!把他们全都杀了,”他不住地大发雷霆。好笑的是一个扮作大臣的木偶,穿着一身好象是制服的服装,也有一个拖着冰柱的红鼻子,冲出冲进,他不断报告国内的匾乏、判乱和溃败,使得国王听了又哭又嚎;他还报告杀死了更多的爱斯基摩人,使国王听了高兴得又蹦又跳。最后,大臣冲了进来宣称,所有的爱斯基摩人终于全给清洗光了。国王满心欢喜,接着墓地又大吼道:“且慢,且慢!现在我怪谁好呢?我怎样把仗打下去呢?这太可怕了!赶快派一架飞机到阿拉斯加去,再装些爱斯基摩人来!爱斯基摩人!我需要许许多多爱斯基摩人!”幕落。
说也奇怪,犹太人会觉得这出粗劣的、以死亡为主题、含沙射影的小戏滑稽之极。这些灾难就象德国国内最近的新闻。那个部长报告这些灾难时,用的是纳粹宣传的那种浮夸做作、自相矛盾的滥调。这种冒险的地下幽默,在犹太区的生活中是一种很大的宽慰。这一类的玩意儿很多,似乎也没人去报告,因为它们一直继续下去。
娜塔丽痛苦辛酸地操纵着木偶。她已经不再是一个害怕落进德国人的魔爪、把安全完全寄托在她的护照这个护身符上的美国犹太女郎了。那个护身符并不灵验。最最坏的事已经发生了。奇怪的是,她心头倒反而觉得自在了点儿,思想也清晰了点儿。现在,她的全部生命都集中在一个单一的目标上:带着路易斯渡过难关,活下去。
乌达姆新编的台词,讲的是犹太区里最近的一些传说:希特勒患了癌症;德国人缺乏石油,战争打不下去了;圣诞节那天美国人将在法国偷袭登陆;诸如此类的痴心妄想在特莱西恩施塔特颇为盛行。娜塔丽操纵着木偶的一举一动,来配合乌达姆插科打浑的台词,他女儿和路易斯对这些笑话一点儿也听不懂,只是对着红鼻子的木偶哈哈大笑。排演完毕后,她紧紧搂抱了一下路易斯,从拥抱中触电般地感到了一阵鼓舞。然后,她就上她的英语课去了。
在少年男孩的营房里,日日夜夜都有人上课。犹太儿童的教育是受到官方禁止的,但是他们没别的事可做。德国人也不认真加以制止,他们知道这些孩子最终的下场,所以并不在意他们在屠宰场里发出什么样的嘈杂声。这些大眼睛的、削瘦的孩子办了一份小报,学习各种语言和乐器,排演戏剧,对犹太复国主义展开讨论,唱希伯来歌曲。另一方面,他们大部分都成了玩世不恭的、老练的小偷和骗子。对什么也不相信,象耗子一样熟悉犹太区里的大街小巷,而且在性方面都是过早就成熟了。他们欢迎娜塔丽的目光往往叫她感到不安,虽然她觉得自己穿着那身带着黄星标志的、松松垮垮的棕色毛料衣服,即使还没到讨人嫌的地步,至少也是一个没有性感的女性。
但是这些孩子一上起课来就全神贯注。他们总共只有九个人,都是聪明伶俐、自愿参加的初学者,想要学会英语,好“在战后上美国去”。有两个人这天晚上缺席,是去排演《后宫诱逃》去了。他们上次演出《被出卖的新娘》,在犹太区获得巨大成功,甚至连党卫军也很欣赏。现在他们接着又雄心勃勃地排练起莫扎特的这出歌剧来。娜塔丽看了这个深受欢迎的《被出卖的新娘》一次很差的演出,因为有几个演员刚给遣送走了。她甚至听到一座营房的地窖里某处正在排练威尔第的,不过这似乎太异想天开了。课上完后,她匆匆穿过寒风拂面、星光灿烂的黑夜,到她将在那儿演出的那个统楼去。
在那个又长又矮的斜顶房间那一头,四重奏已经开始演奏了。这个房间以前是开大会用的,现在却放满了床铺,因为越来越多的犹太人进入了这个犹太区。他们涌进来的速度远远超出了给送往“东方”去的速度。犹太区里犹太人的全部希望就是,美国人和苏联人能够及时粉碎“寒霜一杜鹃国”,把困在特莱西恩施塔特大水闸里的人们救出去。同时,眼前生活的目标就是,避免被遣送走,并且以文化生活来使这儿的日日夜夜容易忍受一些。
耶塞尔森的四重奏是非常出色的。三个花白头发的男子和一个非常丑陋的中年女人用私带进犹太区来的乐器演奏,他们衣衫褴楼的身体合着海顿的优美旋律晃动,脸上专心致志,焕发出内心蕴藏着的光辉。统楼里挤得满满的。人们有的弓着身子坐在床铺上,有的躺着,有的蹲在地板上,有的挨着墙根站成一溜,当中的好几百人紧紧挨在一起,坐在木头长凳上。娜塔丽等着这支曲于结束,以免惊动别人,然后她才从人丛中挤了过去。人们认出了她,让开了一条路。
木偶戏台已经在音乐家座椅后面安放好了。她在前面的地板上挨着乌达姆坐下,让音乐——现在是德沃夏克了——来抚慰她的心灵。幽雅动听的小提琴和中提琴琴声,如泣如诉的大提琴琴声,交织成一支美妙悦耳的阿拉伯风格民歌乐曲。随后,音乐家们又演奏了一首贝多芬后期的四重奏。特莱西恩施塔特的节目单向来是很长的,听众们都满心感激,悠然神往,虽然四下里患病的和上了年纪的人听着听着打起盹来了。
在木偶戏开场之前,乌达姆先用意第绪语唱了一支新的歌曲:《他们来了》。这是他又一个精心创作、妙语双关的政治性节目。一个孤独的老人在他生日那天唱歌,说大家都把他给忘了,他凄凉孤独地坐在布拉格的房间里。忽然,他的亲戚们来了。他在重唱中,变得高兴起来,在舞台上欢呼雀跃,两手僻啪地打着爆栗:啊,他们来了,他们终于来了!
英国亲戚,俄国亲戚,美国亲戚,普天之下的亲戚!
坐飞机来,乘轮船来——啊,多么快乐,啊,这是多么欢欣鼓舞的一天,啊感谢上帝,从东方,从西方,啊感谢上帝,他们终于来了!
顿时彩声四起!在他再唱一遍的时候,听众们也跟着唱起了造句,还有节奏地拍着手:从东方到来,从西方来到!木偶戏就在这阵高昂的调子里开场了。
在演出《寒霜——杜鹃国国王》之前,他们先演了另一个很受欢迎的滑稽短剧。庞奇扮一个犹太区官吏,正想向他的妻子求欢。朱迪则推三阻四地不肯:这地方大没个遮掩,她肚子饿了,他没洗过澡,床辅太窄小了等等。这些借口都是犹太区里人们所熟悉的,因而引起了哄堂大笑。他把她带到他的办公室,到那儿就只有他们俩,她羞羞答答地顺从了。可是正当他们好合之际,他的下属不停地打断他们,前来报告犹太区出现的问题。乌达姆模仿夫妻俩的隅隅情话和气喘吁吁的声音,中间还穿插着庞奇怒气冲冲的官腔和朱迪失望沮丧的抱怨,再加上一些猥亵的台词和动作,使得整个演出滑稽非凡。甚至连蹲在乌达姆身边操纵木偶的娜塔丽也不停地格格笑出声来。
修改过了的《寒霜——杜鹃国》也引起一片笑声。乌达姆和娜塔丽满面红光从幕后走出来,一次又一次地鞠躬。
统楼里四处都传来了欢呼声:“乌达姆!”
他摇摇头,挥挥手,请大家别这样。
更多的人欢呼着:“乌达姆,乌达姆,乌达姆!”
他做手势请大家安静下来,要求准许他退场。他说他很疲乏,心情又不好,还得了感冒,下一次再补演吧。
“不成,不成。现在再来一个!乌达姆!鸟达姆!”
木偶戏每次演出时总是如此。有时候观众达到了目的;有时候经过恳求,乌达姆总算退了场。娜塔丽坐在一旁。他摆出一个忧郁的歌唱家的姿势,把两手在胸前合拢,用唱诗班领唱人的低沉的男中音唱起了一支悲哀的圣歌。
“乌达姆……乌达姆……乌达姆……”
每次他一唱起这支歌,娜塔丽就觉得脊背都发凉了。这是赎罪日礼拜仪式中的一段。
人是用尘土创造出来的,他的归宿是在尘土之中。他就象一片破碎的陶瓷,一朵凋谢的鲜花;就象一粒浮游的微尘,一个过眼的影子;就象一个梦境,飞逝而去。
在每一对比喻之后,听众们总轻声合唱着歌曲开始部分的那个选句:“乌达姆……乌达姆……乌达姆。”
它的意思就是:“人啊……人啊……人啊。”在希伯来语里,人这个词叫亚当。乌达姆在波兰意第绪语里是亚当的变音。
“亚当,亚当,亚当”——特莱西恩施塔特犹太人喉咙里唱出的这个令人心碎的低沉的圣歌,使娜塔丽。亨利听了感到一种她被国之前从未感到过的激动。这些人都在死亡的阴影下,刚才还高兴得笑成一片声,现在却低声唱起这个也许就是他们自己挽歌的曲子来。乌达姆唱到领唱人唱的那段绚丽的词句时,声音象大提琴一样如泣如诉。他闭上了眼睛,身体在小木偶戏台前面摇晃着,两手伸了出来,高高举起。几分钟之前这个人还在讲着最最粗鄙的下流话,现在他声音里却充满了对于上帝和人类的敬畏与热爱,这简直是令人难以相信的。
“就象一粒浮游的微尘,一个过眼的影子……”
“乌达姆……乌达姆……乌达姆……”
他踮起脚尖,胳膊僵直地高高举起,睁大了眼睛,象敞开的炉门那样炯炯地望着听众:“就象一个梦境……”
那双火一般炽热的眼睛闭上了。他垂下两手,身体也松弛下来,几乎支撑不住的样子。最后那句话声音降低下去,几乎成了耳语:“……飞逝而去”
他从来不唱第二遍,总紧绷着一张苍白的脸僵僵地鞠上几躬,向观众的喝彩表示谢意。
娜塔丽以前觉得用这个令人痛苦的礼拜仪式上唱的咏叹调,用这种曲调和歌词,来结束一宵的娱乐,未免太古怪。简直有点儿阴森可怕。现在,她懂得了。这正是特莱西恩施塔特。她在周围人们脸上看到的那种净化,也感染了她自己。听众都已精疲力竭,得到满足,准备回去安寝,准备迎接这个阴影之谷中的又一天。她自己也是这样。
“那到底是什么?”
她的帆布床上放着一会带有黄星标志的灰呢衣服。旁边还有粗棉线袜和新鞋。对面埃伦的床上,放着一身男人的衣服和鞋子。他坐在两床之间的小桌子旁边,聚精会神地看着一部棕色的大本犹太教法典。他举起一只手来。“先让我把这段看完。”
这里可以最为明显地看出给予他们的“照顾”。他们两人单独有一间房,尽管这是个只有一扇窗的小房间,是用墙板从一个大房间里隔出来的。这个大房间从前是一个有钱的捷克人私邸里的餐厅。在隔板那边,几百个犹太人挤住在四层的床铺上。这儿放的是两张小床,一盏昏暗的小灯,一张桌子,还有一个象公用电话间那样大小的纸板衣柜,这在犹太区里可算奢华到了极点。连市政委员会的官员们居住条件也不过如此。对于这种宽厚的待遇始终没作过任何解释,要么就是因为他们是“知名人士”。埃伦在这儿用膳,不过并不用去站队。负责这所房子的长老派了一个姑娘把饭给他送来。然而他简直不大吃东西。他好象是靠空气在过白子。通常娜塔丽回来的时候,总有些杂碎和汤水剩下,如果她乐意吞咽下去的话。要不然隔板那边的人就会把这份东西狼吞虎咽地吃了。
现在,放着这套灰呢衣服,这是为了什么呢?她拿起来在自己身上比了比。上好的料子,裁剪很讲究,而且还很合身,只稍微宽大了一点。这套衣服上微微散发出一种浓郁的玫瑰香。从前一定是一个上等人家妇女穿的。她仍旧活着?还是已经死了?还是已经被遣送走了?
埃伦。杰斯特罗叹了一口气,合上书本,转过身来朝着她。他的须发全都白了,皮肤就象柔和的云母,骨头和青筋都可以看得出来。自从他病愈之后,就一直沉静而虚弱,却有惊人的耐力。一天天他教书,讲学,听音乐,看戏,并且终日伏案为希伯来经典编纂目录。
他说:“这些东西是晚饭时候送来的。很叫人惊奇。后来,爱泼斯坦来了,才讲清是怎么回事。”
爱泼斯坦是特莱西恩施塔特市政机构当时的首脑,是一个享有Acteste 头衔、可以算作市长的人物。从前,他是一个社会学讲师,是德国犹太人协会的会长;现在他为人恭顺、萎靡不振,是德国秘密警察囚禁中的一个幸存者。他被迫对党卫军卑躬屈节、尽量以他的谨小慎微的方式做点儿有益的工作,可是其他的犹太人都只把他看作德国人的一个傀儡。他没多少选择的余地,也没剩下多少胆力来行使他所获得的那一点儿选择权。
“爱泼斯坦说什么来着?”
“咱们明天得上党卫军总部去。不过并没有危险。他说是好事。咱们应当享有更多的特权。他很郑重地这么向我担保,娜塔丽。”
她觉得心窝里发凉,连骨头里都发冷,同时忙又问道:“为什么要咱们去?”
“去会见艾克曼中校。”
“艾克曼!”
特莱西恩施塔特这一带人们所熟悉的,是当地那几个党卫军军官的姓名,如勒恩、海因德尔、默斯等。艾克曼中校是一个只听见人们窃窃私议的高高在上的险恶姓名。他尽管军阶并不很高,在犹太区人们的心目中却是一个比希姆莱和希特勒地位低不了多少的人物。
埃伦的神色是亲切的,充满同情的。他没露出什么害怕的样于。“是啊。十分荣幸。”他用一种安详、讽刺的口吻说。“不过这些衣服倒的确是个好兆头,是不是?至少,有人希望咱们穿得好看些。那么咱们就这么办吧,亲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