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在河西的马仲英也了解到新疆政治腐败。马仲英冥冥之中感觉到他和骑手们的使命在新疆。
巴丹吉林沙漠沿河西走廊一直伸向中亚。骑手们在沙漠里几出几进,好不容易进人富庶的河西走廊,谁也不想再到沙漠里去。尽管他们知道雪山与沙漠是骑手的摇篮,可一旦失去枪支与战刀,他们就很难振作起来。
那些日子,马仲英忧心如焚,他盼着国民军来进攻,这样可以鼓动部下向新疆开拔,他们无法战胜安逸和休闲。
那年,千里河西,风平浪静,静得令人怀疑,毫无黄钟毁弃瓦釜雷鸣的乱世景象,反倒有点世外桃源的意味。飞驰的骑手在这里显得一点也不真实,百姓们种田赶集,对军队毫无兴趣,连骑手们都感到自己是多余的。骑手们叫起来:去年这里刚打仗呀。永昌、民勤和武威血流成河。百姓们说:那是好久前的事了,国民军走了。骑手们茫然若失,兵灾刚过去半年,人们就忘得一干二净。百姓们说:“老百姓过日子,过了今天想明天,到了明天想后天,以前的事没人想。”
骑手们惊恐异常,他们发现了比战刀更锋利更坚硬的东西——时间。骑手们说:“咱离开河州快一年了,河州乡党早把咱给忘了。”
那是个无比惨酷的季节,平静的旷野松弛了骑手们的筋骨,悄无声息的岁月之河吞噬了骑手们的神志。骑手们叫起来:河西乡党忘了咱,不能让河州乡党忘了咱。马仲英说:“河州早有防备,回不去。”
“去宁夏,宁夏是回回窝,去宁夏,咱不做孤魂野鬼。”
大军越来越像一支土匪,把这样的军队带到宁夏会是什么样子?尕司令下令先整训一下再说。大家以为要练兵,号声一响,又是巴丹吉林大沙漠,尕司令都进去了,谁敢不从。大灰马知道主人的心思,带着大军在沙漠里兜圈子,有泉水的地方全被绕过去了。开始有人倒下,太阳一晃就是一团火,赤白赤白的火,太阳的火焰很快变成纯白,一片闪光的纯白跟舌头一样从天空伸下来舔这些沙漠上的露珠。有人尖叫,尕司令上去就是一鞭子,“叫什么叫!沙漠都过不去还想去宁夏?”倒下的人越来越多,连马也倒下了,生命的火焰从尸体上升起,融进太阳。在死亡与磨难之后,人们的目光变得更凶狠更残酷。队伍里的绿林好汉太多了,这些人匪性难改。再这么折腾下去,太阳和沙漠会把他们全吃光。太阳把大家都晒疯了。
不能直扑宁夏,大军绕道阿拉善蒙古地区,从贺兰山进宁夏。这次进军神不知鬼不觉,谁也不相信能从沙漠里冒出一支大军。尕司令先派人潜入银川打探虚实。省城驻军外出训练未归,只有一个团守银川。省主席门致中是个贪官,只知弄钱,不理政务,正是进攻的好机会。
大军开到银川,银川即被攻克,省主席门致中带手枪营从银川南门突围,军长王衡之阵亡。骑手们旗开得胜,纵马奔驰,一片欢腾。王衡之是副将,主将门致中跑了。尕司令高兴不起来。更让他伤心的是,军队入城,匪性又起,杀掠不断。银川仓猝失陷,军政机关职员大多未逃出,躲在百姓家里,被搜出后就地杀害。
银川为省会所在,一告陷落,西北震动。刘郁芬又起用吉鸿昌,命其率队进剿。
两个月后,吉鸿昌部队从兰州杀来,骑手们拚死抵抗,好几个旅长战死,骑手们撤出银川,退到石嘴山。
五月初,尕司令指挥部队二次围攻宁夏,吉鸿昌部队从四门冲出来,与尕司令一起起兵的马仪师长当场阵亡,骑手们死伤惨重,全线溃退。吉鸿昌带着大刀队在战场上寻找马仲英的尸体,有人把马仪抬过来,马仪酷似马仲英。吉鸿昌在尸体旁站了很久,说:“死在我手里,是你娃娃的运气。”
骑手们进人沙漠摆脱追兵,沙漠很快到头了,骑手们发现沙漠这么狭小,有经验的骑手说:“是咱们心太急了,心太急跑天上天也是小的。”
骑手们在沙漠里跑了五天五夜,沙漠的尽头出现了无边无际的旷野。旷野平坦安谧。骑手们又跑到了世外桃源。这里全是蒙古人,原来他们到了河套平原。
蒙古人说:冬天快到了,你们会被冻死的。骑手们又是放枪又是乱叫,旷野无边无际,全是灰黄的枯草。骑手们沮丧至极,朝天放枪朝地放枪,放完枪就散伙了。
剩下的七百多骑手是从河州带出来的,当初他们有一万多人。
荒原一下子收割了好几万颗结实的脑袋,战刀插在沙土里像成熟的谷穗,弯弯垂下去。没人能理解金黄的沙土会长出金黄的小米。单单有阳光和水是不够的,还需要儿子娃娃的血来显示泥土鲜烈淳朴的美。好久以前,苏菲导师就告诉我们谷米里边的秘密:日月的精华和山川的灵气就隐藏在谷米里边,谷米喂养我们完全是为了我们身上流动的血液,因为血液是天空和大地的自然延伸;真主把他的灵魂灌入人体是为了让人保持天空和大地的纯真。光有谷米是不够的,大地必须有真境花园,花园里的玫瑰是儿子娃娃的血液。不是所有的男人都能成为儿子娃娃;有些男人堕落有些男人污染了自己的灵魂丧失了血的纯真。
生命像沙子,风吹着它们流动,它们就这样意识到自己的美妙,于是荒原变成大海。
……那年冬天,骑手们走出巴丹吉林沙漠就不想动了。大家对新疆不感兴趣,新疆比甘肃更荒凉。
尕司令说:“那里有世界上最大的沙漠,海洋就在那里。”
骑手们太累了,他们一点也想象不出沙漠里的生命之海;他们太累了,他们的瞳光开始发暗。
他们就像一群老狼,蹲在后套的大草滩上,一边舔伤口,一边盯着银川。富饶的宁夏对他们太有诱惑力了,那里稍有风吹草动他们就会扑上去。
吉鸿昌进银川后与省主席门致中发生矛盾。吉鸿昌认为宁夏资源丰富,应制定计划好好开发,不能一味向地方征税,加重老百姓的负担。门致中思想守旧,一切按旧规办事,正忙着操办迎娶前清端王的二孙女。
吉鸿昌毫不客气讽刺门致中,平时只知道弄钱,战时疏忽防守,城失将逃,给老百姓带来劫难,有何颜面再见宁夏父老。门致中愤而离职去向冯玉祥告状。
刘郁芬只好让吉鸿昌代理宁夏主席,冯玉祥知道后默许。
吉鸿昌刚攻克宁夏时,省城回民几乎逃光。一个警察枪杀了一个没有来得及逃跑的无辜回民,吉鸿昌立即将这个警察正法,并发告示,保护回民。回民才渐渐回城返乡,社会秩序逐渐安定下来。大批政工人员到回民聚居地方召开群众大会,宣传回汉一家。吉鸿昌亲自书写“回汉一家”大字匾挂在银川市中心钟鼓楼上,还身着回族服装,与阿訇握手合影,经常出入清真寺,召集全省回教阿訇大会,凡民间擅长武术者不分回汉,予以嘉奖。当地回民十分感念吉鸿昌,称他为“吉回回”。他还打算建设好宁夏后,马上率部进军新疆,开发整个大西北,亲手绘一幅西北屯垦图。消息传到宋哲元、刘郁芬、孙良城这些西北军将领耳中,他们大叫吉鸿昌“犯上作乱”。“吉鸿昌赤化”,一齐去找冯玉祥告状。
吉鸿昌在宁夏的所作所为传到尕司令那里,尕司令忽然想起起兵之初,夺循化县、过黄河峡时他也提出回汉一家,他也杀富济贫,他越想越气,“狗日的吉鸿昌,你是人还是鬼,你把我撵走你就来这一手啊。”
这时,来了一位老阿訇,是替吉鸿昌送信的,还附了一张吉鸿昌的相片,想跟尕司令交朋友,一起合作建设宁夏。尕司令反复看吉鸿昌的相片,马仲英吉鸿昌、吉鸿昌马仲英、骏马钢刀、钢刀骏马,两个人影子反复重叠,分不出彼此。
老阿訇以为尕司令动心了,就说:宁夏回民都把吉鸿昌叫吉回回。
尕司令跳起来,“他是回回?他是回回我是啥?”
老阿訇也是刚烈汉子,“你个毬娃娃你算啥?我宁夏回回不欢迎你,你给我宁夏做过啥好事?你说说看,你娃张不开嘴。”老阿訇从尕司令手里夺下照片,连信也夺回去,临走时说:“人家吉将军敬你是英雄,才交结你,吉将军的日子不好过,一帮帮瞎熊天天咬他,排斥他,他在西北军里也受气呢。蒋介石消息灵,派人送来委任状,吉将军当场把委任状撕了,对南京来的人说:去你娘的,我只要老百姓承认,谁要你委任?!你尕司令撑破天就敢反冯玉祥,吉将军连蒋介石都不放眼里,你娃年纪轻,你娃慢慢思量吧。”老阿訇气昂昂走了。
挨了一顿骂,尕司令汗都出来了,精神也上来了。尕司令把大家召集起来开会,尕司令说:“事情弄到这种地步,唯一的办法就是招安,我和仲杰去内地找机会,大家暂时归顺吉鸿昌,接受他的改编,吉鸿昌不会为难大家的。等我和仲杰混出眉眼,我再通知大家,弟兄们,我们还会东山再起的。”
大家坐一搭吃个饭,就分手了。队伍往宁夏开,马仲英兄弟往黄河边走。那条大河越来越宽,沙漠草原天空无限苍凉悲壮,猛然一声花儿,一腔带血的花儿响起:尕司令,年纪轻,老子说话你不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