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汉武之世……”桑充国抑扬顿挫地读着石越的新著《历代政治得失》,突然笑道:“子明这本书,以汉代论叙最为精彩得当。难怪连大苏都要赞不绝口!”
桑梓儿托腮坐在旁边,忽然抬起头来,嫣然笑道:“哥,你可知道天下谁最喜欢石大哥?”
“谁啊?”桑充国愕然道。
“当然是印书坊的掌柜桑致财。石大哥的书一本一本出个不停,他笑得嘴都合不拢呀,见到石大哥时便像见到财神爷一般恭敬。”桑梓儿抿嘴笑道。
几句话顿时引得哄堂大笑,桑俞楚正在喝茶,一口水喷在他夫人身上,笑了个前俯后仰。
忽然,“员外,圣、圣旨……”便在一家老小笑成一团的时候,家人的禀报将众人吓了一跳。众人连忙打开大门,布置香案,好在桑家接圣旨已经熟门熟路,瞬间便一切妥当。大家都以为这次不过又是例行公事,桑来福更是把钱都准备好了。
“敕布衣石越:卿博闻今古,周探治体,藏用而弗矜,养恬而为乐,有德君子,譬如麟凤。朕统御群方,寤寐多士,思得俊良,卿当勉赴阙庭,无恋云壑,翘待之意,当宁增深。今遣李向安持诏召卿赴崇政殿觐见。”
“臣布衣石越接旨,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石越接过了圣旨。
“恭喜石公子。”中使见石越接旨,竟是松了一口气。他接过桑家的喜钱,一面便笑道:“石公子,请准备一下,就和咱家走吧,车马已在门外恭候。”
“李供奉稍候。”石越从诏书中已知道他叫李向安。
“不敢。”李向安一点也不敢怠慢石越。
桑俞楚久于世故,见石越朝自己使眼色,已知他有笼络之心,连忙叫人拿出一张面值一百贯的交子,悄悄塞给李向安。李向安无故受此大礼,说话更是客气三分。恭恭敬敬请石越上了马车,一路上对于进宫的种种礼节,无不和石越讲说分明。
享受着专用马车待遇的石越,对于车外御街的奢华景致视而不见,一面和李向安应酬,一面也隐隐担忧——如果和皇帝能够谈投机,自然一切都好;但是万一皇帝让自己失望或者自己让皇帝失望,自己的理想就不知道要多走多少弯路了。“赵顼啊……”石越心中忐忑不安地回想着历史上关于赵顼的种种记载。
正在他患得患失之际,突然听李向安说道:“石公子,皇城已然到了,请下车,从这边走。”
石越下了马车,举目望去,仍然在御街之上,大内离此还远。这段御街的右侧便是尚书省等中央机构,一座座衙门庄严肃穆地座立于路旁,那一对对张牙舞爪的石狮,瞪大了眼睛向天下宣布这里便是大宋王朝的核心所在——若在此处还坐着车,就颇有点招摇之意了。李向安是成全之心,所以叫他在此下车。
石越一面随着李向安前行,一面打量着路边的建筑。几乎每座衙门之前,都有一堆堆的官员聚集,等待着官长的接见。这些官员三三两两围在一起,闲聊攀谈,打发这等待的时间。虽然已是深秋,路边两旁树上的叶子都黄了,但是地上却没有多少落叶,显然是常常有人打扫。一路上偶尔也会有人和李向安打招呼,那些官员都有点诧异地打量着李向安身后的石越,不知道这个年轻人是哪家勋贵的公子……偶尔有一两个知道内情的,便躲在旁边窃窃私语,向石越投来羡慕或嫉妒的目光;也有些伶俐的,便用目光向石越示好,只是很难让人分清那目光里的笑意是真诚的善意还是虚伪的谀笑。
从宣德楼的一个侧门入了大内,石越也不敢东张西望,生怕失了礼数,让人看轻。只跟着李向安亦步亦趋,走了二三十分钟,才见李向安停住。石越抬眼望去,前面便是一座雕栏玉柱的宫殿,上面一块竖匾上写着“崇政殿”三个大字,心知是到了。
他不知道一众官员都以为他是“当世大儒”、“经学大师”,区区宫廷礼节不可能不懂,兼之他刚进御街,皇帝便已知道,赵顼急着想见这个名噪京师、屡召不起的年轻人,一面急匆匆叫人去政事堂宣王安石等人,一面自己带了一干侍从官前往崇政殿,所以竟是没有人向他解说见驾的种种礼节——总不能让皇帝在崇政殿等候石越吧?
到了崇政殿前,李向安向石越谢了罪,便自去交旨。不多时,一个穿着绯色官服,头戴三梁冠,腰佩银鱼袋的年轻人从殿中走了出来——三梁冠是七品服饰,而绯银鱼袋则是加恩特赐的五品服饰,石越一看就知道此人必是个侍讲、侍读什么的。只听他高声喊道:“宣布衣石越觐见——”
石越连忙整了整衣服,拾阶而上,入得殿去,再拜叩首:“草民石越,拜见陛下。”行礼完毕,方敢抬起头来,却见大殿正前方,一个穿着淡黄衫袍的年轻人坐在龙椅上,微笑着对他说道:“石卿免礼平身。”
石越又谢了恩,这才起身,偷眼打量着年轻的皇帝:二十多岁的赵顼脸色略显苍白,双目深陷,整个人显得很清瘦,只是精神看起来还不错,英气勃勃。
赵顼也打量了一会儿石越,一面笑道:“石卿何来之迟也?”
“山野之人,实无益于陛下,故不敢应茂材之征。”石越朗声答道。
“朕在宫中,亦久闻卿的大名。”
“不敢,只恐盛名之下,难副其实,让陛下失望。”
“《论语正义》、《历史政治得失》,岂是凭空能写出来的?石卿不必过谦。朕观石卿颇有经纬之才,朕正欲励精图治,富国强兵,石卿当有所教朕。”赵顼的眼光有几分热切,也还有几分怀疑。
“臣何人,岂敢为帝师?臣闻贤主求治,必委之士大夫,陛下欲为明主,励精图治,振兴大宋,亲贤臣,远小人,臣以为陛下当以此为第一急务。”
“这也不过是些平常的话语。”赵顼心道,口中却笑道:“此言甚善。”
“天下事知易行难,亲贤臣远小人,历代君主无论贤愚不肖,莫有不知,然而世有贤如唐太宗者,亦有不肖如隋炀帝者,可知知易行难。”石越侃侃而谈,“今陛下方图变法,欲除弊政,立万世之基。当此之时,用人之成败,实关系变法之成败,亦关系大宋之成败。此虽‘大有为之时’,然若无贤臣,臣恐画虎不成反类犬。”
赵顼听到此处,暗暗点了点头。不料却有人不答应了,出列质问道:“以石君之意,则现今朝中谁是奸臣谁是贤人?”
石越转头打量这质问自己的人,见他五十多岁,头发微白,从帽子下看来略显凌乱,身着紫袍玉带,腰佩金鱼袋,目光炯炯,透着精明强干,而细看之下,那紫袍之上,竟有一块不太显眼的油渍——他立时想起一个人来,却假装不识,笑道:“这位大人,朝中贤愚不肖,可问宰相;宰相贤愚不肖,可问御史。奈何问我一山野闲人?”
那个出来质问石越的人,就是王安石,他听石越话中似乎暗有讥刺,便忍不住出来驳斥,不料又被石越不冷不淡地顶了回来。
赵顼见王安石老脸通红,想是正准备和石越辩论一番,心知自己这位重臣脾气执拗,万一被石越说得下不了台,真不知又会闹出什么事来,连忙笑道:“石卿所言,确是至理。”他这样一说,王安石就不好再说什么了。
石越朝王安石谢了罪,又说道:“陛下虽有爱民之心,求治之诏,然奉行仍赖良吏,惟地方官吏之贤者,方可行其志。而良吏不易得,此陛下当深戒者。”
“甚是!”赵顼笑道。
石越微微一笑,又道:“陛下若能以人为本,则富强可得,太平可致。此大宋之福,亦天下臣民之福。”
“以人为本?”赵顼沉吟道。
“不错,以人为本!陛下欲行良法,必先得良吏,纵不能所有官吏皆为良吏,亦须让所有官吏不敢为奸邪,否则,便有良法,反为小人兴事取利之机。陛下有爱民之意,而民自困苦,虽有三代之法,不得行于今日矣。”石越话中含沙射影。不过王安石对此却不以为意,他并没有认为自己的属下是什么奸小,只觉得石越过分强调吏治,见识未免差了一层。
“那么,如何才可让天下官吏不得为奸邪?”年轻的皇帝有几分急切地问道。
石越微笑不答。
赵顼沉吟半晌,悟道:“《三代之治》所说诸法,石卿以为可以行之当世?”
“暂时不可以。”石越断然否定。
“那么……”赵顼没有想石越会公然否定自己的观点。
“天时、地利、人和,三者不全。臣《三代之治》所言之法虽善,亦不可尽行于世,若强行之,反乱朝政。”石越不会幼稚到第一次见皇帝,就推出自己那些比王安石变法还要理想主义得多的主张。
“那么石卿的方法究竟又是什么?”赵顼不解地问道。
“其要在宰相与御史,若宰相与御史皆贤,何忧小人?”空话无比正确却又不得罪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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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