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有皇帝的烦恼,普通人有普通人的烦恼。朝廷争论不休的是新法与祖宗之法,白水潭学院却又另有争论……
群英客栈旁边的群英楼现在是白水潭学院最大的酒楼。
学院的许多学生最喜欢在酒楼上边喝酒边谈古论今,有时候争得不可开交,甚至会在酒楼上大打出手,桑充国为此伤透脑筋。这种事情,碰上不同的教授,会有截然不同的处理结果。最倒霉的是碰上程颐,严厉的体罚都已经算是走运;最幸运的是碰上叶祖洽,这个状元爷脾气非常好,从不轻易开罪人,哪怕只是学生。不过叶状元是兼职,程颐是全职教授,如果不是程颐轻易不喜欢上酒楼,白水潭年轻气盛的学生们就要倒霉了。
群英楼隔几天就要上演一次的动作片,其实应当归咎于石越。是他把伊洛学派和蜀派这种在本质上冰炭不相容的学说请到了一个学校,而且这个学校不仅学圣人之道,连“炼丹道士的把戏”(某些学生讽刺化学的话)也要学,要不引起矛盾,那才是奇怪呢。
白袍青年到白水潭已经几个月,他第一次踏足群英楼,便听到一阵喧嚣之声。
“我们先生说,邵教授(邵雍)想传数学给他们兄弟,可我们先生没这个工夫学。”说话的显然是信服二程的学生,他口中的数学,是指河洛易理之学。
“嘿嘿,你只怕忘记你们老师后面一句话了吧?他还说要学至少要二十年工夫呢。邵教授的高明之处,二程还要学二十年。”有人阴阳怪气地讽刺道。
“说得不错,当日程正叔(程颐)先生见邵先生,指着桌子问,这桌子是放在地上的,那么这天地又放在何处呢?邵先生为其指点迷津,直至六合之外,程正叔先生叹道,平生只见过周茂叔论及至此。可见程正叔先生虽然所见不若邵先生,可邵先生在正叔先生眼里却是不如濂溪先生的。”他口中的“周茂叔”和“濂溪先生”,即是指周敦颐,其时太极图说分为三派,周派、邵派、张(载)派,这说话的人明里说邵雍厉害,其实他心里是信服周敦颐一派的。
白袍青年微笑着找了张桌子坐下。又听一个学生摇头晃脑地说道:“若依在下所见,则张横渠方得正理。”
“嘿嘿……周氏也罢,邵氏也罢,张氏也罢,说的不过是无稽之谈,什么六合之外?石山长地理初步说得着实清楚。宇宙无穷,地者与星星无异,不过是一个圆球。这个世界也不是由什么气构成的,而是由原子构成的。”一个学生站起来大声驳斥。
“石山长之说,其实也未得实证。这地是圆的,谁能证明之?这原子谁能看得着?”
“地是圆的,沈存中(沈括)教授和卫(朴)教授就很赞叹,二位先生精通天文,可由历法而推算,以为石山长所言确是至理。至于原子之说,虽然现在不能证明,但是你那元气之说,又如何能证明?”
“卫瞎子的话岂能相信?便是卫瞎子,也是学周易的,他的数学又怎么能及邵教授十分之一?”有人嘲笑道。
“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凭什么你就敢出言不逊骂卫教授?”
“你怎么敢骂我?我身上是有功名的,卫朴他有功名吗?依我说学院留着卫朴这种人,是鱼龙混杂。”
“你有功名我没有?你这种斯文败类,我怎么不敢骂你?要说鱼龙混杂,我看你才是鱼。”
“说得对,这种人举止轻佻,是学院的害群之马,就该骂。”
……
忽然,也不知谁先动手,由辩论而争执,由争执而谩骂,由谩骂而动手,便听咣咣当当的,几个学生扭打成一团,顿时茶水、酒菜被泼得到处都是。白袍青年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些完全丧失了君子之风的人,此时才知传言不虚。
只见几个信服二程的学生小心地躲在一边观战,一面不停地摇头叹息,感叹着世风日下,冷不防一杯酒水泼到他们身上,便听到“哎哟,哎哟,怎么泼我身上来了,君子动口不动手,这样成何体统?”的声音,又有人骂道:“什么体统,你们想在旁边看热闹,没门。”这些人却是蜀学一派的,惟恐天下不乱。
白袍青年这时真是哭笑不得,想不到闻名天下的白水潭学院还有这样的一面。他们在学院里温文尔雅,一进群英楼,就变成这样了。正在那里叹息,忽看到店小二、茶博士、酒博士,都兴高采烈地躲在旁边看热闹。楼上打得惊天动地,楼下掌柜的竟然不闻不问,客人也照样吃饭,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他心里纳闷,便拉了一个茶博士过来,指指那边打架的学生,茶博士不待他开口,便撇撇嘴笑道:“习惯啦,反正打坏了他们会赔。价钱很公道的,他们也怕我们到石山长、桑公子、沈大人那里去告状呀,打完了架会主动来赔钱的,不怕,打吧,不打不热闹。”
店小二也凑过来说道:“是啊,这位公子是新来的吧?以后你就会习惯了,隔几天就有一次。”
酒博士摇头晃脑地笑道:“秀才造反,十年不成。书生打架,伤不了人。”
白袍青年听到这些话,几乎以为自己到了九州之外、蛮荒之地。正在张大了嘴吃惊,一个酒杯偏离轨道,朝他飞了过去,他本能地一抄手,把酒杯稳稳接住,放在桌上。
“好身手。”身后有人赞道。
他转身看去,是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人。那人眼帘低垂,嘴角不易觉察地带着一丝冷笑,正是石越的幕僚潘照临。
白袍青年也不知潘照临是何许人,因听他夸赞,便向他微微一笑。
潘照临看了一眼他腰间的弯刀,抱拳笑道:“这位公子文武全才,实在难得。在下真定潘照临,草字潜光。不敢请教尊称大名?”
白袍青年连忙抱拳答道:“不敢,原来是潘兄。在下段子介,草字誉之,是江西人。”
“原来是段兄,相逢即是有缘,不如在下做东,找个清静之所,请兄弟喝上一杯,不知肯否赏脸?”
段子介见那些学生们打斗正酣,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微笑道:“如此多有打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