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节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阿越 本章:第七节

    二月十五日。

    这一天的汴京,与往常一模一样。络绎不绝的行人从各个城门进进出出。

    在汴京南薰门前,唐康骑着一匹白马,一身窄袖素袍,乌黑的长发披散肩头,头上发束用一块白色丝绸包着,俨然便似个浊世佳公子。他的身后,跟着几辆马车,却是他的表姐、义嫂梓儿的车驾。一行人从杭州缓缓而行,终于回到了汴京。

    “二公子,你看那个人是谁?”家人指着一个身着黑色布袍,脸容憔悴消瘦,一副失魂落魄神情的中年人惊道。

    “是彭简!”另一个家人诧异地喊道。

    唐康定睛望去,嘴角泛起一丝轻蔑的笑容,“彭简?”他的身后,还有大大小小一行,似乎在哭泣送别。四个官差不耐烦地等在一边。

    “真是彭简!怎么沦落到这个地步?”说话的家人在杭州已久,看惯了彭简的风光得意,哪里能料到世间沉浮,竟如此之快。

    “不自量力,便是如此结果。”唐康冷笑一声。

    他此时尚不知道,自那一日的审讯之后,韩维等人又连续经过三场审讯,楚云儿始终不改一词。三人终于结案上报。赵顼认定彭简诬陷石越,竟下诏狱,令蔡确查明真相。蔡确“轻易”地就让彭简服罪,认定那首词是自己所写,动机是因为他在杭州与石越不和,贿赂不成,怕石越报复,所以怀恨陷害。赵顼拿到供词,勃然大怒,下诏夺彭简官命诰身,贬为庶民,发往琼州编管。这场从头到尾都是静悄悄的“石词案”,就这样结束了。而他所看到的,正是这个案子最后的尾声。

    唐康又冷冷地遥望了彭简一眼,夹了一马腹,跑到梓儿车前,低声说道:“姐姐,汴京到了。”

    梓儿伸出纤手,掀开帘子,望了一眼南薰门外熟悉的风光,一路旅途劳累的脸上,也露出一丝浅笑:“终于到了。”

    梓儿的车队,与彭简在南薰门前擦肩而过。唐康甚至没有用正眼去瞧彭简一下,在他看来,彭简从头到尾,都称不上是石越真正的敌人。

    沿着东京整齐的街道前行,梓儿的马车,不久便停在了石府大门之前。

    阿旺扶着梓儿走下马车,石安早已下令家里的男丁回避,一众丫环婆子,簇着梓儿,走入内堂。阿旺跟随梓儿已久,见她的脸色,由下马车的期盼、兴奋,渐渐变成失望,心知这是因为石越没有在家的缘故。当下一面问石安家的:“安大娘,学士呢?上朝去了吗?”

    石安家的迟疑了一下,笑道:“是吧,老奴也不知道。”

    她这细微的迟疑,早已落在梓儿眼中。梓儿心里一震,竟是平添了几分郁郁。待到了内堂,众人见礼请安完毕,一一散去,梓儿叫住一个丫头:“明眸,我有话问你。”

    明眸连忙停住脚步,转过来敛身道:“夫人。”

    梓儿端起茶,轻轻啜了一口,突然问道:“学士到底去哪里了?你是我桑家陪嫁过来的丫头,须得和我说实话。”

    明眸迟疑了一下,低着头不肯作声。

    梓儿心中更是怀疑,柔声问道:“是学士不让你们说吗?若是,你就不要说了。”

    “没有,没有。”明眸慌得连连摆手否认。

    “既然没有,为何又不肯说?”

    “婢子怕惹夫人不高兴,学士他……学士他……”明眸显是犹豫不决。

    梓儿柔声道:“不要紧的。你但说便是。”

    明眸垂着头,低声说道:“婢子听说,学士是去看一个叫楚云儿的姑娘去了。”

    时间似乎突然停止了流动,梓儿呆呆地坐在那里,心仿佛被针刺中。

    楚云儿在京师临时住的院子,在白水潭学院以南的郊外,叫做“沈家园”。院子不大,很清雅,篱笆上挂满了绿油油的叶子,沐浴在温煦的阳光下,给人一种幽美、恬静的感觉。一缕炊烟,从屋顶轻袅地飘起,更让这处小院,多出一种温馨的感觉。东京的住宅很贵,楚云儿既不愿意接受石越的资助,一行人将近二十余口,每日的花销也不在少数。而她自从受刑之后,又感染风寒。虽然每日有医生开方精心调理,却不免于沉苛日积,缠绵于病榻之上,竟是起身不得。但对于楚云儿来说,这几日,却实是平生最幸福的日子。

    石越轻轻从阿沅手里端过熬好的草药,轻轻吹了吹,亲口尝过,才用勺子喂给楚云儿。阿沅斜着身子,靠着门槛上,痴痴地望着这一幕,楚云儿就似个小孩子一样,被石越照顾着,眼中尽是幸福的光芒。

    只是,只是她的脸色,却是越来越苍白了。

    石越在阿沅的心中,曾经有无数种形象,民间的传说,楚云儿的回忆,自己的想象,每种形象,都不一样——到这几日,她才亲眼看到,原来竟是这样一个温柔敦厚的男子。已经快三十岁的石越,并没有和当时的人一样留着胡子,他的衣服裁式,以紧身为主,与那个叫唐康的小子有点像,显得非常的精神。他不说话的时候,沉默得如一座石雕,让人不敢打搅;他开口的时候,威严中带着温和亲切……

    不知道为什么,阿沅很喜欢看着石越给楚云儿喂药的样子。她在熬药的时候,想到这副情景,也会不自觉地微笑。自己是在为姑娘高兴吧?阿沅痴痴地想着,一滴眼泪从眼角滴落,她连忙悄悄地抹掉,不让别人看见。

    “石大哥。”楚云儿轻轻咳了几声,不再喝药。

    “怎么啦,云儿?”石越停下勺子。

    “我有事情想对你说。”楚云儿挣扎着想坐起来。

    石越连忙把碗放下,轻轻扶她起来,笑道:“有什么事等病好了再说。”

    楚云儿摇了摇头,对阿沅说道:“阿沅,你先出去一会儿。”

    阿沅点点头,走到院子中间,望着篱笆发呆,一面胡思乱想地猜测楚云儿与石越要说什么。

    “石大哥,我想问你一件事。”楚云儿温柔地望着石越。

    “你问吧。”

    “如果我好了,你会娶我吗?”楚云儿大着胆子说出这句话来,苍白的脸上,也增添了几分红晕。她低着头,不敢再看石越。

    石越没有回答,他不知道要怎么样回答。

    等了很久,楚云儿微微叹了口气,柔声说道:“石大哥,你连骗我都不会吗?我是好不了了。”

    “你别乱说。”石越温柔地训斥道。

    “我的身体,我心里很清楚。”楚云儿突然笑了笑,伸手想拂开额前的一缕头发,稍稍一动,就是剧烈的疼痛。

    石越连忙按住她的手,帮她把头发拂开,勉强笑道:“病都是慢慢好的,不要心急。安心静养,哪有不好的病呀。”

    楚云儿也不分辩,望着石越,又问道:“石大哥,你很喜欢桑家妹子吧?”

    石越点了点头,笑道:“她是我在这个世界上,真正的亲人。”

    “我也知道,她是个好女孩。”楚云儿真诚地笑道,“可惜,我的命没有她好。”

    “你不要胡思乱想。”石越又似有点手足无措了。

    “我没有胡思乱想。”楚云儿轻轻抓住石越的手,柔声道:“我很知道知命惜福的道理,能够让你为了我担心,我已经心满意足了。”

    这种情意深重的话语,实在是石越不能承受之重。他心中感动,却又说不出话来。

    “石大哥,我只想求你一件事。”楚云儿幽幽地望着石越,眼中晶莹闪烁。

    “你说,不管你有什么事,我一定帮你做到。”石越毫不犹豫地答应。

    “你见着阿沅了?”

    “嗯。”

    “她是我收养的一个小女孩,孤苦伶仃,和我小时候一样,也是灾荒,我没有她命好……每次我看到她,就想起自己小时候……”楚云儿眼光有点迷离,陷入了回忆之中。好一阵子,才回过神来,继续说道:“我若死了,就把阿沅托付给大哥了。她还有个表姐,叫王朝云,现在已经不知所踪,若有可能,也请大哥替她访到,免得她像我一样,想找个亲人也找不到,没个依靠。”

    “傻妹子。”石越强抑住泪水,伸手抹去楚云儿眼角的泪珠,强笑道:“你不会有事的。你也不是没有亲人,我就是你的大哥。”

    “我可不想你是我大哥。”楚云儿望着石越,心里说道。

    “我是说我万一死了……”楚云儿一句话没有说完,石越已经轻轻捂住她的小嘴,忙不迭地说道:“我答应你,我收她做我的干妹妹,当她亲妹妹一样对待。你不要再胡思乱想……”

    当天,集英殿。

    欧阳发与石起站在赵顼面前,形成鲜明的对比。欧阳发风度翩翩,谈吐优雅,条理清晰,每每让赵顼称赞不已。石起却显得有几分紧张、拘束不安。他的皮肤被太阳晒得黝黑,虽然不到四十岁,却已颇显老态,显是寄人篱下的生活,过得并不十分如意。赵顼每每问话,石起回答起来总不免结结巴巴,完全没有“三先生”之一石介之后的风范。赵顼抱着一种怜惜的态度,问了问他一些学问上的事情,见答对并不如意,便转过话题,问道:“朕听说你尚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弟弟,不知所踪?”

    石起紧张地回道:“草民先前也不知情。不过先母去世之先,的确曾拜托韩国公一事,后来韩国公与草民说道,说寻访良久,一直没有消息。草民才知道还有骨肉兄弟。”他是老实之人,想起失散的兄弟,不免便有几分戚容。

    赵顼微微点头,道:“这便是了。朕听说有半边绿玉独角兽为信物?”

    “这半边绿玉独角兽,本是家父遗物。”

    “卿可曾带来?”赵顼饶有兴趣地问道。

    “回陛下,草民随身携带。”

    “可呈上来,给朕看看。”

    “遵旨。”石起连忙从佩带中解出一片三个手指并拢大小的绿玉独角兽,恭恭敬敬递给来取的李向安。

    殿中众人,都将目光聚在这半片玉上,想要看个稀奇。便听到有两人,同时“啊”了一声!

    赵顼诧异地望着失声的三司使曾布与不久前刚调入秘书省的著作佐郎叶祖洽,皱了皱眉头。曾布与叶祖洽这才注意到自己失态,连忙拜倒谢罪:“臣死罪。”

    若只是叶祖洽失态,倒也罢了,三司使曾布也如此失态,却未免让赵顼颇有点不以为然,他又看了曾布一眼,问道:“曾卿,何事惊讶?”

    曾布伏着身子,与叶祖洽对望了一眼,又见到几个大臣眼中,似有嘲笑之色,他不觉红了脸,回道:“陛下,臣见到那个绿玉独角兽,非常的眼熟,故此失态,请陛下恕罪。”

    “哦?”赵顼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转过头,望着叶祖洽,说道:“叶卿,你又是因何惊讶?”

    叶祖洽红着脸回道:“微臣也是看到那个绿玉独角兽,竟似……竟似……”

    赵顼见他这副窘样,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道:“竟似什么?卿是朕的状元,如何这般拘谨?”

    “是,陛下死罪……不不……臣死罪,臣死罪……”叶祖洽被皇帝说了两句,不由得更加紧张起来,语无伦次地说道:“臣是见那个绿玉独角兽,似乎石子明学士家里也有同样的半片……”

    赵顼见叶祖洽这副样子,本来心头颇有不快,待听到他最后一句话,却是什么都忘了,探起身来,问道:“卿说什么?”

    “回禀陛下,微臣说那个绿玉独角兽,似乎石子明学士也有。”

    曾布也趴低了身子,道:“陛下,臣也在石越书房里见过,石越喜好玉石,颇集精品,这个绿玉独角兽因为是半只,故此臣印象十分深刻。”

    这二人说出此事来,殿中赵顼以下,众君臣都面面相觑,石起也似惊呆了一般,张大了嘴合不拢来。他自是无论如何也料不到有这种变故的。富弼将这个石介的“遗物”交给他的时候,只告诉他这是他父亲不多的遗物之一,他母亲珍重保存,死前交给富弼,让他替石家寻访石起同父异母的弟弟,此时转交给他,要他一定随身携带,好好保存。他对富弼一向敬服,自是谨遵,哪里便知道一日入京,皇帝亲口问起,又有大臣说名动天下的石越石子明也有此物!

    赵顼从李向安手中接过半片绿玉独角兽,仔细端详了一会儿,突然死死地望着曾布与叶祖洽,指着手中的独角兽,问道:“二卿可曾看得真切,果真是此物?”

    曾布与叶祖洽又悄悄对望一眼,却绝不敢接口。万一说错,便是欺君之罪,这么远远地看一眼,又岂敢保证?曾布迟疑道:“这个……这个……”眼睛不断往赵顼手中的绿玉独角兽上瞟,几乎要急出冷汗来。

    赵顼立时明白曾布的意思了,将手中的绿玉独角兽递给李向安,道:“且拿去看详细了。”

    “遵旨。”二人连连顿首,接过李向安送来的绿玉独角兽,仔细端详起来了。

    众人紧张地望着二人的表情,曾布看完之后,不发一词,递给叶祖洽,叶祖洽拿在手中,看了半晌,脸上惊异之色却是越发的明显。

    “如何?”赵顼忍不住又问道。

    曾布连忙小心翼翼地说道:“臣、臣以为,这片玉与石越所有的半片玉,很可能是一对!”

    叶祖洽也答道:“微臣也以为,的确很像是一对。”

    二人话一出口,殿中众人,无不瞠目结舌!赵顼不由站起身来,追问道:“二卿可看仔细了?难道、难道……”赵顼不可思议地摇了摇头。

    殿中诸大臣,以王安礼最是心思缜密,他立时出列,欠身道:“陛下,微臣以为,陛下可遣一中使,往石越家取来此物,看是否相合,并问石越家中玉片的由来。如此,事情便可知其大概。”

    赵顼点点头,道:“卿说得不错。李向安,你立即快马去石府!”

    “遵旨。”

    赵顼又是猜疑又是兴奋。石越若真是石介之后……赵顼突然又想起那日在宝文阁看名臣像的事情——难道……

    石府。

    梓儿自那日回府之后,因旅途劳顿,又听到石越去见楚云儿,气郁于胸,加上杭州、汴京气候不同,一时不慎,便感染了风寒,竟然也一病不起!御医沈厚给梓儿诊过脉之后,在丫头的指引下,轻轻退出梓儿的闺房,石越连忙走过去,低声问道:“沈大人,拙荆的病情要不要紧?”

    沈厚蹙眉摇头,叹道:“学士,夫人本只是劳累之下,偶感风寒,兼气郁不散,因此得病,本来也无大碍,用几味药,调理调理,也就好了。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石越紧张地问道。

    “只是据脉象来看,夫人已有数月的身孕……”他一句话没说完,石越听到“身孕”二字,已是喜上眉梢,可转念想到沈厚的“只是”,心里又是惊怕,堂堂的龙图阁直学士,竟是有点手足无措了。却听沈厚继续说道:“……这本是喜脉,只是此时得病,若稍有不慎,后果不堪设想。”

    “啊?”石越听到此语,不由从喜到惊,从惊到怕,急道:“沈大人,你一定要想办法,保住她们母子平安!”

    “下官自当尽力。”沈厚欠身答道。

    “康儿,你去陪沈大人开方抓药,封五两白金给沈大人吃茶。”石越叫过唐康,低声吩咐道。一面朝沈厚说道:“沈大人,在下就先失陪,一切全拜托大人多多用心。”说完,便转身往桑梓儿房中走去。

    梓儿的卧室,是三间屋子打通而成,东侧放着一张大理石案子,案上堆着各种名人字帖、墨砚、笔筒;西面则是堆成山似的画卷;正里间,用珠帘隔开,放着一张古琴,琴边设着大鼎,时时都焚着几枝檀香。在琴之西,有屏风隔开的里间,才是梓儿真正的卧室所在。

    石越轻轻走进去时,阿旺正在给梓儿盖被子,她见石越进来,连忙起身行礼,柔声道:“奴婢给学士请安。”

    石越朝她微微一笑,轻轻摆了摆手,走到梓儿床前,替她把被子轻轻盖好,坐在床边,望着自己的妻子。

    梓儿睁着大眼睛,从被子中伸出手来,握住石越的大手,轻声唤道:“大哥。”

    “妹子,你有了身孕,怎么不告诉我?”石越轻轻握住梓儿的手,微微笑着嗔怪。梓儿小脸羞红,闭上眼睛,不敢作声。半晌,才偷偷睁开一只眼睛,见石越还在温柔地看着她,连忙又把眼睛闭上。“是多久的事了?”石越温柔地问道。

    “三个多月了,我也是回京之前,才确认的。”梓儿紧闭双眼,低不可闻地答道。她毕竟也是没什么经验的女孩子,到石越离开杭州后,虽然隐隐猜到自己是怀孕了,却到第三个月上,才敢确认。

    “真是个傻孩子。”石越笑着轻轻骂道,俯下身去,轻轻吻了梓儿的脸一下。

    梓儿的脸立时变得滚烫滚烫的,用几乎低不可闻的声音说道:“阿旺她们还在这里。”

    石越一时忘情,根本没在意还有下人在场,这时不由尴尬地打量房中,见阿旺与两个丫头明眸、珠辉,正在捂着嘴偷笑。见石越看她们,阿旺连忙笑着对明眸与珠辉轻声喝道:“待在这里做什么,快出去做事。”

    “是。阿旺姐姐,你可不也要出去?”珠辉捂着嘴取笑道。

    “叫你多嘴。”阿旺装做张牙舞爪扑过去。

    三人一面走一面笑,往外面走去,不时还回过头来,悄悄看石越与梓儿一眼。石越倒还无事,梓儿却是羞得满脸通红。夫妻亲热自是平常事,但在古代却也不便当着别人的面做。

    阿旺三人刚刚走到门口,便见一个人急匆匆走了进来,差点与阿旺撞个满怀。阿旺正要啐骂,定睛一看,却是唐康,连忙改口道:“二公子。”

    唐康朝她微微点头答礼,急步走到石越跟前,唤道:“大哥、嫂子。”

    石越见他跑到后室来,心中奇怪,道:“康儿,沈大人走了吗?”

    “走了。我已经吩咐下人去买药了,有几味药只有大内有,已让侍剑随沈大人去取了。”唐康欠身道。

    “嗯。”石越点了点头,道:“那还有什么事吗?”

    “有……”唐康望了床上的梓儿一眼,欲言又止。

    石越虽然知道唐康要说的话,可能不方便梓儿听到,但是此时却是不愿意离开梓儿,见他这个神态,不由笑道:“是国事还是家事?若是家事,你便在这里说吧。”

    “是家事。”唐康不好意思地笑笑,道:“方才送沈大人出门,见到石安家的领着两个女孩子进来,却说是舅舅家送来的,为侍候大哥用的;石安家的也不知道能不能收,又不敢擅自进来打扰,所以让我来问一声……”唐康说起这件事来,神态中总有几分勉强。

    “荒唐……”石越皱了眉毛,正要斥骂,却突然想起是自己岳家送来的,又不好开口了,只得硬生生忍住,心里却奇怪桑楚俞送两个女孩子给自己做什么?不料梓儿突然低声说道:“大哥,康儿,那两个女孩子,是我让买来的,你让石安家的收进来便是。”

    石越与唐康都吃了一惊,石越转过身,望着梓儿,温声说道:“妹子,既然是你买的,便收了留在你房中侍候吧。”

    梓儿睁开眼睛,长长的睫毛不停地颤动,她望着石越,挤出一丝笑容,似乎是带着几分歉意地低声说道:“大哥,我这是给你买的。我房中的女孩子够用了。”

    “你知道我不习惯别人伺候的。”石越微笑着摸了摸梓儿的脸蛋,低声说道。他也没有想太多。

    “不是这样,朝中的大臣们,哪个家里没有几房姬妾的,大哥没有,没得惹人笑话,我……”

    石越笑着摇了摇头:“傻瓜,没的做什么胡思乱想。王安石、司马光都没有姬妾,谁又敢笑他们?我有你也就够了。”他这么旁若无人地说情话,倒惹得唐康尴尬万分。

    “可是,我又没有孩子……”

    “你不是已经有了吗?”石越用半带取笑的语气说道,转过头,吩咐唐康道:“康儿,既然是自己家买的,也不好退,便给潘先生与司马先生房中,各置一个吧。”

    唐康迟疑道:“陈先生那里,似乎不好厚此薄彼。”

    石越沉吟了一会儿,笑道:“说得也是,便再去买一个,到时候再一起各送一个。”

    “是。”唐康答应着,迫不及待地退了出去。

    石越见唐康走了,方又转过身来,却见梓儿眼角,挂着几滴泪珠。他伸手轻轻抹掉,低声哄道:“傻妹子,你哭什么?”

    “我没哭。”

    “还说没哭?”石越伸出手指,想轻轻刮一下梓儿的鼻子,却忽然发现梓儿的神态与往常全不相同,手指伸到半空便怔住了。半晌,才轻轻地放下,爱怜地抚摸着梓儿的脸,柔声道:“妹子,你是不是有心事?”

    梓儿痴痴地望着石越,摇摇头,低声说道:“大哥,我什么也帮不了你,我明明知道你喜欢楚姑娘……”

    石越万万料不到梓儿会说出这话来,怔道:“你一定是误会了,你怎么知道楚姑娘的?”

    “我有什么不知道的呢?”梓儿心中,肝肠寸断。“我还听说当年,你并不是因为喜欢我才娶我的。”只是心里的这句话,梓儿却不敢说出来,只是在心中不住地徘徊,不住地折磨自己;她很怕一旦说出来,什么都似梦幻一样的,立时什么都没有了。“便是你不是真的喜欢我,可是如果能天天看着你,我也是愿意的。”她心中转过的,是这样的念头。

    石越哪里知道梓儿心中的想法,他一转念,便猜到是自己去看楚云儿的事情,让梓儿知道,这才引得她胡思乱想,便笑着解释道:“妹子,你一定是误会我了。我去看她,是因为这次,我欠她的实在太多。”

    梓儿点点头,石越心中一宽,却听梓儿低声说道:“我去找楚姑娘,让她来服侍你,可是她却不肯。我想我从来不会为大哥宽解心事,才托人去寻了两个善解人意的女孩子回来,大哥你又不喜欢……我知道,我总是这么笨,一点也帮不了大哥。”

    石越望着自己的妻子,听她说着这些事情,又是显得情深意重,又是让自己头痛不堪;真的是又气又爱,又怜又恨,作声不得。半晌,方柔声说道:“你再不要胡思乱想了,我真的不要别人来宽解什么,我只要你就够了……”

    石越正待继续开解,忽听门外唐康高声唤道:“大哥,有旨意。”

    石越苦笑着摇摇头,轻轻握了一下梓儿的小手,把它放进被中,柔声说道:“你好好将养,不要胡思乱想,我去去就来。”说罢,连忙起身出去迎接圣旨。

    二人一路紧走,方到中门,潘照临手里捧着一卷书,站在那儿,见石越与唐康过来,他走近几步,到石越跟前,低声说道:“公子,成败在此一举!”

    石越心中一凛,知道那件事已经进行到关键时刻了,他朝潘照临微微点头,收敛心神,快步走进客厅。

    李向安见石越出来,咳了一声,往北面站了,尖声道:“有口谕,石越接旨。”

    “臣石越恭聆圣谕。”石越见李向安表情又是严肃,又是兴奋,已知潘照临猜得不错了,连忙拜倒。

    “卿家是否有半片绿玉独角兽?”李向安尖着嗓子问道。

    石越装作一怔,诧异地回道:“臣家确有此物。”

    “此玉是如何得来?卿可如实回奏。”

    “此玉是臣熙宁二年遇变之时,随身所带之物,臣实不知来历。”

    “啊!”李向安忍不住低声呼了一句,见石越诧异地望着他,连忙用严肃的表情继续说道:“卿可将此玉交给李向安带与朕一观。”

    石越假装诧异地望着李向安,半晌,方恢复恭谨之态,道:“请圣使稍候,臣马上去取。”

    不多时,石越便去书房中取出半片绿玉独角兽,用绸布小心包好,交给李向安。又佯装不知,低声问道:“李公公,皇上要这个东西做什么?”

    李向安故作神秘地摇摇头,笑道:“许是石大人大喜,说不定咱家还要来跑一次的。”

    石越知道戏已经演得差不多了,便不再多问,恭恭敬敬将李向安送出大门之外,望着他骑上马飞驰而去,不由长长地叹了口气。

    “公子不用担心,在家静候佳音便是。”潘照临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石越身后,悠悠说道。

    石越点点头,回到客厅,突然对潘照临笑道:“潜光兄,我们来手谈一局如何?”

    潘照临点点头,笑道:“公子是想学谢东山吗?”

    “哪里又比得上先贤,谢东山是期待淝水之前破敌的消息,我等的又是什么呢?”石越自嘲地笑了笑,在棋盘之前坐下,拈起一粒白子,轻轻地放在天元之上。

    集英殿上。

    赵顼静静地听李向安把到石府的经过叙述了一遍,当听到石越的玉是熙宁二年遭遇变故时随身携带之物时,眉头不由跳了一下。他打开绸布,将石越的半片绿玉独角兽放在手中,细细端详一会儿,又向曾布、叶祖洽问道:“二卿所见,可是此物?”说完将绿玉独角兽递给李向安。

    李向安捧着绿玉独角兽,走到二人面前。曾布拿起玉来,不过看了一眼,便斩钉截铁地答道:“陛下,正是此玉。”叶祖洽却拿在手中,仔细地看了一会儿,才回道:“回禀陛下,便是此玉。”

    赵顼点点头,又吩咐李向安把玉呈上来,把玩了一会儿,怎么也看不出这块绿玉独角兽与平常所见的有什么区别,便又问道:“二卿何以能确知便是此玉?它有何奇特之处?”

    曾布欠身道:“陛下可以看那半边独角兽的角上,刻有极细的一个‘安’字。听说石府的管家叫石安,便是从这个字而来。”

    叶祖洽也道:“臣能识得此玉,亦是同样的缘故。”

    赵顼闻言,将玉捧起,向绿玉独角兽的角上仔细望去,果然有一个极小的“安”字,他这才全无怀疑,又拿起石起的半片玉独角兽,“啪”地一声,合在一起!

    殿中顿时鸦雀无声,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皇帝的手上——在赵顼的手上,捧着一只完整的绿玉独角兽!

    赵顼细细观察,竟是丝丝契合,他又往石起那半片独角兽的角上看去,竟发现一个相同字体的“平”字!合起来,便是“平安”二字。

    “竟然真是一对!”赵顼脱口说道。

    石起被这不可思议的事情给惊呆了!他再迟钝也意识到了:突然之间,名动天下的石越,竟然成了自己的亲生弟弟!“那,那石学士……石学士……”

    赵顼点点头,微笑道:“石越很可能就是你失散的弟弟。”

    曾布与叶祖洽见皇帝亲口说出众人都在心中猜测的事情,慌忙一齐拜倒,贺道:“这是陛下洪福齐天,恩德所致,才使石家骨肉重逢!皇上万岁、万万岁!”

    二人一旦开头,在场众大臣,便是号称忠直之辈,亦不免要拍几句赵顼的马屁,将石家“骨肉重逢”这一佳事,归功于赵顼的圣德与英明!而石起突然之间有了石越这样的一个弟弟,早已高兴得手足无措,亦不免要笨拙地感激着皇帝的恩德。只有欧阳发冷冷地望着这一切,他虽然不知道这件事只不过是一个阴谋的产物,却是十分讨厌那种无耻的谀词。突然之间,他十分想念白水潭学院与《汴京新闻》报社,在那里,人与人的关系要纯洁许多,至少,他欧阳发可以不用拍任何人的马屁!

    石府。

    石越在中腹紧了黑子一块大龙一口气,笑道:“潜光兄,中原这块,我赢了。”

    潘照临似笑非笑地在东北角上落下一子,淡淡地说道:“中原虽然是公子暂时得了先手,东北角上这一块,却终是丢了。”

    石越闻言一怔,细看棋局,果然如潘照临所言,他纠缠于中腹的缠斗,却无暇顾及全局,东北角一块,白棋能不能活,都已成了大问题。石越长长地叹了口气,摇摇头,道:“顾头不顾尾,可笑,可笑!”

    潘照临微微笑道:“不过也要恭喜公子,终于暂时可以摆脱了中原的纠缠,这个先手,难得之极。”

    石越自嘲地冷笑道:“金角银边草肚皮,中腹的暂时先手,又有什么用处?”

    “公子之言差矣,自古以来,对弈之胜负,十之八九,都取决于中原的胜负。更何况,先手始终是先手,总比后手要好。”

    “也只能做如是想了。”石越微微摇头,在中原西北方向,落下一颗白子。

    代州。

    杨遵勖洋洋得意,前来谈判的宋使韩缜毫无辩才,他逼一步,韩缜便退一步,不过几天的谈判,宋朝丧地七百里,最关键的是,虽然黄嵬山留在宋朝的版图之内,但沿界之山,尽都以分水岭为界,雁门天险,实际上已归辽宋共同所有!

    杨遵勖望着韩缜在边界文书中签字盖印,忍不住心情大佳,借空便问起宋朝的人物故事,笑道:“韩大人,我在北朝,听说南朝有王马石苏四杰,其中以石越石子明年纪最轻,却不知是何等人物?”

    韩缜虽然受了“从其所欲”的圣旨来谈判,却也知道清议可惧,自己亲手割让七百里之地,回京之后是怎么样的情况,真是不可预料!因此心情不免有几分低落,忍不住出言反讽道:“不是说北朝看不上石子明,他才来大宋的吗?”

    杨遵勖与萧佑丹本就没什么交情,也不是太子一党的人物,更不曾知道大宋汴京还有闹得沸沸扬扬的谣言,不由一怔,笑道:“石子明何曾来过我们大辽?若是来过,我大辽皇帝陛下又岂能舍得这种人才归你大宋所有!”

    韩缜心中顿时一个激灵,试探着问道:“杨大人,若有才华绝世之人,欲借大辽之力灭宋,事后再取大辽而代之,我可不信辽国皇帝便敢用这样的人物。”

    “哈哈……”杨遵勖不由哈哈大笑,傲然道:“以我北朝主上的才华,又岂会害怕一二野心之辈利用?若有这样的人物,我主上必然乐于借其才华混一宇内,至于取大辽而代之,却绝无可能。”

    “世间尽有才智之士……”韩缜一副不以为然的神色。

    杨遵勖笑道:“我北朝与南朝不同,宗室后族,或手握兵权,或各有私兵,出则将,入则相,纵有才智之士,阴谋亦不可得逞。若是以堂堂之师对阵,最多便是得到南朝之后,做一个南朝皇帝,又能奈我大辽何?”

    “那,石敬瑭……”

    杨遵勖击掌笑道:“韩大人说得不错,石敬瑭便是例子。石敬瑭非英雄乎?亦不过我大辽一走狗尔。我跟随主上数十年,可从来没有遇到过韩大人所说的狂悖之辈。”

    韩缜心中暗暗松了口气,他自以为自己终于找到了一件事,可以来转移皇帝对于丧地七百里的羞辱感了。

    三春时节,杂花生树,飞鸟穿林。

    “贼子作案十分隐秘,到现在为止,只找到九个人证,看到了当晚散布揭贴的人,可是都只是看到背影。”韩维一边拨开御苑中横生的树枝,紧紧跟着皇帝的步伐,一边报告着“揭贴案”的进展。

    赵顼“嗯”了一声,在一株桃树前停下脚步,冷冷地说道:“现在已经可以证明石越应当就是石介当年的遗腹子,那必然有人恶意陷害朕的大臣,离间朕与石越的关系,是谁干的,一定给朕查出来!”

    “臣定当竭力而为。从臣的私下揣测来看,臣以为是辽人所用的离间计。”韩维从容答道。

    “若是辽人所为,那么杨遵勖就不应当在韩缜面前说那些话。”赵顼质疑道。

    韩维思忖一会儿,说道:“辽人国内有分歧,也是可能的。或者辽国朝廷并不知情,不过是一些见识长远之人,设下此计……”

    赵顼点点头,说道:“卿说也不无道理,不过终是查无实据吧?”

    “的确没什么证据。揭贴的纸张,是河北所产,但是这种纸张大宋有,与辽国互市时也有流传,极其普遍。想从雕版上查更不可能,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这些物什不是在汴京印刷的。而若从动机上查……”

    “如何?”赵顼转过身来,望着韩维,追问道。

    韩维又岂是会胡乱说话的人?他不紧不慢地说道:“若是从动机上查,臣以为只有辽人有可能了。”

    赵顼摆摆手:“这件事情,卿不要放松就是了。”

    “臣不敢。”

    “嗯。”赵顼随口应了一声,换过话题,说道:“欧阳发是个人才,朕欲赐他进士出身,不料他却拒绝了。卿说他果真无意功名吗?”

    韩维笑道:“欧阳发若要考进士,不过是探囊取物。臣看他是不愿意为五斗米折腰,在白水潭学院为陛下培育人才,在《汴京新闻》做陛下的布衣御史,也是报效之意,臣以为陛下不如就全其之志。”

    “也罢。”赵顼点点头,又笑道:“龙生九子,九子不同。石起与石越一父所生,何至于竟有天壤之别?”

    韩维望了赵顼一眼,欲言又止。

    赵顼早已看在眼中,笑道:“卿有什么要说的,但说无妨。”

    韩维肃容说道:“臣要说的话,原是不知轻重,不该臣说的,所以臣不敢说。”

    “朕与卿君臣之知已非一日,卿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方是。”

    “那就恕臣放肆。”韩维欠身说道:“臣以为石越之才,是天授,非人所能及,故此石起不能与石越相比,并非是因为石起太差,而是因为石越太好。此子前事尽忘,而少年能著《论语正义》,又蒙太祖、太宗皇帝见爱,或者他是太祖、太宗皇帝替陛下选中的臣子,亦未可知!自古以来,有贤主生,必有良臣生。故汤有伊尹,文王有太公,汉高祖有三杰,唐太宗有魏征……”

    赵顼不置可否地望了韩维一眼,说道:“卿不必多说,朕知道了。”

    “陛下圣明。”

    “朕会下旨给石越认祖归宗,赐石起勋云骑尉,给田十顷,让他好生耕读传家。至于石越要如何用,还要容朕三思。”

    辽国马邑。

    耶律濬刚刚抄完一部《金刚经》,见四下无人,偷偷伸了伸懒腰。忽然听到房外隐隐约约有读书之声,不由循声走出房外,四下张望,原来却是萧佑丹在院中读书。

    萧佑丹见耶律濬走近,连忙放下书卷,欠身行礼道:“殿下。”

    “佑丹好雅兴。”耶律濬盯着萧佑丹手中的书,笑道。

    萧佑丹把书合上,递给耶律濬,却是一本《老子》。萧佑丹悠悠说道:“《老子》一书,全篇讲的都是权谋机变之术,眼下殿下正用得着。”

    “我?如何说我用得着?”

    萧佑丹见四下无人,压低声音道:“如今皇上四处巡游,朝政越发紊乱了。前一段到大鱼泺,鹰坊使耶律阳陆不过博得头鹅,竟然加工部尚书!又崇信佛事,因殿下在军中,竟让殿下抄写佛经——殿下可知,如今我大辽,也是处处灾荒!偏偏我还听说,知三司使事韩操说今岁的钱谷还会增加,看来韩操授三司使指日可待——可是这些钱谷,又从何而来?只是让百姓更加离心离德而已。”

    耶律濬摇摇头,说道:“这种事情,非止一日,又何足怪?”

    “可是南朝石越,听说竟是石介之后,眼见便有大用。彼长此消,如何受得?皇上既然四处巡游,而朝中又是奸臣当道,殿下内忧外患,臣恐怕殿下即便他日顺利登基,亦不过一亡国之君!”萧佑丹面有忧色,正容说道。

    “那佑丹以为我当如何处置?”

    “殿下,眼下还须先求自全之策,臣这里有上中下三策。任殿下选取。”

    耶律濬道:“请说。”

    “上策,此间事情既然了结,就跟随皇上左右,以为固宠之道,同时阴蓄死士,万一有变,挟天子以令诸侯;中策,太子妃已有九月之孕,皇太孙即将出生,殿下以此为借口,速回中京,陛下自会让殿下总领朝政,如此慢慢谋划,若时间足够,自能培植自己的势力,其弊是会打草惊蛇,只恐耶律乙辛那老家伙不能相容;下策,学重耳之策,在边郡领兵自安。”萧佑丹显然思虑已久。

    耶律濬思忖一会儿,断然说道:“我当取中策。”

    萧佑丹脸色凝重地点点头,道:“既是如此,殿下就可写表请求回京了。”

    熙宁八年四月一日。大宋汴京大内。

    赵顼涨红了脸,愤怒地将一份表章撕得粉碎,碎纸片片飘落,撒得御书房中满地都是。“无耻!无耻!”

    石越平静地望着突然发怒的皇帝,一言不发。

    赵顼指着满地的碎纸,冷笑着问道:“石卿,卿可知道这说的是什么?”

    “臣不知。”石越欠身答道。

    “是韩绛率领众大臣,请求给朕加尊号的表章!绍天宪古文武仁孝皇帝!嘿嘿……”赵顼不住地冷笑,讽刺地说道:“而加尊号的理由,竟然是因为朕终于与辽人达成了和议!外抚四夷嘛!”

    “陛下,韩丞相此举,倒并不是因为不知道大宋的羞辱,反倒是因为知道这种羞辱,所以想用这种办法来遮掩。”

    “是啊,遮掩!”赵顼狠狠地踩过地上的碎纸,冷笑道:“石卿的看法呢?”

    “臣以为,知耻近乎勇。自欺欺人,似无必要。”

    赵顼似乎没有料到石越会当着他的面说这样的话,望了石越半晌,突然笑道:“好,好。卿没有让朕失望。知耻近乎勇,说得好,朕当记住这句话!”赵顼高声说道,似乎要宣泄自己压抑的情绪,“朕若加尊号,是欺人乎?是欺天乎?石卿,卿在这里,可记住朕今天说的话,宰臣们给朕上过四次尊号了,都被朕所拒绝。朕一生中,绝不会给自己加任何尊号!”

    “陛下圣明。”

    赵顼似乎怒气稍遏,定下心神,对石越笑道:“卿可知道朕今天召卿来,是为了何事?”

    “臣不知。”

    “朕以为,改革还要继续,国家不变,则无以富强,不富强,则屈辱还要继续!因此,国事虽艰,却非变不可!”石越静静地听赵顼继续说道:“朕让你来,是让你给朕推荐一个杭州知州与杭州通判的人选。”

    “这……”须知此时,石越依然还是“权知杭州军州事”,皇帝却让他推荐杭州知州人选,言外之意,不道自明。

    赵顼无比果断地说道:“卿不必犹疑,朕已决定留卿在身边。杭州的事业,朕知道有卿的心血,所以特许让卿来推荐继任人选。”

    石越顿首道:“陛下,臣以为杭州知州或可以由张商英担任;通判一职却不应当由臣来推荐,否则有失朝廷设官之本意。”赵顼赞许地点点头,却听石越继续说道:“陛下,臣只恐暂时不能报陛下之恩,臣既知生父、大母都已逝世,而生母却不知所踪,不孝之人,当先为父母守孝三年,以尽人伦。”

    赵顼不料石越竟然提出来要丁忧,不由怔道:“卿父去世已有近三十年,大母去世,也已经超过三年,礼制亦不至于要求卿为此丁忧。卿孝心可嘉,只是朕却不能允许的。”

    “陛下!”石越哽咽道,他的演技,已是越来越逼真了。

    “除卿翰林学士的制文,就在朕的袖中。朕不会许你回家的。”赵顼断然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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