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节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阿越 本章:第十一节

    熙宁十一年,四月十日,大宋同天节。

    除了例常的庆祝活动之外,上尊号,献祥瑞,各种千奇百怪的事情,也趁着这个时候冒出头来。赵顼虽然屡次下诏,拒绝群臣上尊号,并且禁止各地进京献祥瑞,但是马屁活动并非几道诏书就能杜绝的,更何况是拍皇帝的马屁。既然皇帝禁止各地进京献祥瑞,那么送贺表进京总可以吧?毕竟向皇帝报告祥瑞,这是谁也禁止不了的事情。于是——

    剑州奏闻:本州木连理。

    饶州奏闻:长山大雨,降“菩提子”,其状类山芋子,味香而辛。并附:明道年中曾发生类似事件,预示当年会大丰收。

    泌阳奏闻:本县甘棠木连理。

    卫真县奏闻:本县洞霄宫枯槐生枝叶。

    又,某县奏闻:木根有“万宋年岁”四字。

    又,沅陵县奏闻:江涨,出楠木二十七根,可为明堂梁柱。

    又,某县奏闻:某民伐薪,树中有“天下太平”四字。

    又,某州得石,绿色,方三尺余,当中有文“尧天正”,经验视,“尧”字下有“瑞”字,实为“天正尧瑞”。

    此外,诸如栏木生叶,园池生瑞木,柏树开花,紫薇木连理,甚至一座山上大小石头全部变成玛瑙,芦荻中生出九斤八两类似灵芝祥云的金子……诸如此类种种奇闻异事,如蝗虫一样铺天盖地地从各地寄至京师。

    总而言之,赵顼过个生日,便导致了大宋天地之间异象频生……至于各地歌功颂德的文章,堆起来简直如同一座小山。有人甚至公然在奏章中建议皇帝应当封泰山!

    而除此之外,各地守令进贡给皇帝的寿礼,也无不费尽心机,一份比一份奇巧,一份比一份贵重。其中最为引人注目的,便是凌牙门都督蔡确与归义城都督狄谘的贺礼:二人都是满满一船的奇珍异宝!其总价值达到数十万贯!

    这二位都督的礼物,让整个大宋朝廷都为之震动。但是蔡确与狄谘却都是迫于无奈——并非二人想要显摆,而是蔡、狄二人素来不和,兼之曾布与薛奕也知道他们的底细,此番皇帝三十岁生日,加上国力日增,对西夏又连打两场胜仗,全国官员都可着劲地拍马屁,二人又哪敢落后?一个“不敬”的罪名,无论是狄谘还是蔡确,都担当不起。

    当然,在这股大拍马屁的风潮中,也还是有一定数量的异类存在。

    比如苏轼给皇帝的生日礼物,便只有一抔泥土,一幅字画。

    刘庠给皇帝的贡品,则是一幅描写陕西路普通百姓日常生活的画卷。

    而当朝宰相吕惠卿的贡品,只是一张新印的熙宁交钞。

    ……

    身子稍稍好转的曹太后与高太后,在内侍的指引下,检视着种种贡品礼物,二人脸上的表情都十分的丰富。她们身后,跟着皇帝赵顼与向皇后、朱妃、王妃,以及回到京师不久的柔嘉。柔嘉似乎长大不少,比起以前的调皮,竟显得沉稳许多。这种变化,曹太后与高太后表面虽然不说什么,但却都有点心疼,与柔嘉从小亲密的皇帝,更是暗生悔意。三人都以为是那处分过于严厉了。因此,柔嘉回京后,虽然没有了封号,两宫太后与皇帝皇后,反而更加宠爱起她来。

    “不料官家过个生辰,竟能发笔小财。”曹太后看着蔡确与狄谘那长长的礼单,忍不住开起皇帝的玩笑。

    皇帝瞄了礼单一眼,笑道:“看来归义城与凌牙门的差使,着实做得。”

    曹太后笑了笑,在那些奇珍异宝面前,并没有驻步,反而在苏轼的礼物面前停了下来。

    “这份寿礼,倒极别致。”

    赵顼笑道:“还有御史弹劾苏轼沽名钓誉,是为大不敬。”

    “做皇帝的,有民有土便够了。”曹太后又指了指刘庠的寿礼,道:“若依我看来,便是这两份寿礼最为珍贵。”

    “娘娘说得极是。”赵顼望着刘庠的那幅画卷,叹道:“朕为万民之父母,若不能致太平,是愧对天下。”

    “官家确是个英明天子。”曹太后温声道,“天下太平,不是树木里生几个字便可得的。”她的身体虽然略见好转,但总之是一日不如一日,曹太后也是自知天年不久,对赵顼寄予的希望便更多。

    “娘娘的教诲,孙儿定然牢记在心。”

    曹太后忽想起一事,又问道:“听说石越前日上表,要求官家下旨,让那个说满山石头变玛瑙的县令,限期三个月,将满山玛瑙全部送至广州变卖?”

    “确有此事。”说起此事,不仅赵顼,连带高太后、向皇后、朱妃、王妃都笑了起来,柔嘉亦忍不住侧耳。

    “这可为难那县令了。”曹太后笑道。

    赵顼笑道:“石越说得也有理,这献祥瑞之风,无助于教化,反害淳朴。朕早想找个机会惩治一下,但却总是上下相瞒,让人无可奈何。”

    曹太后笑着摇了摇头,她心里自是雪亮:石越这一招十分阴狠,那个县令除了自杀以外,恐怕不太可能再有别的生路了。她心中虽有几分不忍,却终是没有直接说出来,只笑道:“水至清则无鱼。献祥瑞之事,自古便有之,虽然多是荒诞不经,但亦难于杜绝。无非是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只要官家不好这个,官员得不到好处,自然不会再献。”

    “娘娘说得甚是。”赵顼笑着答应,心里却不以为然。这种事情,若不杀鸡儆猴,绝难杜绝。赵顼并非全然不信天地,不信神灵,只不过在王安石的影响下,这种信仰早已非常有限。但无论他信不信神,他也绝不可能相信自己过一个生日,就会搞得天下神异百出。

    在皇帝看来,这已经是欺君了。

    “却不知石越的寿礼是什么?”一直注意着柔嘉脸色的王妃,忽然好奇地问道。她早就听到过种种传闻,以她的冰雪聪明,柔嘉那沉稳外表下的些微动作,便足以让她明白一切。

    果然,她问出之后,柔嘉眼中便闪过一丝关注之色。

    赵顼笑了笑,朝李向安努努嘴。李向安立时便将一幅卷轴捧了过来。

    “又是一幅画吗?”

    赵顼笑道:“打开看看便知道了。”实际上他也不知道石越献的是什么。

    两个内侍缓缓地将卷轴展开,展现在众人眼前的,却是一幅地图!地图的右上角用楷笔写着:西夏山川形势图!

    曹太后与高太后对视一眼,二人眼中都露出担忧之色。

    而皇帝却望着这幅地图,喜笑颜开。

    西夏生辰使李乾义,不那么严格地说,也算是西夏的宗室。西夏内部政治斗争极其血腥残酷,与夏主的血统关系过于亲近,本身便是危险的代名词。而李乾义得以在西夏国中平平安安地占据一定的高位,完全是因为他只是李彝超的后代,与夏主的血缘上隔得非常非常的远。所以,李乾义才可以一面享受所谓“宗室”的虚名,一面平平安安地当官。这个中年官僚,虽然精擅各种礼仪,懂得汉、契丹、西夏三种文字,但却是个毫无原则的人。在西夏国内他便游走于夏主与梁乙埋之间,处世相当的圆融。

    在这个关键时候,夏主秉常派遣他这样的人前来宋朝拜寿,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倒称得上是“物尽其用”。

    宋朝对西夏的态度,可以说让人完全捉摸不透。

    李乾义一行进入陕西之后,便受尽冷遇。宋军派了两都的兵士“护卫”他们进京,一路上都如同押解犯人一般,在通过关隘要道的时候,更是故意将使团夹在中间,在两旁高举旗帜,挡住他们的视线——这种毫无必要的举动,其实表露出来的,是赤裸裸的敌意。

    而他们一路上的食宿,虽然有诏旨,待遇并未降低,但各地驿馆的态度,却倨傲得让人难以忍受。经过各州县时,宋朝官员们也是十分的傲慢。

    因此,未出陕西,李乾义便已知道这一行绝不轻松。

    秉承着“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的思想,李乾义厚着脸皮,嬉笑自若地从陕西到了汴京。而入汴京之后,他才发现一路冷遇其实不过是刚刚开始。

    辽国自然不必论,宋朝一直视辽国为地位平等的大国,对辽国的外交礼仪从来都是特别的,李乾义自然不敢去比。但这次宋朝竟然将西夏的待遇,降到了高丽国与大理国、吐蕃以及一个从未听说过的什么注辇国之后,仅仅与交趾国并列,略略高于南海地区那些闻所未闻的小国!

    这几乎是公开的羞辱!

    李乾义据理力争,得到的却是生硬的回复:若是不满意,你们可以回去。

    李乾义左思右想,最终还是忍气吞声接受了这个待遇。

    但是事情还没完,四月十日,诸外国、属国、蛮夷使者在紫宸殿道贺之后,宋朝皇帝在偏殿单独接见了大辽、高丽、大理、吐蕃、交趾、注辇、蒲甘七国使者,各有赏赐,却独独漏了李乾义。

    李乾义对此行终于彻底绝望。他已经做好了一事无成,打道回国的准备。但是老天好像成心和他开玩笑,便在此时,驿馆的宋朝官员却带来一个让他喜出望外的消息:陕西路安抚使阌乡侯石越奉旨接见他。

    都亭西驿。

    李乾义打量着闻名已久的石越。三十余岁,身材修长,面容瘦削无须,一身白袍十分的干净整洁。李乾义知道石越身上的这种袍子:没有宽大的袖子,裁剪得十分紧身,前摆与后摆都不是很长,却分得很开,更便于骑马与射箭。他的头上也没有如一般宋人一样戴帽子,反而似秦汉普通士人一样束发——这种装束,让人显得多了几分英武,而又不失儒雅,在宋朝年轻的士子中非常流行。

    这个人,绝对是东朝极有“权力”的人物。

    “贵国上表所提诸事,皇上都已知晓。”石越的语气仿佛在向他的下属训话,“在京兆府常驻使节一事,朝廷以为此时并非适当时机,已押后再议;绥德城以及附近诸寨归属,此本是朝廷之土地,亦不必再议。朝廷对横山蛮夷之惩戒,亦与贵国无关,无须再言。可商议者,惟俘虏与互市二事。”

    李乾义张嘴刚想辩驳,石越又说道:“以上诸事,贵使虽有苏张之舌,亦请免开尊口。皇上圣意已决,断不会再改。若要朝廷改变心意,请贵国日后勤修贡事,谨守臣节,方有转圜之机。”

    李乾义一肚子话被石越硬生生逼得吞了回去。只得说道:“石帅明鉴,除了俘虏与互市之外,至少请朝廷停止在边境用兵。如此,敝国才能少安。”

    “那便要请贵国率先约束边境将领。”

    “此事恐非一国之错。朝廷若不示之以诚,敝国上下,实难心安。下官来时,已知朝廷在平夏城附近修葺城寨,各地兵力频频调动……”

    “此特为防盗尔,贵使不必多疑。”石越用毋庸置疑的语气说道,“贵国屡次挑衅,这才自取败军之辱。朝廷以德治天下,对天下万民,皆一视同仁。虽夷狄之邦,皇上亦以之为子女。盖人之常情:子女不孝,不过略施薄惩而已,足下回复贵国国王,请不必多心。”

    自居为他国之“父母”,将修葺城寨部署兵力称为“防盗”,这又岂是能让人“不必多心”的行为?但是石越的语气与神态,却分明告诉李乾义,这并非是言语可以改变的事情。

    宋朝的底线到底在哪里?

    难道宋朝真的有了灭掉大夏的实力与决心吗?

    如果宋朝果真已决意灭夏,那么无论如何,至少也要拖延他们的时间……

    正当李乾义在心中几乎已经做了最坏的判断之时,一线希望突然间出现在他面前。

    “朝廷并非容不下夏国。”石越的语气略有缓和,“西北之地,朝廷取之无用,远不若南海诸国富庶,且有通商之利。”

    李乾义听出了石越话中的暗示。

    不要说薛奕是在宋、辽、西夏都大名鼎鼎的传奇人物,也不必说在汴京正传得无比离奇的两位海外都督的寿礼,只要曾经读过宋朝的报纸,就知道在宋朝的确有这样的舆论——几乎每份报纸上,都曾有人撰文呼吁,认为宋朝既然在西方和北方受阻,就应当改变方向,向南方积极扩张。这些人出于现实性的目的,认为西北苦寒,并不适合农业,花很大力气打败一个游牧民族,又会被新来的取代。远远不如环南海地区,物产丰富,土地肥沃,适于耕种,而人民亦更加驯服,兼有通商之利,虽然也有缺点——瘴疠盛行,但相对而言,总比北方要划算得多。这些人因此将南海诸岛称为“大宋之后花园”。

    这种观点提出之后,在宋朝朝野得到了无数的呼应者。

    宋朝的内敛性,本质上不过是一种被限制住后的假象。它并非不想扩张,这个帝国,在它的每一个方向,都曾经有过扩张的尝试——只是因为本身的问题没有解决好,导致了向每一个方向的扩张,都遇到克服不了的阻力,而不得不表现出“内敛”。

    如今有一个方向已经向宋朝打开了大门!

    李乾义心中怦然一动,他听说过,宋朝海外有如此局面,几乎是石越一手开创。他不会相信宋朝对大夏不抱野心,但是每一个大夏人,其实在内心深处,都相信宋朝要灭亡西夏,必定要付出惨重的代价。

    如若宋朝果真想将注意力转向南方,也并非不可思议。而石越抱持这样的政见,更是合情合理。

    那么,宋朝也许并没有非要灭亡大夏不可的意思。

    “朝廷恩德,敝国君臣尽皆感戴。”李乾义谦卑地说道,“敝国愿永远为朝廷之藩篱,为朝廷镇守西北。”

    “是吗?”石越犀利的目光,注视着李乾义,意味深长地问道。

    “敝国愿永为朝廷之藩国。”李乾义诚挚地重复着。反正“信义”二字,对大夏国从来都不重要。

    石越又注视李乾义良久,方缓缓说道:“但朝廷绝容不得一个时有叛乱之心的藩国!”

    “敝国对朝廷,并无贰心。”

    “这种事,言不如行。”

    “是……”

    石越望着李乾义,嘴角流露出讥讽的笑容,他冷淡地打断了李乾义的话,道:“足下虽然如是说,然则夏国国相却未必如是想。”

    李乾义心头一震,不禁抬头望着石越。

    “梁乙埋屡次冒犯朝廷,其不仁不义不忠不信,朝廷断难信任。某此来,特为请足下转告夏主,若梁氏当政,除互市与俘虏二事之外,余者一律不必多谈。卧榻之侧,朝廷必不容此君酣睡。若夏主能内除国贼亲政,推行汉制,外则亲附朝廷,勤修贡奉,朝廷必可既往不咎。为臣为贼,请夏主自择之。”

    石越说完,也不管李乾义的反应,起身抱拳,说声:“告辞了!”便扬长而去,只留下李乾义在那里怔怔地发着呆。

    赵顼回到睿思殿,还在想着石越献上来的“寿礼”。

    是不是要让石越回陕西,赵顼还在犹豫不决。他托着腮子,想起和几个臣子的对话。赵顼首先询问的是吕惠卿。那日在崇政殿,众人退朝后,赵顼独留下吕惠卿,委婉问起石越的去留。吕惠卿回答道“石越可任枢密使”,赵顼当时便有一丝心动,石越担任枢密使,未必不是一个好的选择。一来枢密使之重,足以赏石越之功;二来枢密使一职,也足以让石越大展拳脚。但是三十多岁任枢密使,宋朝应当是没有先例了,而石越在军中的威望……赵顼并不相信石越会谋反,他也记得有一次与石越谈论史事时石越说过的话:使霍光生于操、莽之世,霍光固然未必会为操、莽;然若使操、莽生于光之世,操、莽却未必不会为霍光。这段话让赵顼记忆深刻并且深以为然。只要有足够的外在制约,曹操、王莽,也可以成为名臣。何况是石越?所以,大臣之间的平衡与相互制约,是非常重要的。三十多岁便成为枢密使,虽然眼下也有足够的人来制约,但若从长远来看,却非常危险。作为一个非常爱读书的君主,赵顼可以说明于史事——他清醒地知道臣子的寿命长于君主是十分正常的事情。所以,吕惠卿虽然不避讳他与石越之间的嫌隙,秉持着公心推荐石越担任枢密使,这一点难能可贵,但是这位宰相的见识,却毕竟不及长远。

    在石越过于耀眼的光芒下,赵顼亦不免有点忽视了他的宰相。他哪里知道吕惠卿这一招可谓是煞费苦心——他早就料定了皇帝的心思,才提出这个不可能被采纳的“合理”建议。而万一被采纳,对他也并无损失,这不过是“驱虎吞狼”之策,借此激化石越与文彦博的矛盾,并顺便将石越置于一个更容易招到嫉妒与忌讳的地位。

    不过吕惠卿的用心埋藏极深,若非在心中对他已经有了深深的偏见,绝难识破。

    赵顼询问的第二个人便是枢密使文彦博。

    文彦博的才干与见识都毋庸置疑。但是他的策略,却永远偏向于传统。拥有更多权限的安抚使,虽然受到种种制约,但毕竟是对宋朝固有国策的一次挑战。对此文彦博虽然并不反对,但却始终抱着谨慎的态度。如今陕西路的大捷,在一定程度上证明了安抚使制度的成功,但同时也加深了他的疑虑。虽然文彦博并不认为应当从安抚使制度上后退,但他认为谨慎一点始终是不会错的——以石越此时的威信,已经不适合久镇地方了,尤其是同一个地方。虽然石越到陕西的时间不过一年,远远谈不上“久”。

    所以文彦博给皇帝的建议是:六部尚书的任何一个职位,或者转任河北安抚使,都不失为合适的处置。

    赵顼不由自主地摇了摇头。

    文彦博的想法,有点谨慎有余,进取不足。当前最重要的事情,始终是解决西夏!

    从这一点来说,文彦博的确远不如石越与吕惠卿那样懂得皇帝的心思。也许,他不是不懂,而只是不想迎合。

    但不管怎么样,文彦博的建议,并不能让皇帝满意。

    “官家。”王贤妃将一件披风轻轻搭在赵顼的肩上。

    “唔。”赵顼随口应了一声,忽然脱口问道:“爱妃以为让石越当什么官好?”

    王贤妃怔住了,她没有想到赵顼会问她这种问题。停了一会儿,她才回过神来,微微笑道:“妾身是女子,不当干预朝政的。”

    “哦,也是。”赵顼点了点头,心中有点惭愧。此时他突然有点了解为何历史上会有这么多后宫与内侍干预朝政之事——皇帝若遇到什么疑难,想询问身边亲近的人的意见,实在是一种很难抑制的冲动。

    每个人都有需要向最值得信任的人征求意见的时候。但这种感情,却极容易被滥用。

    王贤妃伸手轻轻拢了一下头发,见赵顼依然紧锁双眉,心中大为不忍,略迟疑了一下,终于又忍不住说道:“臣妾常听人说,朝中以司马相公最为正直,不偏不党。官家若是难于决断,何不召司马相公问问?”

    “司马光?”赵顼笑着摇了摇头,道:“他怎么会知朕之心意?”在赵顼的心中,司马光虽然是个正直的大臣,却并非是一个懂得权谋的大臣。

    王贤妃不料赵顼如此回答,大感诧异,不由问道:“闻道司马相公熟知史事,难道竟是没见识的人?”

    赵顼笑了笑,正要回答,忽然间却似想起什么,不由愣住了。

    次日。

    汴京园林之胜,可谓一时无两。虽然汴京的地价,号称是“尺地寸土,与金同价”,但是宋朝承平日久,上至帝王,下至富豪士绅,无不着意营造园林,因此有名的园林,诸如著名的四大皇家园林不算,也有八十余处。至于不知名的园林,不更知凡几。靠着景龙门——内城的北门——不远,便有一座静渊庄,是汴京数得着的名园。这里原是仁宗时做过枢密使,拜过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王贻永的旧第,不过早在真宗大中祥符年间,此园便已转赐尚万寿长公主的李遵勖——此君便是济公的先祖。王、李二人,都是有宋一朝有名的外戚,前者官至枢使、宰相,自不必言;后者文武双全,更称得上是宋朝前期的名臣。李家虽是世代将门,且李遵勖亦以为官清正著称,但毕竟是外戚之家,且李遵勖又是杨亿的学生,也曾中过进士,非一般武夫可比。因此,得到王家旧第之后,李遵勖便悉心营造,将百余亩空地疏为池塘,在池边遍置异石名木,号称“静渊”,并以池名庄,经常延请士大夫名士在园中宴会。静渊庄也因此号称“园池冠京城”,成为汴京一大名胜。

    到了熙宁年间,因万寿长公主早已逝世,李遵勖之子李端愿也已致仕,于是又将这静渊庄献出,皇帝转赐给狄詠与清河,因狄詠固辞不受,最终只得作罢,静渊庄因与宫城较近,便因此隐约成为了皇宫向外延伸的一部分。自从狄詠战死之后,两宫太后与皇帝皇后便各有旨意,让清河在适当的时候返京。这静渊庄,便又成了预定给清河的居所。而此时暂住在静渊庄内的,却是削去了封号的柔嘉。

    坐在“静渊”旁边的一块大石头上,呆呆地望着满池清水,有几叶浮萍在上面漫无目的地漂浮着。柔嘉只觉得人生有时候便如这浮萍一般,既不知从哪里来,又不知到何处去,自己的命运脆弱得经不起一场风雨的考验,却还不得不依附这不值得信赖的池水。再想起婢女向自己介绍的静渊庄的历史,她更是加倍感觉到世态炎凉。

    原来,这座庄园,哪怕是赐给了你,你也不能永远拥有——因为只有得宠的外戚,才有资格居住在这里。柔嘉以前并非没有听说过李家的事情,这一家子人,永远是那么谨慎,在政治斗争中也从来没有站错过队——但是得不得宠,有时候并非是取决于你有没有犯错的。

    “真是讨厌啊!”柔嘉无奈地叹了口气,捡起一块石子,狠狠地丢进水池之中。平静的水面,泛起一阵涟漪,但是很快,又归于沉寂。柔嘉赌气似的转过脸去,不去看那水池,却“啊”的一声,跳了起来。

    她的身后,正站着她最要好的堂兄,嘉王赵頵。

    “十九娘,你在发什么呆呢?”赵頵笑吟吟地望着柔嘉,笑道。

    “恪哥?”柔嘉睁大眼睛,唤着赵頵的小名,诧道:“你怎的在这里?”赵頵初名赵仲恪,赵頵是后来才改的名字。

    “我进宫请安,顺道来看看你。”赵頵关心地看着她,“住在这里还习惯吧?”

    “还好。”柔嘉勉强笑了笑。

    赵頵看在眼里,只觉一阵心疼。但有些话,哪怕仅仅是出于安慰,哪怕是对再亲的人,也不可以说。遂笑道:“城南开了个动物园,怎的也没见你去玩?”

    “才回来,没问过娘娘与圣人,不便去。且也不想去。”柔嘉忽然向赵頵甜甜地笑了一下,赵頵也疼爱地回笑着。但是他毕竟知道,柔嘉改变有多大——若是以前,她都是想做就做,又要请示什么?最喜欢玩耍的她,又怎么会对新奇的东西没兴趣?

    赵頵笑了一阵,脸上的肌肉却渐渐不听他控制,神情终于渐渐黯淡下来。他微微叹了口气,细声道:“十九娘,可惜你生错了地方。”

    柔嘉身躯微微一震,缓缓转过身去,面对静渊,不看赵頵。

    “你懂事了,本是好事。但……”赵頵的眼眶湿润了,含着泪笑道:“我好怀念小时候,先帝还没入宫的时候。”

    “别的兄弟姐妹们,羡慕还羡慕不来呢。”柔嘉笑道,笑声如风铃一般,但始终掩盖不住那份怅然。

    “是啊,羡慕还羡慕不来。”赵頵笑道,“但是兄弟姐妹之间变成君臣之后,却只能先君臣后骨肉了,谁叫天子无私家呢?大哥毕竟是个英主。”

    柔嘉缓缓坐下来,托着腮子,呆呆地望着静渊的水面,怅然道:“我不懂这些。像堂姐那般贤淑,也未必能快活;十一娘那般乖巧,可从此她也不会真正快乐了……其实,恪哥……”赵頵静静地听着,但是柔嘉毕竟没有再把后面的话说出来。她其实和十一娘一样,都是想讨得大家的开心,不过十一娘是用她的乖巧与聪明来让大家喜爱她;而她却是用她的顽皮来吸引大家的注意。但是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如若大家都不喜欢我任性顽皮,那我便学着做十一娘好了。我也懂得乖巧的,那时候,官家终会赦免我的家人吧……柔嘉甜甜地笑着,泪水却顺着眼角流了下来。

    “十九娘!十九娘!”一个清脆的声音从柔嘉与赵頵的身后传来,二人连忙用袖子擦了擦眼睛,转过身望去,原来却是庄里的一个婢女,她身后还跟着一人,正在池边的小路上到处张望寻找。这里的奇石异木,很容易遮住二人的身形。柔嘉刚一起身,那婢女便已瞅见,忙匆匆走了过来。

    走到近前,却发现赵頵也在,婢女唬了一跳,忙行礼道:“见过大王千岁。”

    她身边的人也跟着行礼,“见过大王千岁。”声音极尖,原来却是个内侍。

    二人给赵頵见过礼,这才转身柔嘉,那内侍尖声笑道:“小的是贤妃宫中的,唤作童贯,奉贤妃娘娘之命,给十九娘送点日常用度之物。”童贯被调到王贤妃宫中,还不甚久。

    柔嘉诧异地望了赵頵一眼,她与王贤妃可以说素不相识,怎会派人专程送东西过来给她?赵頵笑了笑,道:“王娘娘素来这般体贴的。”

    柔嘉这才敛衽道:“娘娘厚爱,实不敢当。容改日再进宫当面拜谢。”

    童贯笑道:“娘娘说了,叫您有空,便去宫里玩。”

    “只怕叨扰。”

    童贯笑了笑,又躬身道:“如此小的便先告退了。”

    柔嘉笑着点点头,又向婢女吩咐道:“替我送送公公。”

    “是。”

    赵頵望着童贯远去的背影,转头向柔嘉笑道:“这个贤妃娘娘,是个伶俐人。”

    南御苑。

    所谓的“南御苑”,便是汴京有名的四苑之一:玉津园。

    苏轼有诗云:“承平苑囿杂耕桑,六圣勤民计虑长。碧水东流还旧派,紫檀南峙表连冈。不逢迟日莺花乱,空想疏林雪月光。千亩何时耕帝藉,斜阳寐历锁空庄。”这一首诗,道出了玉津园在四苑中的地位——这座规模宏大的园林,从惠民河引水入园,再放水入惠民河下游,水利条件极好,因此玉津园中的青城,也是宋朝皇帝藉田之所。这里“柳笼阴于四岸,莲飘香于十里。屈曲沟畎,高低稻畦,越卒执来,吴牛行泥,霜早刈速,春寒种迟,舂红粳而花绽,簸素粒而雪飞”,园中不仅千亭百榭,树木成荫,芳花满园,而且使用的军卒,都来自吴越地区,穿着也是南方人的打扮,说话亦是南方人的口音,竟完完全全是一副江南乡村的景色,出现在了汴京城南。

    除了青城藉田外,玉津园同时还是皇帝接见契丹朝贡使者,赐宴射猎之所。并且,这里也是皇家动物园之所在,“养象所”之内,喂养了几十头大象和其他各种珍禽异兽。单单是给那几十头象种植茭草的土地,就多达十五顷。这种规模,却不是汴京动物园可以相提并论的。只不过,玉津园虽有佳景,却极少向普通百姓开放,以至于宋人写诗说:“君王未到玉津游,万树红芳相倚愁。金锁不开春寂寂,落花飞出粉墙头。”又有人作诗抱怨说:“长闭园门人不入,禁渠流出雨残花。”

    不过这一切到了熙宁十年的时候,便已悄然发生了变化。虽然玉津园依然极少对百姓开放,但是皇帝却特许司农寺的官员们,进入青城,进行研究试验稻种等工作——他们虽然不懂得杂交,却能从经验中知道要选择优良的种子,可以有更好的收成。至熙宁十一年,虽然玉津园依然不开放,但是皇帝又将一部分珍禽异兽卖给商人,直接促成了汴京动物园的创立。

    这些小小的变化,虽然在当时看来微不足道,但从长远来看,却是意义深远。

    不过,此时的皇帝赵顼,并没有想到这些。

    按照惯例对契丹使者赐宴、射猎之后,赵顼将户部尚书司马光单独叫到了他小憩的“莲榭”。

    户部尚书是一个事务繁忙的职位。而同时还领导着书局的司马光,一面要应付这个庞大帝国的繁琐事务,绞尽脑汁地同时维护着国家的财政与普通民众的利益——这几乎是一件能让人发狂的工作;与此同时,他还要挤出大量的时间,来编撰。而以司马光近乎偏执的严谨性格,他对自己的这两件工作,都是不会容许自己有任何轻忽之处的。在这样的情况下,司马光的气色居然相当不错,实在不能说不是一件令人惊叹的事情。

    有好事者曾经对这些事进行过观察,得出的结论却各不相同。养生家认为这是因为司马光有规律的生活与健康的生活习惯所致;唯心论者则认为这是司马光能有机会一展所长,精神自然奋发;而人才论者则归功于司马光领导下的两个好团队——户部与书局的作风出奇地一致,都表现出同样的严谨、条理、重视细节、不惧繁琐。

    也有人比较过户部与工部——在宋廷兵吏户工刑礼六部中,兵、户、工三部是最有活力的,但是兵部的职权虽然有所增强,但始终受到枢府的种种限制,因此作为相当有限,所以真正引人注目的是户部与工部,拿这两部来比较,就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了——工部尚书苏辙十分开明,又有唐棣、蔡卞这样两个非常年轻的员外郎,其低层官吏,绝大部分都是学院派进士或者学院派出身,几乎每个人都通晓格物学,因此工部可以说是现在宋廷最为积极进取的机构,也是六部九寺中技术官员最多的机构。有人夸张地说,只要有足够的钱,大宋没什么能阻止工部那帮狂生。但若公正地评价,工部大部分低级官吏只在地方上干过一任甚至一任也没有做过,地方行政经验不够丰富,却是他们最大的缺陷,因此工部也是被门下后省批驳得最多的机构。

    而户部在这一点上,远胜于工部。在司马光的领导下,户部渐次起用了一大批老成持重的官吏,同时也吸收了一些有学院背景的新进士,因此户部的风格表现出稳重而不失积极,严谨而不太古板的特点。而且户部的绝大部分官吏,都有极其丰富的地方行政经验,对各路的情弊心知肚明,更懂得何者应当纠正,何者只能暂时回避,处置更显得轻重得宜。也因此,使得司马光在朝野中威望日隆。人们当然不会知道,这其实是宋朝的幸运,因为司马光还没有十几年潜居洛阳对政治不发一言的压抑经历,自然也没有机会变成“司马牛”。此时的司马光,在保守与稳健中,依然还有他开明的一面。

    “爱卿。”赵顼的目光在司马光身上游移,忽然间泛起奇怪的想法:刚刚他赐司马光座,却被司马光坚决拒绝,于是他马上知道无论他怎么样,司马光是绝对不会坐的。司马光站在那里,能让他感觉到,他就是君主,司马光就是臣子!君臣之别清清楚楚。虽然皇帝也清楚地知道:司马光这样的人,服从的其实并不是他赵顼,他服从的只是他的信仰。司马光会随时拒绝自己不合理的诏命,不惜以生命抗争,但是却永远都会承认自己是君主,而他是臣子。

    ——其实很多的士大夫,都是如此。

    他们并不服从某个具体的君主,在君主的意志之上,有更多让他们信服的东西存在,他们毫不犹豫地为了那些东西与君主抗争,不惜生命。他们也有自己的意志,并会为此坚持。但是无论如何,他们也会让你感觉到,君就是君,臣就是臣。

    即便他们指着你的鼻子痛骂,他们的口沫溅到你的脸上,他们失望得恨不得不要活在这个世界……他们依然会认为,你就是皇帝,他就是臣子。

    而石越不是这样的。

    若同样的事情发生在石越身上,石越虽然也会委婉地谢绝,但只要皇帝坚持,那么石越一定会坐下。而他坐下的时候,你会有一种隐隐的感觉,与众不同的感觉。不知道是什么,但绝对与众不同……

    ——这一切,以前赵顼只是隐隐约约感觉,但在此刻,他的心中,忽然间无比清晰。他明白了那种感觉——当石越在自己面前的时候,无论他是跪着、站着、坐着,无论他是微笑、平静、严肃,无论他是奉承、沉默、进谏……他都是平等的。

    这一瞬间,赵顼对自己突然冒出来的想法感到无比的诧异。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有这么荒唐的想法。

    但是他就是有这样的感觉。

    石越与他所有的大臣都不同,哪怕他向自己低头,在石越的心里,也一定认为他与自己是平等的!

    皇帝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怎么可能?”他使劲摇了摇头,试着把这种怪异的想法从自己的脑海中驱除出去。君君臣臣,皇帝与臣子,怎么可能是平等的?赵顼笑了起来,他在嘲笑着自己的胡思乱想。

    司马光被皇帝奇怪的表情吓了一跳:“陛下?”

    “喔?”赵顼回过神来,自失地一笑,开始他的召见:“卿可知朕召见卿,是为了何事?”

    “臣愚昧。”司马光心中是明白的,但是这三个字却自然而然地脱口而出,仿佛是一道必不可少的程序一样。

    “朕是有一件大事,想问问卿的意见。”赵顼温声说道。

    司马光微微垂首,认真地听着。

    “是关于石越的任命……”

    “恕臣愚昧。”司马光抬起头,目光闪烁着,“陛下,石越不是陕西路安抚使吗?”

    “这……”赵顼一时语塞。停了一下,才支吾道:“朝中有人以为石越不宜再任陕西路安抚使。”

    “陛下!”司马光朗声问道:“可是因为石越才不足以胜任吗?”

    “非也。”

    “可是因为石越德不足以担当吗?”

    “非也。”

    “那是朝廷有胜过石越的人选?”

    “非也。”

    “陛下。”司马光再次将头微垂,目光投向皇帝龙袍的下摆,沉声道:“臣待罪服侍陛下有年,陛下之志,臣固知之。陛下锐意开拓进取,欲承太祖、太宗之遗志,以臣之愚,是以为操之过急。若陛下能暂缓此心,不以武功为念,则是大宋之幸。臣自当尽心竭力,以微末之学,为陛下拾遗补阙,不敢有丝毫懈怠。若是如此,则臣以为,安抚使之职可罢废。以石越之才,当留于陛下左右。”

    赵顼一时无语,心中隐隐有点后悔来听司马光的意见。

    司马光没有理会皇帝的感受,微微顿了一下,继续说道:“若陛下之志不可变,则臣以为,惟知人善用,方能遂陛下之志,否则必有元嘉之遗恨。”

    听到这句话,赵顼的后悔立时抛到了九霄云外。

    “陕西接连大胜,朝中大臣皆有轻夏国之心。然则臣敢问陛下,夏国果真不堪一击吗?当仁宗朝时,国家内有名臣,外有名将,以范韩之才,亦不过缨城自守耳。臣闻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夏国虽无复元昊之盛,然其举国皆兵,岂可轻视?它近岁虽屡遭挫败,然根本未动,若果真轻易之,则臣以为必有骄兵之败!”

    “朕也知道……”

    “既如此,陛下便不当问石越当居何职!”司马光毫不客气地指斥道,“石越安抚陕西,屡次用兵皆得大胜。陕西诸将,服其调遣;西夏君臣,惧其威名。朝廷无意西事则罢,若有意于西事,则陕西舍石越而谁?若是朝廷轻易换人,继任者必有胜石越之心,此人之常情。其若以为‘石越能为之,吾亦必能为之’,则大势去矣!此等殷鉴,史不绝书。陛下焉能不惧?臣虽愚,亦知舍近而求远,舍必胜而行险,非智者所为。以陛下之明,当知取舍。”

    司马光纯粹站在国家的立场来分析,赵顼在心里也不得不承认,石越的确是陕西安抚使的最佳人选。但是,若单为此事,赵顼不问司马光,也能知道。

    他苦笑道:“卿之所言,朕亦知之。”

    司马光心里十分明白皇帝疑虑的是什么,但是皇帝不好意思说,他自然更不方便说,略想了一下,司马光欠身道:“陛下可知魏武三诏令?”

    “那是偏激之辞。”

    所谓“魏武三诏令”,是指魏武帝曹操在建安十五年、十九年、二十二年分别颁布的三份惊世骇俗的求才令,在这三份诏令中,曹操指出“有行之士,未必能进取;进取之士,未必能有行。”并且公开询问天下有没有“盗嫂受金,未遇无知者”;有没有“不仁不孝,而有治国用兵之术”之人,他要一并笼络,而成其霸业。

    曹操的这种取才标准,自然不可能得到赵顼的认同,至少是不可能得到他公开的认同。

    但更让赵顼奇怪的是,身为儒家门徒的司马光,居然会举出魏武三诏令的例子来!

    他看了司马光一眼。

    但司马光并不在意皇帝的误会:“确是偏激之辞,不足为法。然臣以为,德才兼备之士自古不易得,故魏武帝舍德而取才,是其知天下之事,固难两全,不得不有所取舍尔。自古以来,才智过人之士,皆难免招人疑忌。陛下若欲进取,亦不能不有所取舍。”

    赵顼听到这里,才恍然大悟。原来司马光要说的,并不是什么“魏武三诏令”,他说了这么多,实是想说“才智过人之士,皆难免招人疑忌”这句和“魏武三诏令”八竿子打不着的话。

    “朕是想保全石越。”赵顼迟疑半晌,终于半吞半吐地点明了自己的担心。

    “陛下果真欲保全石越,只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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