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阿越 本章:第四节

    坤宁殿。

    时间已是一月下旬。算起来大行皇帝才升遐不过十几天,但小祥过后,宫中已然时移势转,倒仿佛大行皇帝真的已经过世了一年……而向太后却还没来得及习惯人们称呼自己为“太后”。

    便在这短短的十几天里,向太后亲眼看到、亲身感受到的人间冷暖,实是她一生当中所从未有机会体会的——她亲眼见到,亲身感觉到,悲伤与哀悼,是怎么样如同薤上的朝露般迅速晞灭。只不过短短十几天,甚至还等不到大祥,等不到除服,无论是寺观里替大行皇帝念经的僧道,还是朝中的大臣,亦或是宫中的内侍、宫女,甚至宗室、后妃……他们的哭泣,甚至是他们流露出来的所有悲痛,都已经不过是例行公事的敷衍应付。

    只不过是规矩如此,只不过是惯例如此,只不过是时势如此。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向太后知道这份人之常情早已为古人道破,过去如此,如今如此,将来亦如此。但是,让她所不能堪的却是,她所见所闻的,居然是连“亲戚或余悲”也做不到。

    丧服是用布料制成,当然粗糙简陋,会磨到那些金枝玉叶们尊贵娇嫩的肌肤。向太后心里很清楚,宫里许多的后妃,早已暗暗将绫罗绸缎裹在了丧服里面!但是,这都算不了什么,即使她知道这一切,她亦已无心去追究。

    那些妇人的背叛,又算得了什么?!她们充其量亦不过是能够偷偷摸摸地换件绸缎内衣罢了。

    真正的背叛,全然未受到处罚,甚至还被赏赐“赞拜不名”的殊荣!

    此时再去追究一件绸缎内衣的“不敬”,真不知是多么荒诞可笑之事。

    况且,从圣人到皇太后,她从来都不是这座皇宫的主人。

    人人都清楚,皇宫的中心,如今在保慈宫。坤宁殿算什么?这不过是一座最多再过十几天便会被空置的宫殿。如此而已!

    绝不会有人弄错,谁才是这座皇宫的真正主宰。

    这座皇宫,如今对她这位皇太后来说,已经变得不认识了。只要离开坤宁殿,所有的人、物,在她的眼里,都突然变得陌生。开始,她心里很不愿意离开坤宁殿,只是因为对大行皇帝的怀念。但如今,她才明白,原来坤宁殿竟已是这皇宫中,惟一能让她感到安全、熟悉的地方。

    然而,她肯定抓不住这地方。

    尽管她贵为皇太后,但是她心里很清楚,她绝不敢违抗高太后的命令。外朝除服之后,她只能搬到那陌生的柔仪殿去。

    这已是注定的事情。

    在她的一生中,自从懂事以来,人人都夸她性格恬淡、谦让——这样的夸奖伴随了她一生,跟随她被册封皇后,册封为皇太后……她也一直都将这当成一种美德,当成她的立身之本。无论心里如何的嫉妒,她也压抑着,绝不对任何人表露半分;无论心里面有多不满,她首先要顾及的,都是曹太后、高太后、大行皇帝,甚至是那些太妃们的感受……

    于是,越来越没有人在乎她的想法。慢慢的,她的喜恶几乎被完全忽视。时至今日,尽管她已贵为皇太后,但这一切并没有丝毫的改变。而且,当她终于鼓起勇气想要反抗时,才发觉,原来她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彻底地丧失了反抗的勇气。每次她在坤宁殿花上好几个时辰,暗暗下定决心,一遍遍努力地说服自己——但是,当她远远看见保慈宫的殿顶时,所有的决心、勇气,却会在突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到了高太后面前,她所说的,完全都是些言不由衷的话……

    她知道自己已经绝无勇气去反抗高太后。

    然而,只要那“赞拜不名”的雍王一日不死,她就一日不能安心!

    她亦是不甘心便这样听天由命的。若只是她自己,也许她再害怕,亦会放弃;甚至,若只是为了大行皇帝,她同样也会放弃——反正大行皇帝已死,怎么样都不再重要……但是,为了六哥,她却没有办法就此放弃。便是再怎样软弱,再如何可笑,只是出于本能,她亦会伸出翅膀,去试图庇护她的儿子。

    那是她的儿子!她对六哥视若己出。

    然而……

    在皇宫中耳濡目染,对于所谓的权术,她并非完全不懂——她不是没有想过要在宫中朝中拉拢一些“自己人”。但是,她过去见到曹太后、高太后的赏赐,总是能有立竿见影的效果,甚至一句话都不说,人们便会领会她们的意图……但当她现在去赏赐内侍、大臣时,结果却完全不同,他们在接受她的赏赐时无不表现得受宠若惊、祖上积德的模样,但结果却是从来没有一个人真正成为她的“自己人”。

    她也看不懂朝中的形势。在她的心里,当六哥的地位岌岌可危时,原本应当有一些忠臣站出来,保驾勤王,便如叛乱的那晚一样……但是,她却发现,现实的情况完全不同于想象。无论她去问任何人,人人都会说王安石是忠臣,司马光是忠臣,石越是忠臣,韩忠彦是忠臣……然而这些忠臣们做的事情,与她所想象的,却全然不同。他们不仅没有去追究雍王,去镇压这个最大的乱臣贼子,反而似乎是在有意无意地保护他,他们甚至看起来像是在迎合太皇太后……

    便是这些所谓的忠臣们,更让她愤怒。作为一个女人,一个母亲,她还可以勉强明白高太后的心意,但对于那些大臣们,她却完全无法理解,这些人个个饱读诗书,口口声声说着忠义与报效,张嘴闭嘴的先帝恩德,但是事到临头,却是他们彻底地把对先帝的恩德抛到了一边,容忍了对先帝的叛逆!她绝不相信,这种种行为的背后,仅仅只是为了维护伦理道德中的“亲亲之义”。

    但她只能隐忍。她幻想有比干一样的忠臣头碎玉阶,不惜死谏,与叛逆势不两立。但她心里也清楚,若果真把这些人逼得抛弃了她和六哥母子,那她就不必愤怒了,而只能是绝望。她不能把他们逼到那一步。

    只是,她如今实在是对这些所谓的“忠臣”们有了新的理解,并且她也不得不承认,无论是朝中的大臣,还是宫中的内侍,每个人的心机城府,都比她强太多。

    她会经常不由自主地幻想,幻想自己能过一种万事不管的安稳富贵日子的。什么朝中大事,什么宫中事务,她都不想理也不用理,她能够只需每天赏花、游湖,关心汴京最时髦的发型,讨论各种花露的好坏,看着六哥、七哥读书练字,闲来没事下下石子棋……

    但是,在清醒的时候,她知道,从那个风雪之夜之后,这样的日子,已经离她越来越远。

    不管她愿不愿意,不管她有没有能力,她都必须来保护自己和六哥……

    她首先要保证自己不要变成瞎子和聋子。她必须有自己的耳目,她出身于官宦家族,在很小的时候,她便听做官的父辈们说过,要避免被下人操纵,最要紧的事情,便是不能够让自己听到的、看到的,是别人想让你听到的、想叫你看到的……她也还记得,当年,大行皇帝如此信任王安石,但依然会悄悄派遣亲信的内侍出宫去打探消息!

    但如今宫里的形势却也已变得面目全非。大行皇帝时得宠的宦官,有些横死在兵变中,有些远在万里之外,有些迫不及待地向太皇太后讨好卖乖……她惟一能够信任的便只有李向安,但是按着惯例,他也必须去负责修造大行皇帝山陵的具体事务——这就意味着,李向安大部分时间都不会待在宫中……

    这就是大宋朝祖宗之法的妙处,新皇帝不用做任何事情,“祖宗故事”便会帮他扫除一切执掌权力的障碍。借着为前任皇帝营造山陵,操办丧事,所有前任皇帝在位时最重要的官员,无论是外朝的还是宫中的,都会顺理成章、合乎情义地被赶走。继任者不必为此担负任何刻薄寡恩的名声。

    这原本的确是一种绝妙的制度,但对向太后来说,悲剧却在于这一次权力的继承者并不是她。她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而无可奈何——当李向安七个月后回到汴京,他会获得丰厚的赏赐,外加一个视乎太皇太后心意而定的新职位。但总而言之,禁中的内侍们,那时候早已经全部被陈衍接管了。到时候,困于深宫的向太后,与御史台的犯人,将没有任何的区别——到时候,即使睿思殿的人仍然能够出入宫禁,高太后也有无数的办法,令她这位皇太后无法与他们接触。而且,因为高太后个人的威望,很明显这样的事情发生,根本用不了七个月那么久。

    李向安自己也清楚地知道他的命运。

    宫里有传言说,在山陵事毕后,李向安可能会被派往瑞宋岛担任税务官。据说那是一个日渐繁荣的岛屿——宋、丽、倭三国之间的贸易,惟一的阻碍便只有日本国那保守封闭的平安京朝廷,但即使如此,三国之间的海上贸易,亦在熙宁十六年、十七年左右达到第一个巅峰——而无论是借助季风航行,还是为了避开季风的影响绕道高丽国的海岸线航行,商船都会在瑞宋岛的港口停靠补给。如今,每年在那里停靠的商船已经达到数百艘,瑞宋岛的税务官,毫无疑问也算是一个肥差。

    此外,据说枢府已经遣使前往杭州,授权谈判的秦观,朝廷另外许诺帮助高丽国建立自己的海船水军,传授从造船到远航的所有技术,以换取高丽国同意在宋辽发生战争时,征得高丽国王的许可,宋军可以从高丽国的港口登陆,经由高丽进攻辽国,并可由高丽国将负责垫支宋军的补给……

    这个有板有眼的传闻的内容,据说是宋丽之间的密约的一部分,没有人知道为何这个所谓的密约,在宫里竟会传得尽人皆知,只是这个传闻的一部分,同样亦包括李向安将会担任宋朝驻高丽军队的监军。

    不管这些传闻背后的真相究竟如何,总而言之,李向安都已经可以肯定,他在汴京的时间不多了。而他的下半生,七成可能将要在高丽度过。

    这对于向太后来说,无疑是一个极大的打击。

    如今,向太后惟一可以用来安慰自己的是,李向安抢在陈衍将他完全架空之前,将童贯推荐给了她。因为在叛乱之夜立下的功勋,童贯如今已经一跃成为内西头供奉官、内东门司勾当官——而最重要的是,叛乱那晚的表现,令李向安与向太后都深信他可以信任,由于他的功劳,至少在短时间内,亦很难被太皇太后铲除。

    虽然这个新贵在宫里毫无根基,远不及追随了大行皇帝几十年的李向安,但勾当内东门司的职责,是掌握一切出入宫禁人物的情况,他出入宫禁便要比他人方便许多——有这样的一个耳目,总是聊胜于无。

    即使是在李向安还待在京师的时候,这个耳目亦起到了必要的作用,若没有童贯,她便不可能知道这许多的事情——比如,没有童贯,她绝对不可能知道,此时太皇太后正在召见司马光与石越!

    太皇太后与司马光、石越操心的事情,向太后虽然不过是他们眼里的深宫妇人,却也能猜到一二……

    自从北海侯率一帮宗室公然殴打鸿胪寺主簿以后,汴京朝野最受瞩目的话题,便是恢复封建制度。虽然鲁国公与蔡国公在太皇太后那里讨了个没趣,但紧接着开封府却定了北海侯等一帮宗室极为严厉的罪名——殴打朝廷命官、擅议朝政、蔑视朝廷、于大行皇帝大不敬……蔡京并上表请求朝廷剥夺北海侯以下与案宗室的全部爵位、官位,发配边州安置!

    而且,这位权知开封府似乎并不就此满足,又另外专折上奏,虽然轻描淡写地批评吴从龙行事不当,以致生出这些事端来,却又对封建之议,大加赞赏。他的奏折,洋洋洒洒近万字,一面赞美成周、西汉封建之利,批评秦始皇以不封建而亡国,又生拉硬扯地将唐代之祸,归结于贞观君臣之不肯封建上。然后又比较今日大宋之形势,以为正与西周相类,力劝高太后要效仿赵威后,绝不可错失良机,令太祖、太宗皇帝的子孙后代,只知道安享祖先的遗泽……

    上了这封札子后,蔡京仿佛意犹未尽,次日又再次上书,痛陈宗室是如何浪费国家的公帑,而于天下国家毫无贡献,再次要求太皇太后与皇帝为万世计,封建诸侯于南海诸岛!

    蔡京的两封奏折,便如同捅了马蜂窝。

    一听到要被赶到南海那种蛮荒瘴疠之地,再也不能过那种坐享丰厚的俸禄,每日饱食终日,无所事事的生活,马上便有一些宗室开始惊慌失措。这些安稳久了的宗室,早已没有了任何的雄心,他们绝没有任何开拓进取的勇气,只要能富贵终身,平时即使丧失一切的政治权力,不能对朝政发表任何看法,也绝无不满。这些人已经完全成了膏粱子弟,他们视汴京以外的一切地方为荒僻的乡下,即使让他们离开汴京去杭州,他们也会嫌湿嫌热,百病丛生,这时候听说居然要将他们封建到南海诸岛去,这实是与叫他们去死没有多大的区别——即使按照西周封建之制,这些宗室们到封国,便能享受到从未有过的政治权力,但是,在这些人的心中,南海的诸侯王与一介蛮夷酋长没有任何的区别,他们宁肯在汴京当个小地主,也不愿意去做南海的酋长。

    他们对这种未来的害怕,远远超过对其余一切的惧怕。于是,一反常态的,大宋朝建国以来,头一次有这么多的宗室,不顾忌讳地主动参与到政治事务当中来……

    在太皇太后那里讨了个没趣的蔡国公赵宗达率先拜表反驳蔡京,他的奏折受到了太皇太后的讥讽——向太后听说,高太后读了他的奏折后,便询问陈衍,请一个儒生写这么一封奏折,大约要花多少缗钱。但是,赵宗达的奏折反驳的理由亦是最有力的——在圣人的经典中,明确指出四荒乃是天地所弃,专门用来安置四夷者。在中夏,只有有罪的罪人,才会被赶到四荒之地去!因此,赵宗达在奏折中痛斥蔡京、吴从龙之议,是将太祖、太宗皇帝的子孙,当成蛮夷、罪人来看待,而根本不是恢复封建制。因为周、汉的封建,都是在华夏进行封建,而此策在唐太宗时,便已经被贞观君臣所否决了!

    赵宗达的理由被反对的宗室们纷纷引用,因为文章写得漂亮,乃至于还被汴京的士子们传唱。

    封建之议,不仅招致宗室几乎是众口一词的反对——时至今日,在宗室中没有听到一句赞同的声音;而且,在士大夫中间也引起了轩然大波。朝中支持者与反对者吵成一团,在旧党与倾向旧党的大臣当中,反对者人数众多,声势浩大——他们反对的理由各不相同,有人以为大伤“亲亲之义”;有人则以为时移势转,此时恢复封建,不过劳民伤财,于宋朝本身并无半点好处,反而因为人口的外流,会减少宋朝的税收;有人则引周汉之鉴,以为封建诸侯,时间一久,必使兄弟交攻,他们根本就反对一切封建;还有相当一部分,则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态度,认为治国惟一需要的就是休养生息,善守祖宗制度,根本不必搞任何花样,在这些人眼里,任何花样都只能是惹是生非,他们只盼着在太皇太后垂帘,司马光为相的时间中,让大宋回到他们所期盼的那种正轨……

    总而言之,在向太后的所见所闻当中,都是封建诸侯之议,在朝中引起了极大的非议与争论。但是太皇太后与两府,态度却让人捉摸不透。向太后知道,两府事务非常繁忙,从未正式讨论过封建之议,但是很多传闻都说,两府诸公大多支持封建之议,有传闻更指王安石与石越才是封建的主谋……而太皇太后的态度,就更加暧昧不明,有传闻说太皇太后反对此议;但亦有人相信,太皇太后也在暗中支持封建……

    但无论如何,这些传闻并不可信,因为也有很多传闻指出,向太后本人也是支持封建诸侯的!但这显然并不是事实——如果真要将雍王封建到南海那种蛮荒之地,向太后在心里肯定是乐意的,她早就听说过瘴气的厉害,让瘴气收拾了这个叛逆,那亦是老天开眼。但是,向太后从心里便不相信,如若封建雍王,便没有道理不封建曹王,但她绝不相信太皇太后会答应让她两个儿子都去那种瘴疠之地!

    若要以前,她或者还会心存幻想。但此刻,她不会有任何不切实际的想法,因为,她同样亦是一个母亲!

    从童贯的禀报中,她知道吴从龙与曹友闻关系密切,而蔡京又在主动结交田烈武——无论是田烈武,还是曹友闻,都是六哥可以信任的臣子。这些人做这些事情,多半是为了六哥,但是,向太后却并不抱什么希望。

    虽然她亦知道田烈武、吴从龙与石越的关系,蔡京与石越、司马光的关系,但是,对于石越与司马光,向太后如今都没什么信心。

    石越曾经是她寄予厚望的人。那个风雪之夜,他的确在福宁殿坐镇,镇压叛乱,立下极大的功勋!但是,正是如此,石越比旁人更应当知道谁才是幕后的主谋!但他此后,可曾发过一言来主持公道?他可是大行皇帝一手提拔的大臣,如今又贵为右仆射,在朝中威望素著,他都不说话,她还能指望谁?

    向太后不能不疑心,那天晚上,石越的忠心,是否只不过是为形势所迫?

    至于尚书左仆射司马光,向太后更是彻底的大彻大悟——这些所谓的“君子”,果真有那么靠得住吗?!

    向太后的确猜对了高太后召见司马光、石越所为何事。

    内东门小殿,太皇太后高滔滔隔着珠帘,望着侍立在阶下的司马光与石越,忽然生出一种感觉——自垂帘以后,她似乎从未有顺心如意的时候。

    但无论如何,所有的挑战,她都必须面对。

    “吴从龙……”高太后一面说着,一面却瞥了一眼石越。这个惹是生非的鸿胪寺主簿的底细,她已经查得清清楚楚,他的背后有两帮人,一帮人自然是那些自诩为忠于小皇帝的“忠臣义士”们;另外一个人,则便是站在她面前的尚书右仆射石越。她不知道吴从龙的封建之议,究竟和石越有没有关系,但是她却可以肯定,石越和那些“忠臣义士”们,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我若将石越视为他们的后台,亦算不得冤枉了他!高太后在心里说道。

    “……所谓封建之议,不论其利弊如何……两位相公,老妇以为,如今国家多事,大行皇帝丢下这么一个江山……”高太后幽幽叹了口气,目光缓缓移过司马光与石越的脸上,方又说道:“如今之策,总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朝野虽交相议论封建利弊,但事有轻重缓急,目前之事,一则是要办好大行皇帝的丧事;二则是要设法却北敌之隐患;三则是坊市之物价、交钞之稳定、国家的财计,皆要妥善处置。封建这等大事,目前似乎不是时候……”

    高太后尽量让自己委婉一点提出来,既然知道了吴从龙背后站着的人是谁,她亦已知道石越的能量,如今她在外朝的权威尚未完全巩固,那无论如何,她都不能过分刺激石越。

    所谓的“封建之议”,针对的是谁,她心知肚明。他们断不肯就此甘心!这是她早就有心理准备的。只不过,她绝料不到,石越竟然能下出这一步棋!

    她心里面不能不暗暗赞叹石越果然有过人的智慧,他的确能够抓住那些士大夫的命脉——只要是提到恢复周制,所有的读书人都会热血沸腾!即使到了大宋,还有不少饱学大儒在幻想恢复井田制!恢复西周封建制——儒家的圣人们,不就是一心幻想回到西周的时代吗?!

    她才不会被表面的反对声音所欺骗,石越越是不动声色,她就是越肯定他成竹在胸。

    他先令吴从龙抛出一个球来,然后令蔡京来试探……

    “蔡京、吴从龙等人之札子,臣等已经读过。”司马光却不曾去体谅高太后的心情,“倘若朝廷果真能决意恢复西周封建之制,那自是万千之幸!”

    果然,便连司马君实也支持恢复西周封建!

    “实则在蔡、吴上札子前,子明相公与臣,便已议论过恢复封建之事……”

    在蔡、吴上札子前!高太后的眼睛眯了起来。如此说来,司马君实早就知道了此事,而且一定是支持的。那王安石……只不知韩维、韩忠彦知不知道?

    “封建南海,于国家言,实有百利而无一害。赵宗达之言,实不足驳,当西周之时,便是三晋之地,亦可视为蛮夷……周有八百年天下,自周以后,无一朝有如此长久之国祚,此正是封建之功。且如子明所言,封建诸侯于南海,于东南诸路、海上贸易之恢复,皆有大利……”

    这与东南诸路又有何关系?高太后狐疑地望了一眼石越,是此公欺老妇不懂财计吧?一切借口的背后,都不过是为了雍王!为了将雍王赶到南海!

    “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只不过,臣等亦以为,此等千年之计,朝廷果真要推行,尤须朝野之共识,本欲谋定而后动。不料吴从龙行事轻佻,竟惹出这等事来。如今国家正处于国丧当中,诸事未谐,而北敌虎视眈眈,若令北敌以为我大宋宗室分裂,恐使其误以为我朝有隙可乘,悍然冒险……”

    高太后的目光移向石越,却见石越接过司马光的话来,禀道:“君实相公所言,确是谋国之言。便如太皇太后所说,事有轻重缓急,目前要平息此议,臣等以为莫若暂罢吴从龙官职,如此,朝野知朝廷之意……”

    “子明相公是说,罢吴从龙官职,以平息议论?”高太后几乎疑心自己听错了。石越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正是。”石越压抑住自己心中的怒气,沉声禀道。竖子不足与谋!吴从龙实是太不成器了。封建南海,他心中之急迫,又岂是他人能比?然而,如此重大的事情,又焉能不先观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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