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我是哈利·布洛赫。”
“摩根·切斯。”
“谢谢你肯这么见我。”
“看你说的,这是我的荣幸,是我要谢谢你。”
“不客气。”
“喝咖啡还是喝茶?”
“不用麻烦了。”
“没什么麻烦的,我刚煮了一壶咖啡。”
“那好,听上去很不错。”
“加奶油和砂糖?”
“奶油就可以了,谢谢。”
“要喝茶也没问题。”
“不,咖啡就很好。”
“去去就来。”
“好的。”
我坐在桌前。我刚到,但社交技能已经耗尽,微笑得面颊僵硬。我想趁她去厨房时逃之夭夭。我感到挫败和惊恐,就像刚见面五分钟就知道初次约会将是一场灾难的男女,就像一脚踏入陷阱时的野兔。
但想逃跑已经来不及了,于是我取出微型录音机和麦克风、记事簿和圆珠笔、装信件的牛皮纸档案夹,准备开始访谈。摩根·切斯拿着两杯热气腾腾的咖啡回来,放在两个杯垫上。我道谢,喝一口表示赞赏。我再次检查记录。
“好,”我说,“假设你和达利安在一起,他把你绑在床上——”
她颤抖得太厉害,杯子跳了起来,咖啡飞过桌面泼向我。我抓起东西,躲避潮水般袭来的咖啡。星星点点的咖啡溅在档案夹上。
“对不起,”她跑出去,拿着海绵和纸巾回来,“非常对不起,”她说,使劲擦拭桌面,“我感觉非常不好。”
“没关系。”这毕竟是她的桌子。
“不,我是说,对不起,我觉得我谈不下去了。”她的眼睛盯着海绵,“真的不行。”
我站起身。“没什么对不起的,”我似乎也急于结束对话,“我完全理解,我不想看你难堪。”
“浪费了你的时间,我感觉很不好。”
“完全没关系。这个主意本来就很糟糕。”
我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收拾起所有东西,急匆匆地出门,踩着吱嘎作响的台阶下楼,走进清爽的冷风。克雷肯定会解雇我。这本书将会流产。克莱尔会火冒三丈。我会继续破产和没人疼爱。那又怎样?我还能呼吸。树叶很快就将萌芽,哈德逊河闻起来很近,混着汽车尾气和熏香的草药甜味。
“等一等,”一只手抓住我的胳膊肘——是她,“请回来。”
她家前门敞开着,她跑得气喘吁吁,一只手还抓着海绵。
“你确定?”
她点点头,几乎不敢看我的眼睛。我听天由命地跟着她回去,仿佛我才是被折磨的那个人。我们回到桌前坐下。她去倒咖啡,这次很久才回来,将咖啡杯重新放在杯垫上——在她的正前方,离身体有半个桌面。我看见白色大抱枕放在白色沙发的正中央。一个方形白色瓷花瓶放在壁炉架的正中央。她也重新坐正,直挺挺地坐在椅子边缘上,眼睛直视着我。
我又拿出那堆东西,这次摆得更加整齐,纸张对齐桌边。我喝一口咖啡,放在她的咖啡杯的正对面。
“我实话实说,”我说,“你看上去很正派。聪明,有吸引力,”她的脸稍微有点红,“而且挺矜持。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露出少女般的笑容,皱起鼻子时,我发现粉底下有些雀斑。她和我对视片刻,又转开视线。“怎么,布洛赫先生,”她问我,像是书架上某本书的女主角,“你没有恋爱过吗?”
凶案发生和审判的时候,摩根还在念大学——主修的自然是英语文学。她在中西部长大,去芝加哥念书,对案情只有模糊的印象,只记得搜捕的过程,还有和姐妹会同伴看新闻时的胆战心惊,还有——当然了,那位英俊的被告。几年后,她放弃文学,在纽约得到MBA学位,又在纽约的报纸上读到这个案件,如今的报道中心是无休止的上诉。另一方面,她的个人生活并不顺利。她结婚很早,男方是个性格阴郁的拜伦学者,这段姻缘结束得很难看,接下来几年她投身于工作,事业很成功,偶尔和同僚的约会却都很无聊;于是在这套优雅公寓的四壁之内,放肆的幻想生活开始狂野生长。
摩根越说越放松,咖啡过后是红酒和芝士,我们在白茫茫一片的会客区继续对话,她越来越健谈。有时候我们和陌生人在一起就是这样。我以前访问其他人也遇到过这种情况,他们往往会吐露出乎意料的内容,哪怕是你正在录音,只是因为我坐在对面使劲点头,让他们去填补寂静。如前所述,摩根很迷人(甚至有点让我想起珍妮,就是那种书呆子气的笨拙),但我不会将她越来越松的口风误认为是真正的亲密。另外,毕竟有相反的力量在发挥作用:红酒和匿名。她的名字和名声托付给我是彻底安全的,更何况我只是克雷的跑腿小弟,威胁性还比不上心理医生或神甫,因为我连判断和诊断都不会下。谁在乎我想什么呢?我只是代笔幽灵。
“就算在结婚的那段时间,”她继续斟酒,“我也一直缺少一些东西——在性爱方面。”她坐进松软的椅子,将赤裸的双足叠放在大腿底下,两只黑色高跟鞋斜放在地上。我慢慢坐进沙发。“要知道,我很难得到高潮。”
她看看我,像是在衡量我的反应。我看着手里的布利芝士,一本正经地点头。“我懂。”我说。
“我甚至想过,我说不定是同性恋,但事实并非如此。女人对我没有吸引力。然后我开始想也许是机能性的问题,明白吗?比方说荷尔蒙失调或者性驱力低下。”她在约会和工作中认识的男人,有几个非常英俊,有几个非常有钱,但她却从未感受到任何真正的性欲冲动,只有在自己的想象世界中除外,她围绕她在报纸和电视上看到的强势而危险的男人编织幻想,其中就包括达利安·克雷。
“事实上,我一直有这种幻想。我一个人的时候会想象那些场景。但从来没有和其他人讨论过。我以为只是我有问题而已。然后我发现了互联网这个世界。”
“色情内容?”我就着红酒嚼芝士,尽量说得轻描淡写,“抱歉,”我轻笑道,又拿起一块芝士丢进嘴里,“我想,你说的是色情内容吧?”
“对,我专上那种网站,我能找到的最下流的网站。去那种讨论组和聊天室。我在网上看的都是最恶心的内容。我甚至打那种电话热线,让男人对我说可怕的话,叫我母猪和婊子,我边听边——你知道的。羞愧归羞愧,但我忍不住。我脑子里只有这件事。但我从来没有真的做过什么事情,也没有告诉过别人,甚至根本没有动过这个念头。直到我遇见达利安。不知怎的,他在我信里感觉到了这些想法。”
她写信给克雷,表示支持他是无辜的。克雷回信,两人你来我往开始通信,内容越来越浪漫,越来越有激情,越来越色情。他问她要照片,要香水纸,要信里夹阴毛。他告诉她该怎么做。
从许多角度来说,克雷是完美的男朋友,尤其是对一个受过伤害的羞怯女性而言。他有用不完的时间和能量可以投注在她身上。他有激情,有兴趣,专一。不存在(她认为)来自其他女人的威胁,现实生活基本上不可能摧毁她的幻想。这个男人永远不会掀起马桶盖不放下,不打鼾不放屁,不会在床上令她失望。他永远不会害怕承诺,在情感上永远可以依靠,在亲密方面永远不会有问题。据我所见,她比克雷聪慧无数倍,但许多女人都面临这个问题。她将性幻想投射在他身上,但许多男人也同样这么做,而且所幻想的对象不必很遥远,多半就是每天陪在身边的女人。连她的怪癖也变得容易理解了。她这么做,可以让幻想走得更远,进入比普通女性的幻想更黑暗的角落,这些幻想不存在成真的可能性。
“但你们永远不可能在一起。”我尝试逼迫她说实话,“我指的是真的在一起。”
她微笑着晃动杯里的红酒,望着红酒顺杯壁缓缓淌下。“我感觉我和他比我和我认识的任何一个人都要亲近。我相信他迟早会获得自由。许多情侣都忍受过长时间的分离。”
“确实,但他们在分离前都曾相聚,然后遇到了战争之类的事情,但你和他没有单独相处过哪怕一次。还有做爱。”
她再次微笑。她的表情显然在说:你从未真心爱过,也没有被任何女人真心爱过。
“说到底,性爱完全依赖于意识,”她说,“肉体并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