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清凌,苏小糖的心里却一直惦记着北京的老妈老爸。小时候的生活片段,像被激活了一样,不时地从什么地方蹦出来,触动着她已经极为敏感的神经。
清晨,苏小糖卧在被窝里,突然想起,小时候好像在总是上着锁的抽屉里见过老妈和一个陌生男人的合影,而且老妈在相片里和那个男人很亲密,眼睛也是笑眯眯的。因为偷看照片,老妈对苏小糖不但大吼大叫,而且实行了“武力制裁”。当时老妈的情绪为什么那么激动?那个男人和老妈是什么关系?他会不会就是自己的亲生父亲……
放在枕头边的手机突然响起来,是美国上世纪六十年代著名的和声四重唱演唱组TheBrothersFour舒缓、清新的《离家五百英里》,手机屏幕上“老妈”两个字随着音乐不停地闪烁着。
苏小糖迅速地按下了接听键,可她既没像平时一样开口叫“老妈”,也没像接到别人电话时说“您好”,沉默了一会儿,才问:“老爸好点没,精神状态怎么样?”
母亲米岚像是没觉察到苏小糖态度上的冷淡,语气像平常一样:“好多了,能拄拐下楼了。精神状态也不错,成天听《贵妃醉酒》呢!你一个人在外面,要讲卫生,经常洗手,每次洗手要超过一分钟。还要注意安全,晚上一定要检查好门窗,不许到外面乱跑。”
苏小糖听到这些叮嘱,眼睛一热,鼻子一酸,眼泪就淌了下来,她抽了一下鼻子,说了句:“知道了。”又不做声了。
米岚在电话那头叹息了一声,说:“你就跟我怄气吧。翅膀硬了你就飞吧,我看你能飞多远!唉,在外面散散心也好,人家在加拿大,哪能记得你?贺……”
没等“翔”字从米岚嘴里说出来,苏小糖条件反射似的坐了起来,眼泪由淌变成了哗哗地流,着急地说:“妈,您别跟我提他。谁再跟我提他,我跟谁急!”
米岚说:“行,我不提他,你真能忘了那个白眼狼才好呢!婚姻的事,不能再拖了。你都二十八了,再不抓紧,明儿就真成老姑娘了!有合适的,就交往一下,谁也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
苏小糖抹了把眼泪,带着浓重的鼻音,问:“妈,您啥时候能告诉我真相?”
米岚沉默片刻,说:“行啦,不说了,院领导查岗呢……记住,一天喝一袋牛奶啊!”
电话里随即响起对方挂断的“嘟嘟”声。
苏小糖瞪大眼睛,撇了撇嘴角,无可奈何地放下了电话。
在苏小糖的记忆里,母亲米岚在家里一直是这样的说一不二。小时候,常常是她和弟弟苏小粒在家里玩得正欢,母亲一进屋便会瞪起眼睛,指着家里的各处,训斥说:“你们瞧瞧,这个家让你们弄得又脏又乱,简直就是猪窝!”
苏小糖和苏小粒吓得像是见了猫的老鼠,一起躲在父亲苏忠民身后。父亲两只胳膊护着一双儿女,嘿嘿地笑着说:“这就收拾,这就收拾,甭生气了您哪!”
母亲吼着父亲:“你就惯着他们俩吧,快让你惯上天了!俩孩子疯,你也跟着疯,疯吧,疯吧,明天就得上房揭瓦了!”
父亲继续嘿嘿地笑着,给苏小糖姐弟俩使个眼色,默默地收拾起屋子。母亲却一把推开父亲,说:“谁让你收拾了?慢得像头牛!我自己收拾,你们不糟蹋别人的劳动成果我就知足了!”
苏小糖和苏小粒彼此悄悄地做个鬼脸,溜了出去,剩下父亲一个人耐心地听着母亲的唠叨呵斥。
别看母亲在家凶,在外面却是另外一个样。对待病人,母亲总是面带微笑、轻言细语,年年被评为医院的十佳医生。有的小患者对苏小糖说:“你妈真好,总是笑眯眯的,我要是你妈的女儿多好呀!”
苏小糖当着外人面什么都不说,心里却带着气,回到家里,坐在凳子上撅起小嘴,嘟囔母亲是个两面派。
母亲板起脸说:“两面派?哼,你们以为我愿意做这个两面派?我的累你们是知不道,在医院对着领导赔笑脸,对着患者也要赔笑脸,难道在家里你们还让我贴着张假脸跟您笑呀?”
在这个严母慈父的家庭里,苏小糖得到的关爱更多的是来自父亲苏忠民。得知父亲被撞,苏小糖第一个赶到医院,伸出了胳膊,说:“我给老爸献血!”
血型的检查结果惊住了苏小糖,她顾不得去按住还冒着血滴有些疼痛的针眼,顾不得去理会后来赶到医院的母亲和弟弟,傻傻地呆立在那里。
母亲以为她是吓着了,也没放在心上,忙着去照顾父亲。
等到事情都安顿好了,苏小糖红着眼圈儿把母亲叫到了没人的地方,说:“妈,您告诉我,为什么我不是老爸的亲生女儿?我到底是谁的女儿?”
母亲愣了一下,神情极不自然地摸了摸苏小糖的额头,说:“这孩子,胡说什么呢?别谁说什么你就信什么,都这么大了,没长脑子啊?”
苏小糖甩开母亲的手,说:“我是没长脑子,可血液化验报告都出来了,我根本不是老爸的孩子。您把真相告诉我,我有权知道真相!”
米岚眼睛直直地盯了苏小糖一会儿,又闪开了,沉默了良久才说:“我知不道你在说什么,你爸等着我过去照顾呢。”说完转身走了。
苏小糖没有去拦母亲,眼睛盯着母亲的背影,觉得母亲的腰身没有原来挺拔了,个头也像矮了些。她蹲下身子,捂住脸颊,泪水从指缝间淌了出来。
就是从那天起,母女俩开始了冷战。
叫了二十八年的老爸居然不是自己的亲生父亲,母亲又不肯道出其中的原委,而相处了五年的男朋友扔下一句“对不起”,就跟着一个富家女飞往加拿大留学去了……接二连三的变故,使苏小糖备受打击,一时晕头转向,清醒过来才感到疼痛。那疼痛并不剧烈,但却若隐若现、若即若离。她试着通过环境改变心境,趁着外出采访,拐弯抹角地去爬八达岭的长城,游颐和园的昆明湖,敲天坛的回音壁,甚至去看天安门升旗。但是没用,只要是在北京,连空气都在时时提醒她她所遭受过的愚弄。于是她想到了逃离与自我放逐。
恰巧《环境时报》驻清凌的老记者因故调回北京,苏小糖没同任何人商量,径直向主编崔明请缨,到清凌去做驻地记者。崔明原本不打算安排女记者到清凌,一来清凌比较偏远,二来女孩子在外面有诸多不便。可是苏小糖铁了心,要么电话,要么面谈,死缠烂打,不屈不挠。崔明跟她消磨不起,只好同意了。
崔明已经知道了苏小糖与男友分手的事,所以同意她去清凌,也有让她换换环境散散心的意思。如果知道清凌等待着苏小糖的将是一场大火,以及由此衍生的种种事端,说出花儿来他也不会放苏小糖去那种是非之地的。作为普通公民,崔明希望天下太平,而作为媒体宿将,他明白只有是非才能让他和他的报纸充满活力。只是他不忍心让苏小糖旧愁未解,再添新怨。
殊不知,苏小糖却正为清凌的是是非非而兴奋得忘乎所以。
董文英从拘留所出来的那一刻,长长地叹了口气。她理了理蓬乱的头发,抬起头,眯起眼睛,瞧了瞧挂在空中的那轮大太阳。太阳光刺眼,眼珠顿时蒙上了一层水雾。她抬手抹了一把脸,叹息了一声。外面可真是热闹,才在拘留所里待了十多天,路边树木的树叶便从嫩绿变成了碧绿。风里夹着丝丝的暖,人们的衣裳也穿得单薄了,一些贪美的年轻女孩儿已经穿上了裙子。董文英就这样呆呆地看了一会儿,定了定神,才又向前走。边走边看,觉着外面的世界可真是好,花红柳绿的,人们的脸色也喜庆。看着看着又觉得无聊,有什么可看的,对自己来说,关在里面和待在外面有什么区别?活着死了又有什么区别?人这一辈子,活着为个啥?就是为了一代一代地延续下去,不能断了香火。可谁来延续自己?这样一想,一股恨意涌上了董文英的心头,她咬紧了牙关,两眼直勾勾地冒着冷光,喷着火气,走起路脚上也像生了风。
“董阿姨!”身后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董文英一愣。这是在叫自己吗?没听真切,刚走两步,又一声“董阿姨”传进了耳朵里。她回过头,一个梳着马尾辫、穿着牛仔裤的年轻姑娘在招呼她。董文英皱着眉看了一眼,不认识对方,扭回头,继续往前走。
“董阿姨!我能跟您谈谈吗?”年轻姑娘并不气馁,几步赶到了董文英身侧。
董文英当做没听见,目视前方,心里暗骂:“哪儿来的丫头片子,跟我有啥好谈的?别是骗子吧?要是骗子你可瞎了眼了,我一个疯婆子,刚蹲完拘留所,你能骗去啥?”
跟在董文英身侧的人,正是苏小糖。为了找到这位利华纸业火灾事件的“元凶”,苏小糖费尽了力气。
董文英在利华纸业有限公司原料场着火的当天被拘留了,按照法律规定,董文英故意放火毁坏他人财物,危害公共安全,已经构成了纵火罪。鉴于董文英患有精神疾病,属于限定刑事责任能力人,于是法院判处她有期徒刑三年缓刑三年。
听到这样的结果,苏小糖不自觉地长出了一口气,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按照苏小糖的分析,董文英就是调查和采访清凌环境污染情况的最佳突破口。探听好了董文英的释放时间,苏小糖早早就等在了拘留所外面。因为已经看过董文英的照片,苏小糖一眼就认出了她。
对于采访董文英,苏小糖已成竹在胸,心里早就拟好了采访提纲:对利华纵火的原因是什么?与利华有什么仇?对清凌的污染怎么看……
没料想,刚见面,董文英就给她扔出了个软钉子。董文英越是这样不理不睬,苏小糖就越是有兴致,越是觉得董文英这扇门一定要推开。
苏小糖小跑两步,跟上董文英,说:“董阿姨,我是《环境时报》的记者,我叫苏小糖,我想了解一下利华纸业污染的情况,您能跟我谈谈吗?”
董文英斜眼瞧了瞧苏小糖,半信半疑地问:“你是记者?我咋看你像个大学生呢?”
苏小糖“扑哧”一声乐了,说:“我真是记者,董阿姨,咱们找个地方谈谈,您看行吗?”
董文英又问:“你真是记者?”
苏小糖使劲地点点头,拿出记者证,说:“真是,真真的是记者!不信您看我的记者证。”
董文英看了一眼记者证,眼泪刷地淌了下来,一把抓住苏小糖的手,说:“姑娘,你要是记者,你就帮我申冤,我有冤情啊!”
苏小糖忙说:“您别哭,有事您慢慢说。”
董文英抽抽搭搭地说:“我说,我当然得说,我得替我儿子申冤,我儿子死得冤啊!”她突然双手拍着大腿,号啕大哭,“我那苦命的儿啊,你咋走得这么早啊!让我这白发人送你黑发人哪!我那狠心的儿啊……”
苏小糖被她突然的反常举动吓了一跳,呆立了片刻,她拉住董文英,劝解说:“董阿姨,您别这样。这里说话不方便,咱们找个清静地方,您把事情的来龙去脉仔细跟我说说,您看好不?”
董文英抽了抽鼻子,直起了腰说:“行!不过……我饿了。”
苏小糖这时才意识到,董文英的话和行为明显异于常人,精神方面可能有些问题,问:“您想吃什么?”
董文英说:“包子,我儿子最爱吃的狗不理包子。”
清凌的天津包子铺里,董文英像是几天没吃东西了,狼吞虎咽,两口就吃掉了一个包子。她使劲地吧嗒着嘴,一会儿工夫盘子就见了底儿。
苏小糖劝着:“阿姨,您慢点吃,不够咱再要,管够您哪。”
董文英眼睛顿时又红了,说:“姑娘,你心眼儿真好。我儿子活着时也这样说,他总让我慢点吃东西,他怕我吃快了胃难受。”说着,示好似的对苏小糖挤出了一点笑容。
苏小糖试探地问:“董阿姨,利华的火是您放的?”
董文英瞪了苏小糖一眼,狠狠地咬了一口包子,边吃边说:“你别打岔,听我说!”
苏小糖不住地点头,说:“您说,您说。”
董文英说:“这就对了,我告诉你啊。”她突然停下来,瞄了瞄四周,压低了声音,“那场火就是我放的!我提前准备了一桶汽油,用家里的豆油桶装着,这样他们就看不出来里面是汽油了。我先把汽油浇到原料垛上,然后点了根烟,把火柴往原料垛上一扔。跟电视剧里演的一样,那火腾的一下就着了。这把我乐得……我就寻思,要是江源这时候来救火多好,我正好把他推火堆里烧死喽,让他给我儿子偿命!”
苏小糖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问:“江源……给您儿子偿命?”
董文英把筷子往桌子上一拍,说:“是啊,他杀人就得偿命!”她的双眼布满了火苗般的血丝,但是很快,火苗被流出来的眼泪浇灭了,“偿命也没用了,江源就是死了,也换不回我儿子的命了。”
苏小糖问:“他杀死了您儿子?”
董文英说:“记者姑娘,我家原来可好过了。你别看我们家不在市里,我们两口子都是下岗职工,可我家三口人有两个大鱼塘,一年收入怎么说也能有个四五万。我就一门心思地攒钱,好在市里买个楼,娶儿媳妇,抱孙子。可是……”她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苏小糖劝道:“董阿姨,您慢慢说。”
董文英擦了把眼泪,狠狠地看了一眼苏小糖,说:“我不告诉你别打岔了吗?你听我说!”
苏小糖下意识地用手捂住了嘴。
董文英说:“利华缺德,江源造孽啊,他们提前也不打个招呼,大晚上,把黑糊糊的废水直接就排出来了,全冲进我们家鱼塘了。我们睡得正香呢,哪知道出了这事?第二天早上到了鱼塘,我的妈呀,前一天还活蹦乱跳的一万多尾大鱼浮在水面上,全都翻了白眼了。那是鱼吗?那是我们全家的血汗钱啊!那是我儿子的楼啊!我一着急,当时就晕了……我儿子年轻气盛,愣冲冲地跑到利华,想问问怎么回事。利华仗着人多,出来一群保安,说着说着就动起手来。我儿子一个人怎么打得过他们那么多人……我的儿子,你要了妈的命啦!你把妈也带去吧!”董文英再度号啕大哭起来。
这回苏小糖没敢插话,静静地看着董文英,觉得眼睛里热热的。
董文英哭了一阵,情绪慢慢地平复下来,说:“记者姑娘,你说孩子他爸傻不傻?孩子死了,他不说替孩子报仇,却背着我收了利华的补偿金。十万块钱,听起来挺多,可那有人命值钱吗?知道他收了钱,我狠劲儿打他、骂他,骂他只认钱不认儿子,骂他拿儿子的骨头渣子换钱。孩子他爸也不躲,就是一个劲儿地哭。他越哭,我越使劲打他,后来我打没劲了,我们俩就抱着头哭……记者姑娘,你说钱重要还是命重要?我就那么一个儿子,有再多的钱,能换回我儿子吗?要是能换,我把家里的东西都卖了,拿钱换江源的命!”
“那,凶手呢?”苏小糖问了一句,随即捂住嘴,像做了错事的孩子。
董文英这次没再呵斥,说:“凶手抓起来了,也判了刑。可那人不是真正的凶手,那就是一个小保安,真正的凶手是江源!所以我才要放火,我就想烧死他!”董文英咬了咬牙,“其实我还想烧死清凌的大官小官们,省得他们天天在电视里张嘴闭嘴‘揭地皮’。地皮都让他们揭没了,清凌江也黑糊糊的了,他们还在那儿作威作福。”
苏小糖愣了一下,心说,什么是揭地皮呢?是清凌的方言,还是……她猛地明白了,问:“董阿姨,您说的是不是GDP?”
董文英说:“对,就是‘揭地皮’,电视里天天说的那个‘揭地皮’,他们以为他们说得快我就听不明白了?哼,我听得真真的呢,就是‘揭地皮’嘛!”
苏小糖嘿嘿一乐,说:“我明白了,您说得对,是‘揭地皮’。董阿姨,市委、市政府没管你这事?”
董文英说:“管了,市委的田书记,还有那个何市长都来家里看我了。东西和钱都拿了,还说了一堆好听的话,什么保重身体,什么节哀顺变,还说有困难找市委、找政府。可那就是演戏!清凌人都知道,利华就是他们合伙招来的厂子,要是没有他们做后台,江源敢那么霸道?江源装得挺像个人,还什么慈善家、博士,要我看就是一摊臭狗屎!你瞧着吧,他们不是把我放出来了吗?我一定不能饶了他们,我要为儿子讨回公道,非要他们给我儿子偿命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