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华纸业果然因为负面新闻的报道再次“被叫停”,与以往不同,这次的叫停不是单纯的停产整顿,而是省内多部门联合下发的“勒令关停”。这样的“叫停”意味着利华纸业将彻底结束其在清凌的历史,结束其日进斗金的辉煌。
江源的心情自从收到“关停令”的那一刻起,便一直阴郁着。除了进入办公室那间无人知晓的密室享受片刻的快慰,生活里的很多事,他都提不起兴致,哪怕是那些或漂亮或妩媚或妖娆的女人在他面前表现出种种娇态,甚至一再地示好求欢,他也熟视无睹,仿佛进入了清心寡欲、超然物外的道家境界。
事实上,江源的心里充满了不快和痛苦,并把这所有的不快、所有的痛苦,以及利华纸业的天降大祸,全部记在了苏小糖的账上。按他的分析得出的结论,网络负面新闻的作者就是苏小糖。试问在清凌,谁敢在江源的头上动土,谁敢对利华纸业不利,难道不想活命了?只有这个不知深浅、不知轻重、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记者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一而再、再而三地拿利华纸业开刀。
对于这个来自北京、与他素未谋面的小记者,江源恨不能将她碎尸万段、挫骨扬灰以解怨恨。他最盼望的就是能将她抓住,折磨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那才算畅快!为了得到这种报复的快感,他费了不少心思,想了不少计策。偏偏手下的兄弟不争气,苏小糖终于露了面,没想到一刀却扎中了她弟弟,惹出了不小的麻烦。接到报警,公安机关第一家就查到了利华纸业,幸亏他得到线索,预先安排扎人的兄弟跑路,才算暂时躲过一劫。
没抓着狐狸反惹一身骚,江源气急败坏地骂手下一个个都是不中用的东西,一群酒囊饭袋。骂过之后,他冷静下来,重金请来专业人士,采取技术手段,调查起网络负面新闻的真正来源。
真相总会浮出水面。
当科学的分析和依靠技术得来的跟踪结果摆在江源面前时,他大跌眼镜。如果不是亲耳所听,亲眼所见,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网络负面新闻的始作俑者居然是那个长着漂亮脸蛋儿、装着一肚子“草籽儿”的雅雯,而且利用的就是他奉送的那部红色笔记本电脑。
江源清楚,以雅雯的胆量,她绝对不敢同自己作对,即使她的姐夫任洪功也不敢如此胆大妄为。在自己面前,他们不过是摇尾乞怜的哈巴狗。显然,背后的主谋只能是一个人——何继盛!也许何继盛最初让雅雯这样做的目的,就像与自己商量时一样,只是为了对付田敬儒。显然这些新闻确实达到了何继盛最初的设想,不但给田敬儒造成了巨大的舆论压力,而且引起了省委、省政府的高度关注和省纪委的注意。不过,无论用多么笨的脑袋分析,何继盛都应该想到,这样的负面新闻,必然会使利华纸业同时受到牵连!难道何继盛会蠢到看不出利华的利益会因此受损?或者说,何继盛早就想到了,只是为了取得官场上的胜利不惜以利华纸业作为代价……江源被自己的分析吓了一跳,他晃了晃脑袋,不相信似的揉了揉眼睛,又点点头,觉得自己的猜想和分析一定没有错,赤裸裸的现实就摆在面前,不容人去置疑。
江源在心里一遍遍地说:何继盛啊何继盛,你实在是太可恶!太阴险!太让人难以容忍了!
江源像一只被激怒的狮子,暴跳如雷,张牙舞爪,在宽敞的办公室里东南西北地来回乱蹿。过了很长时间,他终于安静地坐下了,却像是失了水的秧苗,打不起精神,蜷缩在宽大的椅子里。只是一会儿的工夫,他又站起来,抓起办公桌上的物品,以天女散花的势头袭向几位战战兢兢、垂手而立的下属。几个人躲闪不及,这个被烟灰缸砸到了脑袋,那个被电话削到了肩膀,另一个则更加倒霉,原本摆放在办公桌上的小巧的地球仪像铅球一样正中胸口,那人连连倒退几步,晃了几晃,被别人扶住,才算是没有倒下。
江源先是歇斯底里地哈哈大笑几声,接着破口大骂:“真他妈的闹出了天大的笑话!花着老子的钱,用着老子的电脑,居然敢坏老子的大事!清凌还有没有天理了?姓何的,你不给我面子,我还非得拿你当爷爷供着?既然你拿我当垫背的,我就把你拉下马!大不了来个鱼死网破,玉石俱焚!”
几个下属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都没敢做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如同穿上羽绒服,被人扔进了正午时分的撒哈拉大沙漠,恨不能立刻钻进冰柜,找到哪怕片刻的清凉。
江源剜了他们几眼,心里鄙视到了极点,脱口骂道:“滚!都他妈的给我滚,能滚多远滚多远!”
几个人早就想出去,听江源让滚,顿时如蒙大赦,连跑带颠地出去了。
大门紧紧地关上了,轩敞豪华的办公室死一样的寂静,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子江源从来没有留意到的腐臭之气。他重重地靠在了椅子上,一颗心不断地往下沉,为了利华纸业未知的明天,更为了自己的有眼无珠、引狼入室。
当初为了能够与何继盛形成统一战线,江源付出了很多,当然,何继盛回报给他的更多。曾几何时,江源胸有成竹地认为,求财求利的共同目标已经将自己的命运和何继盛的命运紧紧地联系在了一起。正是因为如此,他从利益的角度出发,全力地维护着何继盛的地位,希望何大市长能够飞黄腾达,为自己实现利益的更大化积累政治资本。但他心里再怎么希望何继盛升官,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成为他官场斗争的牺牲品。
江源感叹,都说商人利益至上,官场恐怕更胜一筹,不但人心险恶,做事更是不择手段,关键时候,哪怕是同一个战壕里的兄弟,也会毫不留情地在背后打黑枪。利华纸业不就是何继盛与田敬儒斗争的砝码吗?何继盛啊何继盛,自作孽不可活啊!实在是对不住了,既然你无情,就不要怪我无义了。他从办公台最下面的抽屉里取出一个光盘盒,抽出一张DVD光盘,塞进了电脑光驱。
很快,不堪入目的画面出现在了电脑屏幕上:全身一丝不挂的何继盛和雅雯正在豪华包间的那张宽大软床上颠鸾倒凤,画面里的何继盛十分龌龊,似痛快又似痛苦的表情,卖力地抖动着的肥白肚子,以及男女的呻吟、狂叫……江源换上了另外一张DVD光盘,电脑屏幕上显示出另外一个女人骑在何继盛的身上,又是一幅肉欲横流的景象……对着电脑屏幕,江源的脸上显出了诡异的笑容。
他拿起电话,拨出了一串号码。
苏小糖曾经非常喜欢听一首名为《成全》的歌曲,歌词中这样写道:
看着你和她走到我面前微笑地对我说声好久不见如果当初没有我的成全是不是今天还在原地盘旋不为了勉强可笑的尊严所有的悲伤丢在分手那天未必永远才算爱得完全一个人的成全好过三个人的纠结我对你付出的青春这么多年换来了一句谢谢你的成全成全了你的潇洒与冒险成全了我的碧海蓝天她许你的海誓山盟蜜语甜言我只有一句不后悔的成全成全了你的今天与明天成全了我的下个夏天这首歌曾经是苏小糖结束与贺翔五年之恋的自我安慰,陪伴她度过了一个又一个以泪洗面的夜晚,直到她遇到了生命里最重要的男人冯皓东。
然而,就在米岚到达清凌的当天,苏小糖在电子邮箱里又看到了那个已经很久没有联系、以为已经忘记的名字——贺翔。看到这个名字,她的心里微微地动了一下,就像接到分手信时一样,电脑屏幕上的鼠标箭头来来回回地画着圈。
终于,在电子邮箱音乐盒中《成全》的歌声里,她点开了邮件,一张“爱情许愿树”的信纸映入了眼帘。
酥糖:
你还好吗?
当你收到我这封信的时候,一定感觉特别意外吧?说真话,我是鼓足了一百二十分的勇气才给你写这封信的,只是期待你的原谅。
或者你不会相信我写下的这些话,会以为我在说谎,或者还会怀疑我的人格,但请坚持看下去,好吗?因为这里面的每一个字都饱含着我最真诚的歉意。
给你讲讲我的经历,好吗?我到加拿大不久,就和那个女孩子分手了。分手的原因很简单,我们都发现彼此并不适合,对我来说,她太新潮,而对她来说,我则是个古董。不同的人生观、价值观,不同的人生理念,使我和她的所谓爱情只坚持了不到半年的时间。分手后,她转道去了美国。我则在思念中煎熬着,日以继夜地回忆着曾经与你共同度过的美丽时光。
独在异乡,我总在思考,人为什么总要在失去之后才知道应该珍惜?在温哥华的日日夜夜,无论是面对白天清澈的蓝天,还是面对夜晚璀璨的灯光,我眼里出现的,总是我们在一起时的画面,脑海里回放的,总是在北京时的一个个片段。我清楚地记得,雪夜里,我们走在长安街上,唱着圣诞歌;春风中,我们共同欣赏故宫的金色琉璃瓦和彩画,感受红墙碧瓦浓缩的中国历史;暖阳下,我们走进颐和园,体会皇家园林的魅力,阅读岁月的沧桑;秋风瑟瑟,你我携手香山之上,方圆数万亩坡地枫树红艳似火,远远望去,仿佛飘落的花瓣……所有这一切,都记录着我们一千八百多个日子的爱情。每每想起,既让我心动、心痛,又让我后悔不已。这样的感觉,你能理解吗?
小糖,告诉我,一切还可以挽回吗?当我回头的时候,你还在原地等候吗?你还能够再给我一次机会吗?
很爱很爱你,所以愿意为你改变,为你回头。
静候你的回信!
还可以轻轻地吻你吗?
你的“骆驼翔子”
看完信,苏小糖说不清楚心里是难过,是委屈还是欢喜。她闭上眼睛,泪水溢出眼眶,缓缓地流下。她趴在电脑前,身子因为饮泣而一下又一下地抖动着,直到一件有着淡淡烟草味道的外衣披在了她肩头。
冯皓东站在她身后,面带微笑:“傻丫头,怎么哭了?还在为小粒的事自责?”
苏小糖心里一惊,她抬起头,看到电脑显示屏上的屏保不时地变换着自己的相片,才放下了心,庆幸冯皓东没有看到那封信。她合上电脑笔记本,抱住冯皓东的腰,脸紧贴在他的腹部上,说:“我是不是个倒霉蛋?我觉得不好的事总会在我身上发生,而且我总会带给别人坏运气。小粒因为我受伤,你跟着我操心,老妈也跟着我上火……”
冯皓东抚着苏小糖披散的长发,说:“傻丫头,这事怎么能怪你呢?人家成心要对付咱们,咱们防不胜防啊!如果这次不是小粒受伤,躺在病床上的那个人就会是你,也可能是我。至于我和阿姨操心上火,那是因为我们爱你,我们牵挂你……”他抬起苏小糖的下巴,在她的嘴唇上轻轻地吻了一下,“以后不许你胡思乱想,不许你把不好的事揽到自己身上!你不知道,你就是我的开心果,有了你,我才觉得这个家像个家了,有温暖了,有人气儿了。以前我特别讨厌回家,除了睡觉,我根本不回来。现在不同了,只要有一点时间,我都愿意跑回来,因为家里有个大馋猫等着我回来做好吃的呢。”
苏小糖一下子从冯皓东的怀里挣了出来,捶打着他,说:“你怎么这样呢,非得说人家是大馋猫啊?我不就是比较懂得欣赏美食嘛!”
冯皓东说:“我这还是嘴下留德了呢,如果全面总结一下,你可不光馋,而且还挺赖皮,老是拿着不是当理说。”
苏小糖立马站了起来,说:“冯皓东,你要是再这样,我可生气了!”
冯皓东笑嘻嘻地说:“好,这样才是活色生香的苏小糖呢,任性又赖皮!不过,你可别生气,气大伤身啊!”
苏小糖抡起拳头打了过去。
冯皓东抓住她的拳头,说:“别闹了,我还想跟你说件事呢。你发现了吗?阿姨好像有点不对劲。”
苏小糖说:“小粒受伤了,她心疼,肯定不能和平时一样。”
冯皓东说:“我指的不是这事,阿姨跟我聊家常,问得最多的居然是田敬儒,而且今天还让我开车送她去了一趟市委。”
苏小糖瞪大了眼睛,说:“去市委?我妈去市委干什么?她不会是把小粒受伤的事赖到田敬儒身上了吧?怎么不早说啊?”
冯皓东说:“我这不正跟你说嘛,阿姨不让我跟你讲的。当时我就觉得怪怪的,去的时候,阿姨一直绷着脸,一言不发。回来的时候,她又眼睛通红。这算不算是异地上访?对了,小糖,田书记也是北京人,他和阿姨不会认识吧?”
苏小糖脑子里嗡的一声,米岚上次来清凌,在电视里看到田敬儒时呆呆的一幕瞬间在脑子里回放,自己的血液化验结果,追问身世时母亲的闪烁其词,各种情景像是彩票幸运小球一样,蹦上蹦下。一种从没有过的设想瞬间出现在她的脑海里,她晃了晃脑袋,想要甩掉这些想法,安慰自己:“不可能,绝对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