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宪梁从国外回来后,市委秘书长冉欲飞把两周时间里积压下来的等着他拍板的重大事项逐一向他做了汇报,请示他是不是需要安排一次常委会。他沉吟一会儿,说:“先不忙开会,有些情况我还要过滤过滤,你先通知可帷,下午有时间碰一碰市纪委那个文件。”
出国前,市纪委起草了一份《关于双阳市党政领导班子加强自身建设的若干规定》,其中规定了“十不准”。类似的文件,以前市委、市纪委没少下发,但多是照搬上级纪委的条文,像这次这样具体细化,还是第一次,所以发给常委们征求意见时,大伙儿都很重视,于是孟宪梁对程可帷说,等他回来,专门开会研究一次。
程可帷带着起草文件的党风党纪教育室主任来到孟宪梁的办公室。三个人用小半天时间逐字逐句对文件进行了推敲。当过多年省委政研室主任的孟宪梁对文件主题的提炼、观点的把握和文字的精益求精,令另外两人由衷佩服。的确,孟宪梁当初能够脱颖而出,与他超乎常人的敏锐眼光和出类拔萃的文字能力是分不开的。那年某市一家民营钢厂发生钢水包爆炸事故,十余名工人罹难,省里各级领导都感到压力很大。新闻媒体准备按事故加以报道,孟宪梁坚决反对,认为应当侧重宣传抢险过程中的英雄壮举,于是原本是一起负面事件,经过一番渲染,变成了一出革命英雄主义的颂歌,由此他也博得了省领导的刮目相看。
由于事先在征求意见过程中已经做了不少完善,所以文件需要改动的地方并不多,孟宪梁只是提出来,对这十项要求的可操作性还需再周密严谨一些,“如果有了明文规定却做不到,就会失去文件的严肃性,也影响市委的权威。”他说。
看看大体上可以了,孟宪梁指示纪委抓紧定稿,争取尽快提交市委常委会通过下发。见两人起身告辞,他让程可帷留一下。
“老郭那件事情,有没有什么新的进展?”他面色沉静地问。
程可帷略略有些踌躇。郭斧的案子已经由省里接了过去,按照规定,市里不应该再过问,他作为专案组的副组长,即使有市纪委书记的身份,也没有义务向双阳市委通报相关情况,这一点,孟宪梁是应该清楚的,所以他提的问题让程可帷很为难。
“毕竟在一起合作了十多年,说不关心他是假。”也许是看出程可帷的犹豫,孟宪梁跟上一句,“一个市长进去了,我这当市委书记的脸面上也不光彩啊。一想到这些我就难过,为他老郭难过,也为自己难过。”
“孟书记不必过于自责,老郭走到这一步,完全是因为自己把握不住自己,当初您还为他而受了牵连,案发后也为他承担了不少责任,全市干部群众都看得很清楚。”程可帷斟酌着说,“现在看,这个案子有可能往后拖,主要问题是关键的证人找不到,书面举报虽然言之凿凿,却无法查证。”
“到现在还没有线索?”
程可帷摇头,说:“省委要求,既不冤枉好人,也不放过坏人,所以就要靠证据说话。可是现在恰恰是证人的线索没有新的突破。”
孟宪梁颔首道:“好吧,你在那边尽力发挥作用,有需要市委出面协调的事,及早打个招呼。这个案子尽早了结,对恢复双阳形象有利,对振奋人心有利,也会解脱一大批干部,咱们得当成自己的事来办!”
“您说得对,我会把您的意见转达给专案组的。”
程可帷昨天刚刚从省里回来,本来他已经与任天嘉联系要见一面,把上级关于这个案子的最新意见通报给她,不想在孟宪梁这里耽搁了半天。吃过中午饭,他把电话打到任天嘉的办公室,没有人接,挂她的手机,里面是何平的声音。何平说,任市长正在医院挂点滴呢。他一惊,忙问是什么病,在哪家医院,何平说,没有大碍,只是有点儿着凉,发烧,任市长问程书记是否方便,如果能脱开身,希望他到医院来一趟,有事情要和他商量。
调来汽车,程可帷径直往医院去。几个月过去,双阳市政坛的形势变得愈发扑朔迷离,一方面,两个无形的阵营一点点明朗化,另一方面,被一层层包裹起来的政治黑幕更加深不可测。他知道,虽然没有人公开点明,但任天嘉仍然是人们关注的焦点,不少人坚信她就是冲着郭斧一案来的,所以她的一举一动格外引人注意。在这种情况下,作为市纪委书记,与任天嘉接触过于频繁,只会助长人们对任天嘉所衔使命的猜测。
这个女人真是绝顶聪明,竟然想起到医院里躲清静。程可帷想到这里,不禁暗暗苦笑。身为执政党的纪委书记,本来查办违反党风党纪的案子是光明磊落的事,却要像搞地下工作一样小心翼翼,真不知道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干部病房坐落在医院的角落里,很幽静。何平正等在门外。她把程可帷领到病室里,躺在床上的任天嘉欠欠身打个招呼。
一打眼,程可帷便知道任天嘉并不单纯是为了避人耳目才来医院的,她的脸上一副病态,往日红润丰腴的面庞略显苍白,头发也没加梳理,眼睛似乎有些发红,躺在床上,一点儿也没有往日飒爽英姿的样子,看上去憔悴了许多。
何平倒了一杯水,关上门出去了。程可帷搬把椅子坐在任天嘉对面,不解地问:“你这是怎么啦?昨天在电话里还挺精神的,怎么突然就病了?”
任天嘉不语,低下头去,有顷,从枕边拿过几张纸,递给程可帷。程可帷狐疑地翻开一看,是一份离婚协议书,还有一封从国外寄来的信。
自北京回来后,任天嘉与那振江通了几回电话,明确表示不同意离婚,而且答应他,只要他那边任期满了,她这边也就完成任务了,到时一定要回到北京家中,当一个贤妻良母陪伴他。不料昨天晚上又收到这封挂号信,那振江用丝毫不容商量的口吻,逼着她立刻签署协议书,甚至告诉她,自己在国外已经有了中意的人,等着办结婚手续呢!任天嘉哭了半宿,早晨起来嗓子就肿了,接着就发烧到38℃多,何平看到后,便从招待所直接把她送到了这里。
面对这种意料不到的情况,程可帷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半晌,他笑笑,劝慰道:“你们啊,还是年轻,就像小孩子过家家,说好就好,说打就打,你说他这是什么理由?算了,别上火,我猜呀,他也是一时冲动,你先冷冷他,过段日子,他就没这股子邪火了!”
“可是……他在外面都有……有人了!”
任天嘉呜咽起来。程可帷望着她抽搐的肩头,心头油然生出一种怜悯。这个看似性情刚直的女市长,没想到感情是如此脆弱,都说政治让女人变得坚强,看来并不都是这样。眼前的她,说是一个大都市的最高行政首长,谁会相信呢?倒不如说更像一个受了他人欺侮孤苦无依楚楚可怜的女学生。
不过,任天嘉毕竟是任天嘉,不待程可帷开导,她自己先冷静下来,擦拭去眼泪,坐起身来,索回程可帷手里的纸张,笑了笑,说:“总是让程书记见笑。——还是说说省里的事吧!”
程可帷把省纪委对案情分析研究的结果向任天嘉做了介绍。对案情的几大疑点,专案组正在逐一厘清,目前可以肯定的是,何广慧并不是真正的港商,他的老家在福建莆田,那里现在还有他的户籍关系;而且初步可以判断,他在案发后并没有潜逃国外,但藏身何处还不清楚。那个最主要的举报人南芳,至今尚未露面,从留在金地隆集团的有关文件看,此人还是存在的,但其真正身份仍是个谜,需要进一步确认。何广慧行贿郭斧的三千万资金,经查证,不能认定落到郭斧之手,但这笔钱从金地隆公司转出后,去向不明,只是在转账手续上留有郭斧批办的签字。至于挪用集资款一亿元用于毓岚县五洲商务酒店工程,当初何广慧声称是郭市长批准的,而郭斧则断然否认。
任天嘉问:“何广慧有没有可能用别的名字或是换个身份潜逃出境?”
“不排除这种可能,但从目前看,没有这方面的迹象。“
“刑侦技术部门的鉴定出结果了吗?”
“郭斧的许多批示,所用签名都是市政府专备的签名体印章,这个印章由政府办公厅掌管,应该不是假的;至于他的亲笔签字,从鉴定结果看,也不像造假。当然了,现在的作伪技术,常规的鉴定方法是不容易识别的。假如真是那样,也只能说举报人的造假水平太高了。”
任天嘉思忖道:“看来找到南芳和何广慧其中任何一个人,都对案情大白有直接作用。程书记,我这两天忽发奇想,你说这个南芳能不能就是我们认识甚至很熟悉的一个人呢?”
程可帷说:“市公安局对全市叫‘南芳’的人进行了全面搜索,从户籍上看,叫这个名字的一共有四个人,但都是未成年人,不可能是举报人。也有一个可能,就是举报人假借“南芳”之名,但是她为什么要用这样一个名字呢?她与这个名字有什么关联呢?”
程可帷告诉任天嘉:“专案组决定,把寻找南芳作为突破口,因为大量线索都与这个南芳有着这样或那样的瓜葛,而且南芳既然是何广慧的人,那么从她身上应该可以追查到何广慧的下落。远驰书记也同意这个办案思路。”
他对任天嘉说:“你的这个假想也不是没有道理,咱们可以尝试着换个角度往这方面考虑,特别是与轨道工程公司和金地隆集团来往比较多的人,分析分析,看谁更像那个南芳!”
任天嘉沉思着点点头,一个人的影子慢慢在她脑海中浮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