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是礼拜天上午。十间教堂几乎都高唱空城计,小囚房也没坐满。但是,当狄埃尔对着他的一人会众讲道时,那股真心挚意,已远足以弥补这两个缺点。
“我对天发誓,我一定会宰了那个畜生!”他说。
巴仕可放下,很礼貌地问:“你想听听这段吗,长官?”
“没你那么想,”狄埃尔恶毒地说。“别以为我没注意到,每次我被人羞辱的时候,你把自己控制得多么好。”
“这可不容易,”巴仕可承认。
他正读着前任副警察局长瓦特毛回忆录的预告,王牌犯罪线记者孟堤·波勒(知道太多的人)打包票保证这是集性、暴力、血腥、胆识和“惊人爆料”于一身的飨宴。其中完全没有指名道姓提及狄埃尔,可是巴仕可并不觉得他的老板是过度敏感。
他刚才是念到这里:
“……尼伟·瓦特毛告诉我,他在南约克大有斩获之后回到了中约克,那活像从二十一世纪回到黑暗时代一样。‘南约克很期待、很渴望跟上科技革命的脚步,’他怀念地说。‘但在中约克,他们还是比较喜欢凭直觉做事,光想凭着破旧、磨光的长裤里的两片肥臀来感受飞行。我一直相信,上梁不正下梁歪。所以,在我努力把那些又叫又踢的新下属拖到二十世纪的过程中,我发现问题果然是出在上……’”
“继续念,”狄埃尔紧扣的牙间迸出指令。
“没什么好念的,”巴仕可改口说。“跟我们料想的一样,下个礼拜天他会先用皮克福德案炒热话题,然后未来几期再推出保证精彩的好料,像是‘凯索贩毒集团——皇室涉案?’、‘谁杀了丹迪·狄克?’和‘勒颈杀手:搞砸还是包庇?’等等。”
“拜托!他跟那些案子有什么关系?又跟真正的警务工作有过什么关系?当他还是菜鸟的时候,没用钉书机把领带一起钉在报告上,他还写不出东西来咧……”
“别对他太苛刻了,”巴仕可又再扇风点火:“要不是孟堤·波勒在他旁边的话,他可能也写不出多少东西来。那都是有人捉刀……”
“捉刀!”狄埃尔大吼。“只要被我逮到,我一定让他那件被蛀虫吃过的条纹背心变成无主孤魂!”
他在空中排练这个动作,推敲起来他的意图显然是,在勒住瓦特毛的同时,也要一并把他的眼珠子给挖出来。巴仕可觉得,就算是狄埃尔那样的大手,要毕其功于一役也不容易。
他说:“他写这样的东西可以全身而退吗?没有规定可管束吗?他有没有签过什么合约?”
狄埃尔思索一下,然后摇头。
“没有,我确定艾科·欧吉比那些老奸巨猾的律师早就考虑过了。可是,等一下!或许他从档案里拿了他不该拿的东西,像是笔录的副本、声明书之类的。我不知道崔博肯不肯吐一张搜索令出来?是该让这个康沃耳来的小精灵开始还债了。”
那个康沃耳来的小精灵叫丹·崔博,中约克新上任的警察局长。所谓的债,指的是狄埃尔帮他弄到这个工作——或是说,帮他阻止瓦特毛当选——的人情债。让他还这笔债的最大障碍是,崔博根本不晓得他欠狄埃尔什么。可是基于长久累积的经验,巴仕可知道在这种情形下,“愚昧无知”不能拿来当作答辩的理由。
他说:“我不觉得崔博先生会让你去踢破瓦特毛家的门,长官。我是说,既然有别人能帮你做,你何必自己大费周章呢?把一些老案子挖出来,一定会让很多人不爽,像是受害者的亲人等等的。他一定会沉浸在皮克福德案的光环里,至少一两个星期。那事伤不了我们什么。等他回到中约克的时候,要不有人会狠狠教训他一顿,要不就是艾科·欧吉比会发现,我们的尼伟已经在每个星期天早上把付钱的大爷们一批批赶回床上睡觉啦,所以决定停止刊登剩下的篇章。”
巴仕可表达的方式之所以如此冷嘲热讽,是因为他觉得,此时若要通往狄埃尔的心,就要透过他的胆汁。当然了,除了对警方的名誉自然感到关切之外,他对于蹂躏民众情感只为哗众取宠的行径,也着实心中反感。
接近一点的时候,他回到家,发现自己不是唯一一个有这种想法的人。
他进屋,预期会听到祝贺声,祝贺他得以从狄埃尔身边开溜,果能及时赶回家吃周日的午餐。但是,艾莉在走廊上见到他时,脸上的表情离贺喜还有十万八千里远。
“你看了吗?”她问。
“看什么?灯?蜘蛛?什么?”
“这个烂报纸!”
她挥舞的那个物体,看起来一点都不像报纸。之所以认得出它来,是单凭直觉而非视觉,因为那份已经被人手用力压缩成纸浆。他拿出自己的那一份,一边挥舞一边说:“看剑!”
“别开玩笑!”
“别开什么玩笑?你为什么有那份报纸?希望你去买的时候有经过伪装。”
“这是雅翠的。”
“雅翠?”
他说,祈求老天保佑是另一个雅翠,而不是那个激进的律师和“女权社团”的活跃分子,雅翠·布丽彻。
“她想来找你聊聊,彼德。她觉得这些文章可能会伤害到一些人,所以她想听听警方的正面观点。”
不,她才不是,她是想毁了他。因为要是让狄埃尔发现他和他说的“屁彻”小姐讨论了警方事务,他铁定会死得尸骨无存。突然间,同时挖眼珠和勒脖子的动作,在那两只复仇大手的指掌间运转得有如神助。
他说:“艾莉,你一定要跟她说,我不认同瓦特毛的行为,可是我不打算变成布丽彻小姐安插在刑事局里的走狗。”
“你自己跟她说,”艾莉说。
“什么?”他用死刑定谳者那种八点钟的眼神,看着客厅的门。
“我请她留下来吃午餐。你总算有一次能够准时脱身,这是不是很幸运啊?”
结果,午餐吃得相得愉快,尤其是他发现自己开了第二瓶瑞欧贾的时候。雅翠·布丽彻不是个大美女,却是个很健谈的人,虽然他一路小心防范着她,却没有一点被穷追猛打而不慎泄漏机密的不适。即使中途门铃响了,艾莉说:“那一定是萨玛”时,他也没有半点怀疑。萨玛就是萨玛·蕾斯因,牙科护士,大美人一个,是“女权实践团体”的发起人和推动者。
他张开双臂欢迎她——是真的张开了双臂。相谈甚欢当然是不错,可是聆听一双清澈的褐色眼眸娇语滔滔,对官能之耳更是加倍受用。
他又开了一瓶葡萄酒,睿智又得体地谈到尼伟·瓦特毛的为人,讲了他在刑事局时一些有趣又好笑的轶事,所以,当萨玛开始毫不遮掩地露出牙科护士应有的珍珠贝齿大打哈欠,而且粉红小嘴里那点性感的喉咙深处也已一览无遗的时候,他着实吓了一跳。她歉疚地捏了一下他的手,以示补偿,同时对艾莉说:“我得走了。你的地底大行动准备好了没?”
“下礼拜,”艾莉说。“我要去波索普矿场。”
“波索普?我知道那地方。罢工结束之后,那里有些积极优秀的女性团体决定不被打压,继续活动。”
“矿工对女性团体一向都有意见,”雅翠附和。“我帮他们一些人辩护过,他们简直像是打一个模子创造出来的,真让人惊讶。个个都是作风激进的突击高手,可是谈到自己的女人,他们还停留在黑暗时代。”
“也许吧,”巴仕可轻快地说。“如果他们把女人都送到矿坑,自己留在家里,那他们很快就会了解什么是两性平等。”
这番高调宛如下了逐客令一般,不久后两位客人便纷纷告辞。
“嗯,好像还好嘛,”巴仕可说,重重地坐进一张扶手椅。
“你这么想啊?”
她的声音听起来很恼火,但是酒后感觉性致大发的巴仕可,硬是天真的相信,想融化一个女人的心,就得善待她的朋友。
“我很意外雅翠处理这件事的态度这么理性,她好像是真心关切警方的声誉还有大众的感觉。我蛮感动的。”
“是啊,我有注意到你蛮感动的;而且每次萨玛提出看法后,也变成她蛮感动的。”
“拜托!她只是个小孩子。”
“少说也有三十了。”
“是,当然,我知道。可是你不能不承认,她有一种孩童的特质。那双眼睛、那种肤色,那么清新,那么光滑,而且什么妆也没化……”
艾莉的眼里有某种东西在警告巴仕可他有点搞不清状况了。他捏一下她的手,设法再回到正确的道路上,说:“我想,我的意思是,我对萨玛的态度是有点像叔叔啦。”
“好啊,那你也别梦想在我身上实现你的幻想,叔叔!”艾莉说,冷冷地抽回手。
现在巴仕可也火大了,他回嘴说:“至少我的幻想都发生在地面上。”
“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那个意思。你根本没跟我说,这趟矿坑之旅你已经完全安排好了。再说波索普。为什么是波索普?想把你的脸弄脏也不用跑那么远啊!”
“因为下一次的访视地点就在那里,”艾莉冷冷地回道。
“是这样吗?喔,我看整个约克郡都会停工,以便安排了一个特别的节日来庆祝这个伟大的皈依典礼。”
“皈依?”
“没错,他们不就是这样吗?找个不信上帝的布尔乔亚,先把他从头到脚浸到煤灰里洗礼一番再拉出来,这样不就变得比黑还要黑了?你想想吧,只要快快沾一下灰,你就能够为你的出生、背景、教育、婚姻和所有的一切赎罪——最后终于如愿以偿加入劳动阶级的行列!欢迎上船!”
一向对自己的出身比彼德高出很多而感到相当敏感的艾莉,走到门口,停下脚步。
“喔不,”她说:“你没办法欢迎我上船,因为你老早就已经跑到船边,像那些鼠辈一样游走了。”
她走了出去。
巴仕可咕哝着,伸手去拿瑞欧贾。把瓶子一倒后,发现什么也没有。他用一只眼睛盯着里面看,又咕哝一声。
里面既深又黑,且一无所有,一如绝望的本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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