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六月十五日起,我开始每天在论坛上监视凶手的动静。
凶手的第三个帖子,也就是关于“第三号,任锦然”的内容,仍是跟帖在“糖糖”那个题为“其实……我很介意”的长帖中,在两百零五页上,两千六百零四楼。
我不明白,为什么凶手不重新开一个新帖,干脆起个题目叫做“她的血会让你知道”,或者“,我在等你阻止我”什么的,这样不是更加容易引人注意吗?难道他真的以为自己是苏亚的幽灵,还是任锦然和苏亚之间还有什么特殊的关系?
凶手这第三个帖子引起了巨大的反响。
它在六月十四日上午九点二十六分发出以后,使得“其实……我很介意”的帖子又浮到了论坛的第一页。无涯网在五月十五日上午推出“帕罗药业新药实验自杀门”的专题。这个时候,“糖糖”的帖子停在论坛第一页逆数第三行,还没沉到第二页去。
网友们看了专题,再次想起遗忘已久的苏亚,进入论坛,恰好看见“糖糖”的旧帖浮起来了,不知道这个事件有什么新进展,所以都点击进去看了看。结果看见“任锦然”的名字出现在这个帖子里。于是,所有关于任锦然的讨论一楼一楼顶了上来。苏亚的这个帖子,如今又成了任锦然的专帖。
很奇怪,在这个世界上大多数人的眼里,一个人往往会按照别人愿意的理解,成为跟自己毫不相干的另一个人,自己却对此无能为力。
任锦然网络版的故事是这样的。师生恋,男方母亲阻挠,恋人结婚。任锦然七年无法忘情,七年后买了蛋糕为旧恋人庆祝生日,却被他的冷漠所伤,绝望之下,将一枚刀片插进了自己的脖颈。百分之十五的小道消息,加上百分之八十五的想当然。我也险些犯下这样的错误。
人们对他人的理解总是如此缺乏想象力,这显然是苏亚事件的一个翻版。当人们试图用公式、经验和自己的逻辑去判断一个人的时候,事实上,他们就剥夺了她被了解的权力。随后,网友们就为了这个并不存在的纯情女子义愤满怀了。新一轮的人肉搜索从六月十五日夜晚再度开始。
六月十七日中午十一点十七分,孟雨的身份曝光,一起被贴在论坛上的,还有他在复旦大学生命学院时的工作证件照,扫描件。六月十八日下午四点四十八分,孟雨现在的身份也已经被锁定,跟帖中还出现了帕罗生物医学研究有限公司的简介,以及孟雨的工作照和简历,貌似是从公司哪份商业计划书的团队资料中摘录的。看来,帕罗药业内部也不缺热心的网友。
虽然所有这些帖子都跟随在凶手的两千六百零四楼后面,或者说,因为凶手把“任锦然”的名字写在这里,引来了后面的帖子,可就是没有人注意到这个帖子本身的古怪之处。苏亚不是死了吗,于是大家对于这个“苏亚”也就不当一回事情了。
不是血案主角,谁会来关注你呢?
我每个凌晨伏在电脑屏幕前,像一个统辖大地的上帝,敬业地监察着论坛里路过、离开、醒着与睡去的人类们,等待凶手的再度出现。只有沉入虚幻的网络世界,我才会感觉如此良好,短暂地,忘记自己是一只无能为力的虫子。
这一项值班监视的任务对我来说并不费力。因为我习惯在夜半醒来,一次、两次、三次,间隔或长或短的时间。不知道别的“败犬女”与预备役“败犬女”是否也如此,忽然在梦中一愣神,意识到自己正在熟睡,心中一阵不安,头脑登时就清醒了,睁开眼睛,一片黑寂,渐渐分辨卧室里的家具、窗棂,谛听一切是否安宁如常,翻身,感觉自己是否还睡在床的中间,手和脚是否摆得舒服,被子是否踢掉了。然后蒙上被子继续熟睡,或者起来上一会儿网,累了随时再倒头大睡,进入梦里,几个小时以后再次醒来,周而复始,直到最后一次睁开眼睛,看见窗口已经泛出微光。这一次如果再闭上眼,一定能安心地睡到下午。
这种在熟睡和清醒之间跨来跨去的感觉,就好像一个人在扮演两个角色,在黑夜里,一个醒着的我在照看另一个安心睡去的我。有伴侣在枕畔的,他们的睡眠应该不一样吧。
六月二十二日之前,我搜遍论坛,“苏亚”这个ID没有再发别的帖。这让我感到极度失望。
我觉得我简直是在期待又一桩血案的发生。我已经听见了凶手内心的呐喊声,我想听清那是什么。我有一种隐约的预感,我虽然不是,但是凶手想要表达的内容一定与我有关。他似乎正在用这样的方式让我注意到他的存在,就像我一直努力在乎的,我在这个世界上的存在。
我像一个瘾君子盼不到烈药一般,不仅是寂寞与无趣,简直是一种眼睁睁被活埋的煎熬。我想我可能已经变态了,不恋爱是死不了的,可是我确实需要些什么让我活过来,至少偶尔觉得自己是活着的。
比尔改变了他的习惯,这些日子,他忽然不隐身了。深夜十一点、凌晨一点、三点、四点,无论我什么时候登录MSN,他必定亮着“有空”的绿灯孤零零地停在队列里。
“喂,老鸵鸟,你从来不睡觉的吗?”我问。
“人老了,失眠嘛。”
有时候他回:“你监视凶手,我监视你。”
有时候他劝我:“没见过你这么狂热的,会把你的小身子弄坏的。”
有时候我震了好几次,他才答复。我怀疑他是开着电脑睡的,为了陪我吗?
我口干舌燥,做梦都梦见最终解开谜底的场景。我站在凶手对面,得意地阐述我洋洋洒洒的推理。凶手居然在笑,他说:“你终于知道了!”他的脸是一个论坛通用的头像。
没有凶手,论坛也并不风平浪静,网友们人肉搜索的热情一浪高过一浪。他们并不满足于只找出了孟雨。六月十九日上午十点十六分,孟玉珍的资料也被搜索到了。女,离异,现年六十七岁,铁道医院退休职工,原五官科副主任医师。六月十九日深夜十一点三十八分,论坛上居然出现了孟玉珍的照片。
孟玉珍看上去出奇的年轻,至少姿态如此。她戴着一顶粉红色的镂空遮阳帽,故意戴得有点斜,帽檐的花纹投在她的半张脸上。身材瘦小得像个孩子,圆脸,大眼睛,她是瞪大眼睛在笑,如果不是下巴和脖颈上累累的褶皱,她看上去甚至比身边的何樱还要年轻。
何樱站在她的右侧,显得高大臃肿,短发夹在耳朵后面,阳光照在她平整的额头和丰满的脸颊上,没有帽子的遮挡,脸看上去也比孟玉珍足足大了一倍。她眯缝着眼睛,这让她看上去笑得有点勉强,左侧小半边身体被孟玉珍的右臂遮着,初看是她挽着孟玉珍的样子,手指却没有从手肘里露出来,可以想象,只是为了配合正面的默契,她把手空悬在背后。
何樱的右手则亲昵地拢着一个小男孩的肩头,男孩精灵古怪地站在两个女人之间,面向镜头,歪着肩,半个脑袋钻在何樱的手肘里。
他们三个人站在一座石桥的桥头,阳光均净,身后是河道蜿蜒的江南水乡,也许是周庄、乌镇什么的。这显然是一次家庭短途出游,照片的拍摄者应该是孟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