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晨说过,只要有百分之一的机会能看见‘爱得康’认证失败,他都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去碰碰运气。这关系到他儿子一家人的幸福,据他宣称,也同时关系到另外两千五百九十八个职工的生计。更何况他还可能收了竞争公司的巨款。
要使实验失败,光靠把药品换成安慰剂是远远不够的,关于这一点,徐晨比我更明白。
除非参加实验的病人中途自杀,而且必须是药品组的病人,这个丑闻对于一种抗抑郁新药无疑才是最大的打击,事实上也是如此。苏亚的诉讼让帕罗药业疲于应付。徐晨也用这个借口,以瑞安医院临床药理中心主任的身份,态度强硬地向卢天岚建议,中止实验。六月一日下午在门诊大楼十七层主任办公室的这一幕,何樱与我都在场。
“如果不停掉实验,你确定不会再有第二、第三个苏亚吗?”
现在想来,徐晨的问话早已泄露天机。
他没想到卢天岚比他更强硬,寸步不退,于是他半真半假地跟卢天岚打了一个赌:“你听不进这些话,没关系,我在这里跟你打个赌好了,按我的经验,这种事情还只是一个开始,一个组里有人自杀,会传染的,你信不信?”
说这些话的时候,他已经开始在脑海里搜索第二个谋杀对象。
如果说,苏亚之死是他潜心计划的成果,任锦然之死就是他即兴的杰作。
二〇一〇年六月一日下午,卢天岚、何樱和我离开之后,他一个人在办公室里坐了很久,好在并无人打扰。他后悔自己只准备了一次谋杀,要从二十九个人里面再选出一个合适的自杀者,意味着需要重新听一遍所有的谈话录音,揣摩研究,选定目标后找借口接近,逐渐取得信任,还要等待一个制造自杀的事件契机,这谈何容易。他已经没有这么多的时间了。
傍晚五点,护士长敲门进来跟他说,今天要提早回去,儿童节,陪女儿去看电影,双休日做的药效评估已经全部整理归档了云云。过一会,两个文件袋送了进来,护士长再次替他从外面合上门,这一回,她是真的下班走了。
徐晨怏怏不乐,被人扔下的感觉很糟糕。他解开药品组的那个文件袋,整沓表格中有一份贴着粉红色的即时贴,这标签很显眼地露在外面。抽出来一看,是三十五号病人,评估的药效算是不错,但是她已经有两周请假,只是通过电话来回答评估问题,所以尽责的医生在上面做了一个标记。徐晨心念一闪,他想他得给她打个电话,有个借口跟人说说话也是好的,况且这也许是找到下一个猎物的绝好机会。
没有参加药效评估,连续两周,很可能是有意外的事情发生,这个变故重大到影响了她整个生活。最妙的是,他有理由去了解究竟发生了什么,从而快速进入她的生活,没准还可以顺着这个变故为她设计一个自杀的理由。
五点十二分,他找到了三十五号病人的手机,拨号。
任锦然正站在星巴克的楼梯上,看见孟雨刚刚神态自然地接起了一个电话,迟疑间,她的手机也响了。她连忙返回二楼,以免孟雨听见她的声音。
徐晨在电话那头做了一番职业化的自我介绍,然后询问任锦然请假的原因。
“噢,抱歉,是这样的,我最近身体不大好。”回答太简单,像是敷衍。
徐晨也许是这样说服对方的:“心理疾病比身体上的疾病更顽固,治病靠的是坚持,像你这样才回访了一次,就偷懒用电话评估,将来怎么办?我们现在虽然进行的是一种药的实验,这并不是说,三个月后这个实验结束了,我们就不相干了。你是我的病人,我就会对你一直负责下去,将来长期地协助你克服这个问题。”
任锦然一定会动心,她之所以隐瞒停药的事实,还继续参加评估,无非就是因为对自己的抑郁症还没有把握。情绪掉到尘埃中的可怕,她是领教过的。
徐晨提出要跟她见一面:“要是你近来身体不好,我可以到你那儿去家访。”他故意用了一个针对小学生的词语,以此强调他的年纪,向对方暗示他是一个德高望重的老医生,女病人在他眼里不过是小孩子,没有轻浮的想法。
随即,徐晨再次感到幸运之神降临到他的头上。他的脑袋里甚至跑过这样一个念头,如果他做凶手这么受老天眷顾,还不如年轻时就选择这个行当呢。
他在选择任锦然之前,并不了解她的个性,所以还为如何接近她颇费踌躇。其实任锦然的个性比大多数人都要无拘无束,她当时就大笑起来,回答道:“好啊,欢迎你来我家,我请你吃饭!我做得不好吃,但可以叫外卖。这样谈起来也方便,不怕外人听见。”
他们约在六月二日的傍晚。徐晨不想在上班时间出来,虽然找病人谈话是公务,但谋杀就不是了,没必要弄得这么显眼。任锦然则表示,她最早也只有明天了,今天她已经约了一个七年没见的老朋友,事实上是过去的男朋友。这个信息当然又让徐晨心中一阵惊喜。
任锦然为什么最终没有见孟雨,我还不知道。
她早在两周前就向公司请了病假,六月二日,她整天没出门,可能是怀孕早期的身体反应,不过我认为更可能是心理上的紧张所致,单身准妈妈总会觉得责任更加重大。
下班前,徐晨跟她打电话确认了会面一事。她告诉徐晨,她觉得不大舒服。于是徐晨表示,他负责打包晚餐带过来,一方面彰显亲切,一方面也是不想让见面的日程再往后拖,他急于要见到自己的第二个猎物。
为了碰碰运气,他带了一盒刀片,不是DORCO,是满大街都有的吉列。“自杀是会传染的”,他深知这一点,经历相同的自杀者,后者模仿前者的自杀方式,这非常符合心理学原理,也容易让警方在相似的情节中忽略不同的细节。江宁路的这幢高层跟罗马庭院不同,门禁比较混乱,电梯多,上下电梯的人也拥挤驳杂。他提着饭盒在夜色的掩盖中上了楼,活像一个送外卖的落魄老头。
任锦然果然是面有病容,穿着家居服,客厅里的吊灯照着她刚煮好的咖啡,两套咖啡杯早已摆好。她笑得开朗,说话也坦诚,只是自始至终也没有透露怀孕的事情,毕竟这与违反实验合同有关。
饭后,任锦然显得更加疲倦,于是徐晨又用了熟稔的一招,与对待苏亚一样,他建议任锦然换上睡衣,到床上休息一会儿,他正好可以为她做一个心理放松的小治疗。他在她的洗手间里打开刀片盒,取出一片,其余的留在她卫生间的洗面台上,留待警察发现。
收拾餐桌颇费了他一番气力,这还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收拾晚餐桌呢。他不禁想起亡妻,这一刻,杀人后的兴奋暂时消退,代之以说不清道不明的空虚。
离开的时候,他顺手关上了客厅的灯,但是没有关卧室的。
六月十四日上午九点零五分,卢天岚接到瑞安医院的电话,警方发现了任锦然腐烂多日的尸体。接下来的几天里,正如卢天岚的判断,徐晨把消息偷偷散给了上海各大媒体。如果不是任锦然私自停药的意外,早在孟玉珍遇害之前,恐怕“爱得康”就已经被迫放弃实验,成为SFDA名单上一项自行隐退的危险药品了。
徐晨没有料到的意外还不止这些。
他没有料到自己有多么孤寂。
犯罪完美极了,却没有人欣赏。就像医药代表成天奉承他,想方设法贿赂他,医院的同事表面巴结他,背后嫉恨他,恨不得他早点退休滚蛋,可是没有人有兴趣了解他是怎样的一个人,他的梦想与悲喜。
最完美的犯罪正是没有人欣赏的,因为最完美的犯罪,是让所有人都认为根本没有犯罪事件,天下间只有罪犯一个人知道。这份孤寂加在他全部的孤寂上,就像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骆驼。一种比犯罪更疯狂的念头占据了他的大脑,这样完美的犯罪,足以让他吸引全上海每个人的瞩目。
二〇一〇年五月二十五日深夜十一点四十二分,苏亚“自杀”的十天以后,“苏亚”这个ID发了第二个帖子,向所有人宣布,“我还在这里”。六月十四日上午九点二十六分,“苏亚”发了第三个帖子,提醒大家,任锦然也是他成功猎杀的一员。
然而,徐晨万万没有料到的是,六月二十二日晚上,他打开电脑,发现“苏亚”居然发了第四个帖子,内容是一个他完全陌生的名字,“孟玉珍”,发帖时间是当天下午三点四十一分。他立刻上网搜索新闻,果然有一个名叫孟玉珍的女人死了,被电梯夹住心脏病发身亡,是有人关闭电闸所致,事故时间就在下午两点零四分,跟发帖仅相差一小时三十七分钟。
那天夜晚,绿野小区二号住宅楼的一个窗口里,不断传来有东西摔碎的声音。徐晨完全没法控制自己的愤怒,凶手被另一个凶手栽赃,准确地说,是一个优秀的凶手被一个拙劣的凶手栽赃,这才是他最无法忍受的。但是他能怎么做呢?去告诉所有人,这个毫无构思可言的案子不是我做的,我做的是先前相当完美的那两桩。
他觉得他是注定无法被世人了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