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天我能做的,就是跟随徐晨的鼠标,去找寻他曾看见过的凶案线索。
“千夏”的帖子数量惊人,让我这几天没事就趴在病床上,两眼瞪着电脑,宛如格林童话里受后母虐待的公主,正在努力把一屋子的黄豆和黑豆分出来,还试图在里面找出一颗破解凶案的绿豆。
最早的一个帖子,标题就叫作“就是想让你知道”。
我想说的是,我不介意你恨我,但是不要从此消失。我求你。
发帖时间二〇〇三年六月十七日晚十一点四十五分。论坛就是这一天建起的。我记得,二〇〇三年六月,任锦然离开学校去实习,从而摆脱了之前长达一年分手却仍相见的痛苦局面。任锦然从此变快乐了,选择享受恋爱,来去自由。看来正如“花语”帖子里所说,难以释怀的反倒是孟雨,尽管是他选择了与别人结婚。
六月十八日中午十一点五十八分,“千夏”发帖题为“今天食堂有面条”。
西红柿番茄浇头,酱丁浇头。你喜欢酱丁的,是不是?
六月十八日下午三点二十六分,发帖题为“完了”。
刚才路过第四教学楼,看见明辉堂在拆了,又一个我们的记忆将要不存在了。
六月十九日上午八点十分,发帖题为“早上好”。
今天一定要比昨天努力,大家都一起努力吧!
六月十九日下午两点整,发帖题为“这里有人吗?”。
随便是谁,跟我说一句话吧!拜托!
喂,人都死光了吗?
六月十日下午两点二十五分,题为“花生是苦的?”。
学生超市买的花生,第一包很提神,为什么第二包、第三包,越吃越苦?
没意思,没意思。
我想就不用我再列举了吧。从二〇〇三年六月到二〇〇五年九月之间,“千夏”每天都在论坛里自言自语,有时候像在对锦儿说话,有时候对着并不存在的众人,偶尔也会有日记体的,或长或短。
最早两个月,完全是他一个人在说话,论坛像一座空房子,没有一丝回声。这也正印证了网络上的一则经验之谈,不论你多无聊,只要你持续不断地发出动静,必然有人会应和你。虽然那些人并非你想要的那个人,他们也未必是为你而来。正如“千夏”的帖子都基本没人跟帖。可能是他的帖子太多,不论是一句话、两个字,还是长篇大论,都各自独立成帖。不像别人,大多跟在自己的帖子后面。
想来这种习惯倒也合理。别人是希望自己的帖子集中易找。“千夏”就是斑竹,发在哪里都在自己管理的论坛内。这样一来,大家反而不容易注意他,就像身处街道,我们也许会注意到某个横穿马路的帅哥,却不会注意到无处不在的空气。
二〇〇三年十月一日,孟雨与何樱举行了婚礼。他看着母亲穿了一身浅玫瑰色的暗花旗袍,笑靥如花,仿佛她才是他的新娘,这种错觉让他心生寒意。
他仿佛回到二十几年前,蹲在天井里刨土豆。傍晚,天色阴沉,搪瓷脸盆和一个矮木凳,手浸在凉水里,刨子很不好用,刨几下就要用手指把碎皮从刀架和刀片之间抠出来,否则刀锋就给糊住了。母亲在他耳边唠叨着料理一份生活的繁琐庞冗,土豆总有非常奇怪的形状,深凹、裂缝、窄长,完全不符合刨子的平面。他对付着手里的土豆,在他童年朦胧的印象里,这就是母亲描述的生活,阴沉,泥泞,凹凸不平,永远刨不干净。
他只祈祷明天母亲不要买马蹄,那些小东西更难刨,数量更多,一旦开始就看不到完成的那一刻,就像深陷其中无法摆脱的生活。
母亲无论做什么家务都要他帮忙,母亲说,这是为了让他知道生活有多复杂,她有多辛苦,耗尽她的年华只是为了成就他。这让他觉得自己简直是一个负债者的化身。其实大部分时间,她分派的工作只是让他觉得自己有多笨拙。比如说她擦柜子的时候,总是要他在一边拿着另一块湿漉漉的抹布替换。有一回,母亲下班迟,他自己用冷饭炒了蛋炒饭,母亲回来大发雷霆,规定他以后不许再碰她的锅和锅铲。
在他和母亲之间,他永远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做什么都是错,从她身边走开一会儿更是错,只有呆立在一边候命,四肢僵硬,像个笨蛋。唯一逃开的办法是看书和做作业,逃进他“正经事”的借口里,母亲会暂时放他清静。他觉得那就像一个无形无色的气泡,可以暂时隔绝自己与外面世界的干系,随着年龄的增长,这个透明的建筑物越来越宽敞,用来装载他的无数念头。
他躲在书本里,越来越不善于跟人交往,他不知道这是长期假装专注于一行行静默的字所致,还是在母亲面前永远的不知所措,让他失去了某种信心。他一想到要跟人打交道总会有点紧张。
家里的水阀坏了,里屋的水一直溢到天井里,把菜篮子、鞋刷、丝瓜巾冲得遍地漂荡。房管所的工人挤了一房间,母亲遣他去弄堂口买一包香烟回来,他看着母亲给每个人发烟,赔笑,仿佛她跟这世界上的任何一种人都能说得上话。母亲的这副模样让孟雨忽然有了一种奇怪的错觉就像一只浑身长满了彩色羽毛的巨大动物,让他仰视、惊异,觉得不可捉摸。而他自己呢,他看见自己只是一条外壳柔软丑陋的虫子,寄生在她的一片羽毛上。
他又觉得自己仿佛身处一艘汪洋中的孤船之上,不知道这船该如何驾驶,怎样才能不致沉没。他躲在船舱里,透过狭小的舷窗窥视母亲,这艘船上唯一的另一个人。他想,这就是她要的效果了。
他一直幻想这条船上出现第三个人。他试图用想象在空气中造一个人,先是勾勒线条,再填入肌理的颜色、嗓音,乃至微笑时嘴角的褶皱,他希望那是一个美丽的女孩。她必须非常亲切、顺从,愿意每时每刻陪伴他这个囚徒。她不指摘他的错,只称赞他的好,最好是在她眼里,他原本就是世间最出色的男人。她从不跟他谈生活就是耗尽年华为了成就另一个人,因为她根本就不在生活中,他们只生活在属于他自我空间的巨大气泡里,在水晶般的穹顶之下,永远走不到尽头的璀璨宫殿。
当母亲跟他抱怨生活的时候,他坐在书桌前,沉默不语,仿佛在听,其实他在他的气泡里,也许正在和想象中的女孩说话,气泡与气泡里的一切是透明的,旁人看不见。
直到他在校园里邂逅任锦然。
他第一次看见他造的女孩在阳光下有了影子,惊讶间,他发现这是另一个人,一个活生生的人。她的肤色比他想象中更金黄,他想象中的要粉白一些。她的头发是卷曲的,而他想象中的是直发。但是她温驯聆听的眼睛,她嘴角妩媚的微笑,她的容貌,她修长的身材,真让他怀疑这是他雕塑的。还有,她的黑裙,孟雨想象中的女孩正是穿一身黑衣的,他母亲总是周身鲜亮的颜色。
她变成了生活中一个真实的人,他不知道这是天大的幸运,还是灾难。他还没来得及揣摩心中隐藏的一丝恐惧,就已经卷入了夏日飓风般的热恋中。
他终于得以更精心地雕琢她的细节。他建议她多读,培养古雅娴静的气质,学学古琴就更好了,不要总是戴着mp3听爵士乐,他更不赞成她去看学生会音乐沙龙的摇滚演出。他批评她太爱笑,他说:“不是在任何时候,笑都是礼貌的表现。”他不赞成她总是在别人说话前就抢着说话:“你可以先揣摩一下别人的态度,这样可以显得更从容,也更有主动权。”
她总是非常努力地遵循他的意旨,除了在一个细节上,每次约会,她总是迟到十到二十分钟,这让他在见到她姗姗来迟的第一刻,心中总有片刻的惊疑,仿佛他的想象遭到了严重的质疑,这个女孩显露出她自己的面貌,竟不是出自他的塑造。好在渐渐习惯了,他也就把这个特征加入了心中的图景,误以为这只是他自己在雕塑过程中的一个BUG,而且多年以后,这成了他能记住的,关于任锦然的唯一行为特征。
无须多少日子,他惊喜地看到,她已经日臻完美,每一寸都循着自己的念头。看她这样玉手托腮坐在自己面前,啜着一杯芒果冰沙,美丽的睫毛在聆听中微微扇动,这实在比两个人以前在虚无的盒子中相伴更令人兴奋。他处于一种幸福的晕眩感之中,完全忍受不了分离。她不在跟前,他就坐立不安,好像那个装载他自己的巨大气泡,也被她回宿舍之类的暂时告别一并带走了,让他孤零零地待在这个世界上。
更神奇的是,他对着她的眼睛说话,日复一日,他开始从她瞳孔中看到了一个陌生的人。这个陌生人骨骼匀称、器宇轩昂,一寸寸逐渐成形,并且他从她的神态中意识到,那竟然就是自己。
他起初不能确定,那个几乎不认得的自己究竟是她想象中的影子,还是他看见的幻影,就像小时候在大世界的“哈哈镜”前照见的变形的影子。有一天,他在洗手间的镜子前刮胡子,忽然看见那个陌生人就站在镜子里,一手拿着刮胡刀,满脸泡沫。他的手臂和小腿刚刚生长完全,这就是昨晚约会时的事情,现在他伸出自己的左手,捋起衬衣袖子,他看见镜子里的人手掌修长洁白,小臂上肌肉和静脉栩栩如生。
这真是一个奇迹,以前镜子里只是一条柔软丑陋的虫子而已,他还以为自己就是那样的,现在镜子里的这个男人几乎十全十美。他不明白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也许是因为他对她说的话累积到了一个惊人的数量。每次对着她的眼睛说话,他就不免失去控制,滔滔不绝,醒悟过来才发觉自己比母亲还唠叨许多倍。他不知道自己曾经对她说过多少话,不然的话,也可以总结一下这个魔法发生的规律。
船长很快发现这艘孤船上多了一个人,她显然并不欢迎这个新乘客。
恐怕在这个事件中,除了任锦然自己以外,只有孟玉珍发现,这个叫作任锦然的女孩不是一个幻象,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如此发展下去,她必然要进入孟雨现实的生活,柴米油盐,十八般家务。孟玉珍觉得,这个女孩看上去就不擅长这些。
孟玉珍说了一万个理由,孟雨全都听不进去,最后,孟玉珍说了一句话:
“好吧,将来发生什么,你自己负责。”
这本来是一句无奈应允的话,可是,孟雨坐在那里,忽然打了个哆嗦。好倒是好,不过这艘船漂在汪洋中,他从未试过自己驾驶,他不会,他雕塑出来的女孩当然更不会,将来会发生些什么呢?
第一眼见到何樱,他并不讨厌。她给他的感觉就像是小学时代老师给安排的同桌,看上去还算让人安心,很友好,一看就是乐意借给他橡皮,帮他抄笔记的女孩,虽然不是他喜欢的那种类型。听孟玉珍推荐她的言下之意,她会是一个好船长。
一方面,他已经开始努力与任锦然分手,谁也没想到,恋爱能带来这么大的快乐,也能带来如此剧烈和漫长的痛苦。他不得不摧毁那个一贯用来承载自己的气泡,因为她已经生活在那个气泡里了,那个他保有了整个少年时代和青年时代的宏伟建筑,他现在不但是坐立不安,简直是不知道把自己心里一大房间的念头暂存到哪里去才好。它们坍塌成一片,被倾倒在大街上,像一堆满是玻璃碴的垃圾,只能扎痛自己。他不得不瞒着学校领导去看医生,开始服用抗抑郁药,否则他很难保证会不会突然自杀。
他把痛苦归结到孟玉珍身上,他把她看作是摧毁一切的人,这样他可以觉得好受一些。他不想看见那条寄生在羽毛上的虫子,捏上去软乎乎的,带细勾的脚,表皮上满是褶皱,所以,看见孟玉珍也开始让他觉得难以忍受。
另一方面,何樱就像一个善良的探视者,她能够把他从囚禁中短暂地拯救出来,带他出去散散心,因为孟玉珍信任她。她从不用约会的名义勉强他做什么,诸如情侣餐、看电影等,她会照顾他的心意,似乎非常体贴他失恋的心情。他沉默,她也不多说什么,他散步,她也陪着漫无目的地走。有时候,把他接出来以后,她甚至问他,要不要她先离开,让他去见见“她”。
他对孟玉珍说,他娶何樱的条件是,请她离开这条船。他发觉,这其实是他自小以来的愿望,他不想满心恐惧地待在船舱里,当然他也不敢独自驾驶这条船,有何樱在船上,这是一个折中的方法。既然孟玉珍也说,她会是一个好船长。
船居然平稳地行驶下去了,对此,孟雨是有一些意外的,他没想到如此容易。这是因为一切并不如孟玉珍所言,生活原本就是和顺简单的,还是何樱具有超乎寻常的能力,孟雨很好奇。
持家有多容易,抑或有多复杂?了解这个谜题的唯一方法,或者说现成的方法,就是听任孟玉珍时常闯进这艘船,给何樱出些难题。从孟雨帖子中的记录来看,他对操持一个家庭需要多少工作量的认识,就是从婆媳较劲中渐渐量化出来的。我一边读这些帖子,一边不自觉地在摇头,他居然用科学家的理性和冷静来观察妻子的痛苦,测量她的极限,这是不是说明他是根本不爱何樱的?
他对何樱的评价是,“不需要我陪着做家务”,“抱怨比我母亲少,不伤耳朵”,可是她有一点和他母亲相同,她使他依然感到“一个人被关在船舱里”。
吃鱼还是吃肉,这个问题很重要吗,至于一年问我三百次以上吗?
不能说她不关心我,她对我的照顾已经面面俱到,每天吃什么菜,穿什么衬衣,家里的有线电视要不要装数字机顶盒,儿子暑假是继续上英语口语亲子班,还是参加英语夏令营。家里的琐事非常多,可是这些比我在想什么更重要吗?
也许更重要吧,好像女人都这么认为。或者我正好不幸,与我共同生活的两个女人都这么认为,何樱是我母亲挑的,我差点忘了。
有时候我看着妻子,有好多话想对人说。她的表情也似乎总是希望我多对她说些什么,可是她只能问出“吃鱼还是吃肉”之类的问题。我看着她,想起那个“吃鱼还是吃肉”的问题,我也忽然什么都不想说了。
这么多年了,这个世界上还是只有一个女人,是我唯一想对她说心里话的,也只有她才愿意听我,懂得我在说些什么。她是我的天使。没有她,我真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
这个帖子发布于二〇〇九年三月一日傍晚六点十一分。其实,类似内容的帖子从二〇〇三年到二〇一〇年,数量不下几十个。
自从二〇〇三年六月,任锦然离开学校以后,孟雨觉得镜子里的自己正在飞快地变化,先是手掌裂成碎片,逐片丢失,然后小臂残缺不全,有一天醒来,他发现肩膀不见了,头颅的形状也开始模糊不清。他建立论坛,每天跟想象中的众人说话,希望借此找回自己的轮廓。
显然,不久之后,他花了一段时间,把自己藏身其中的气泡重新建起来了。这个透明宫殿里没有何樱,依然是他,和他想象中的孤船上的第三个人。现在,这个人有了比原先更清晰的形象,有了各款黑色衣裙和复杂的发型,有了言谈举止和回忆中的风景,她甚至还有了一个有身份证号码的真实姓名,任锦然。
透过舷窗,他望见何樱站在甲板上,替代了孟玉珍的位置。当然孟玉珍还会时常回到这条船上,使得他这个囚徒在混乱中减少一些被关注的压力。他可以有更多的时间不用说话,更清静地躲在光芒剔透的秘密空间里,与任锦然相处。
他把她视作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人,他努力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某天让她看见或听见,他给了何樱这么多年的沉默,把所有想说的话都留给了任锦然。他总是把她称作“我的天使”,我读到第六天的时候才蓦然惊觉,难怪论坛的图标是一个“黑天使”。黑色是任锦然爱穿的颜色。
这并不是说,他在家庭生活中是完全漠然的,他也有过感情非常强烈的时刻。何樱和新生婴儿出院回家的那一天,他看着那个皱巴巴的男婴,看着何樱万般呵护这个小肉团的模样,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当年也是这么一个小得不像话的东西。是孟玉珍把他抱在怀里,揉搓怜爱如同一只宠物似的把他养到成年。想到这里,他冲进洗手间,对着水池干呕不止,他不知道这算是对母亲的内疚,还是对这种抚养深感恶心。
奶腥味在家里弥漫了三个月,他终于忍不住,婚后第一次主动把母亲请回家里住。他也不明白这是对何樱和孟玉珍的怨恨,还是恐惧,恐惧自己在女人面前曾经是这么弱小的一个东西。
他的举动显然是引起了两个女人的一场决斗,这一回,何樱彻底把孟玉珍赶出了领地。她这才算正式成了这艘船的船长,可惜她不知道,她的努力,只是让她彻底成了孟雨心中第二个孟玉珍。又忌惮,又想摆脱。他在舷窗里颇怀怨恨地望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