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回到小田原,新田就朝车站前的观光介绍所走去,询问叫做千卷的旅馆在哪儿。
千卷旅馆就在离真鹤不远的小田原市的市郊。佐伯初子也是考虑到从这里去真鹤很方便,才选择这个旅馆。
千卷旅馆面海而建,但是既不是在有沙滩的海边,也不是风景特别好的地方,与其说有海水的芬芳,倒不如说有股腥臭味。
到了柜台询问,可以看出初子已先关照过。女服务员立刻站起身来,说初子的房间在二楼的“松原之屋”。
是六个榻榻米和三个榻榻米连起来的两个房间,一种常见的房间构造。初子坐在窗户敞开的栏杆上,好象在看海。
新田沉默着在桌子前面盘腿而坐。一瓶白兰地和一个杯子投影在桌上。
过了一会儿,初子站起来,她坐在新田正对面,可是也不想朝他看。两人持续着没说话,把白兰地注入杯中七分满。那咕噜咕噜的液体流出的声音,听起来很奇妙、很大声。
“看错人了……”初子把杯子里的白兰地一仰而尽。“原以为新田先生,不是一种虚无主义者,而是早就超越了人类无聊的表里不一。可是原来根本没那回事,对你评估实在太高了。”
初子戏剧化地叹气,新田没有回答。他看着壁上廉价的挂轴。是个大幅的达摩像。
“新田先生是个不守清规的出家人,非常地不守清规。那么要想争分数吗?贪求名利吗?甚至欺瞒我,想抢先?你想说没有打算欺骗吗?不行,你的确是欺骗我了呀!那天晚上,我没有一听到小尾美智雄的事就立刻赶来,是怠慢了。但是,你在那时候就已发觉到了不是吗?为什么一句话也不跟我说?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而在和我分手之后去公司调查?小尾美智雄的保险契约如果出事了,不只是你的公司,就连我的公司,朝日相互公司也同样受到损失呀!好卑劣,个人主义哪!喂,如果你想分辨的话,要说什么?”
初子两手压在桌上。
新田毫无表情,事实上并不是如初子所说,自已发觉了事件而三缄其口。想起了小尾美智雄的名字是和初子分手之后坐在出租车里的事。以后就是调查行动,忙得不可开交。因此没有时间特意通知初子,也觉得没有那必要。
但是现在在这分辩也是麻烦的。新田认为,就随她怎么样想好了。除此之外,占据着新田内心的,是初子生气时漂亮的样子。
“毫无辩解的余地是吗?”
初子冷笑。但是,那笑容在半途好象痉挛一样消失了。
“我知道新田先生呀!不关心仁义,交易等东西。但是,这次事件也是我和新田先生—起直接接触到的。我相信人类的情义。没想到你是个胸有城府的人,如果是别人倒也罢了,但是只有新田先生你。我昨天打电话给你,原来,找你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但是公司的人,却告诉我,你因为某某事到真鹤去了。之后,我就和科长商量,并收集一些资料。但是我很生气,我想,如果碰到你,一定要剥下你的假面具……”
“就是要说这些吗?”新田把茶杯里的茶倒入烟灰缸,在杯子里倒入白兰地。
“还有!”初子从新田手里把白兰地抢了过来。
“是啊!那么你是叫我来……”
“但很不巧,不是如你所期待的话,倒不如说是刚好相反。”初子讽刺地笑着,“总之,是想请你回东京。这桩事件只是纯碎的杀人事件,和保险金没有关系。所以回东京替你所喜欢的人准备支付保险金吧!”
新田不认为初子是在开玩笑。该不会想用骗小孩的方式,以这种借口把新田赶回东京吧!
那么多初子说的是正经的了!高良井刑事也说过这话。新田很这种吻合。
“确实的证据呢?”新田问。
“有啊!”好象故意使他焦急一般,初子歪着头笑。
“我呀,在小尾美智雄的工作地方彻底探听过了。因此知道小尾从公司的保健互助会借了三十万元。警察好象也朝这方面调查。”
“犯人是谁?”
“告诉你吗?”初子竖起手指放在唇上,“只是,这是朝日相互的冢本先生告诉我的。他今天早晨从名古屋回来。冢本先生现在大概在真鹤的搜查本部确认犯人以便逮捕。我今天晚上也打算回东京,愿意的话请一起回去。”
嘲笑新田,初子好象很得意的样子。
新田把视线移向窗外。大海迎着淡淡的夕阳。海面好象一片玻璃板一样风平浪静。夕霭遮蔽了地平线。
“不对……”
虽然天空没有变红,面对着窗户的新田的脸却被染红了。她就着薄暮的光线凝视偶而变白的高空的云。
初子和警察是不是都看错什么?关于小尾向公司的保健互助会借三十万元这一线索是否重要,还不清楚,但被杀的小尾多确是投保了六百万元的保险。他们好象过于轻视这点。或许是因为在日本这类的犯罪案例还很少吧!
但是,初子所说的一定要确定一下。应该问过她之后,再决定今后的行动。
但是初子说不告诉新田。自然不能这样等结果出来。逮捕嫌疑犯说不定就在今、明两天。要采取下一步行动,一定要尽量快。如果不的话,线索就愈纠缠不清。
初子刚才说相信新田,说新田不是做交易的人。
他想起这话多微微歪歪嘴唇。在他的心中,现在正有个和初子所说正好相反的话存在。
新田站起来,他的身影慢慢横过变暗的房间,桌子对面是初子。新田坐在她身旁,伸手拥住初子肩膀。
“做什么?”
初子惊愕的声音响起。然而新田无言地以手腕使劲。初子的身体一边挣扎,一边稍微向新田的怀里倒下。两个人的影子重叠,有着短短的沉默。
放开了嘴唇,初子看着新田的脸。新田再次强行地抱住初子。
“新田,你是认真的吗?”初子喘息着,声音嘶哑。
新田没发出声音,只有他的手腕动着,手掌游动在初子裸露的肌肤上。初子扭着身体,胸部如波浪般起伏,一股热流如漩涡般旋脑中,冲走所有的思虑。
“我很气愤被你骗。就因为是你,所以才生气的!”
零乱的呼吸声中,听到初子这样说。
不久,两人的身影消失在沉沉的黑暗中。
“我喜欢你……”从黑暗中漏出初子微弱的喃喃自语,很快地黑暗和静寂融合在一起。
房间一点上灯,只有窗的四个角是黑暗的。窗外也没有渔火,分不出远近。
一只蛾缠绕在电灯上。她的影子在桌下飞舞。
面对着桌子,新田和初子坐着。初子又回到平常显得清秀的她。只是低垂的眼神很软弱。
“国分久平是……”
初子注意到头发的零乱,用手梳理着。眼睛好象正抬起来,说话口气有微弱的虚脱感。
“和小尾的关系?”
在新田身上看不出些微的变化,好象是刚刚才走进房间,坐在这儿一样。
“好象是从中学时代起的朋友。比小尾小两岁,四十八岁。”
“什么职业?”新田以一种冷淡的口气说。
初子没有马上回答。她瞪着桌子的边缘,似乎若有所思。
“职业呢?”新田再问一次。
“嗯……”从精神恍惚中回复原来的自我般,初子抬起头,从眼睛里看得出她惊慌失色,把手放在发烧的脸上。
“职业是画匠……是志愿,但是现在好象就只在替人画看板。也就是在油漆店工作。”
“为什么需要三十万元?”
“不是为了赛马呀什么的,是从以前就奢侈浪费惯了,战前是好人家的少爷,闲散地只靠画画过日子。但是战后却过着凄惨的生活。”
“没有妻子吗?”
“听说没结过婚,战后耐常来找小尾,哭求小尾让他描摹广告的原版画,在全通附近,也有经常雇用的画工,听说小尾也感到很烦恼。”
“什么时候来借三十万元的?”
“四月底。国分说如果不能借他三十万元的话,他就得去坐牢了。因为国分说五月底可以筹到钱,所以小尾用他自己的名义向公司的保健互助会借贷了三十万元。”
“小尾信任那个国分久平有归还三十万元的能力?”
“国分说那当然可以,使小尾相信他。然而,五月过去,到了六月,还收不到国分归还的钱。小尾就着急了……”
“强硬地催过他还钱吗?”
“好象是。”
“但是,就这样判定国分杀小尾,证据太薄弱了。”
“我想除此之外乡还有些琐细的证据。”
“不在场证明呢?”
“不知道。警察也没碰到国分久平。”
“逃了吗?”
“房东太太说,国分的生活不定,三天不回家也是常有的事。”
“国分是否打算还钱?”
“那个太太很担心小尾,几乎每天寄来催促国分还钱的明信片,问国分有没有关系?国分还笑着说,不还也没关系,警察好象也很重视这事。”
“因此说国分杀了小尾?”
“动机是被迫还钱。”
“老套……”新田自言自语地说。
这个事件包含着几个戏剧化的要点。
父亲从悬崖上被推落,女儿从进行中的列车里目击到。
父亲投保了六百万元的保险金。
父亲和长子长女间有纠纷。因此复杂的家务事也成了重要原因。
如果反过来看,这戏剧性的事件中也有些造作之处。如果将这些要点合起来,而得出一个结论,认为是因被迫还钱,以致杀了老友的话,那么“因”和“果”根本就相互背离了。
“嗯……”
初子果断地抬起头:“我有事要拜托你。”
“……?”说说看,新田用眼睛示意。
“我不了解你这个人,请你告诉我。”
“说什么?”
“什么原因使你变成今天这样予?”
初子的眼睛一阵温热。一副央求的表情,甚至让人觉得妖媚。新田第一次看到这样子的她。好象忘了她是东日寿险的调查员佐伯初子。
“除了你变成这样的原因之外,我也想知道你的一切。拜托……”
初子把手放在桌上。
这是每个女孩必说的台词,新田想。并一面缓慢地摇摇他的头。
初子还要说什么似的,但被粗野的开门声音打断了。
“佐伯小姐……”随着叫声,进来的是朝日相互寿险的冢本清三。
冢本注意到新田也在说:“啊!来了呀!”
新田抬起头看着冢本那张一成不变、有棱有角、如喝过酒一般的红脸,稍微点个头。瞥了眼初子,她稍微低伏着头,在她嘴边好象因羞耻而绽开嘴角。
冢本坐在初子和新田之间,交互地看着两个人的脸。
“出了大事了!”冢本用手帕擦额头上的汗,“国分久平他呀,自杀了。”
“真的?”初子双颊顿感僵硬。
“什么时候,在哪儿?”新田问。
“今天傍晚,从真鹤岬的二番下的山崖往下跳。”
二番下,今天站在那里,新田还想过那里很适合作犯罪现场。就在那同一个场所,今天傍晚,被认为是杀小尾的嫌疑犯而被通缉的国分久平死了……
“确定是自杀吗?”新田靠近冢本的脸。
“没错,在他跳下去的现场,有个在海上钓渔船上的老人目击到了。而且也有遗书。”
“遗书?”
“留在崖上的,内容没发表,大概是承认杀了小尾的遗书吧!”
“其他呢?”
“我也不知道什么意思,搜查本部很注意鞋子。”
“鞋子?”
“死者穿的鞋子。鞋子的牌子是银坐卡得里屋买的。这点在搜查本部还引起了骚动。”
卡得里屋。在杀小尾的现场,遗留有在银坐卡得里屋买东西附送的鞋拔子。接着,已经自杀,被认为是杀小尾的嫌疑犯,国分久平穿的鞋子也是银坐卡得里屋的制品。
一定吻合。在B地有卡得里屋的鞋拔,在B地有卡得里屋制的鞋子。然后,A地的是被害人,B地是嫌疑犯。然而嫌疑犯留下遗书自杀。
“太吻合了……”
新田想,同时,也可以证明国分不是犯人。大概国分的死也不是自杀。新田在窗外的暗黑里描画出几个人的脸。
美子和她丈夫、裕一郎和他爱人、鲇子、志津,然后是国分久平。这些人围着小尾美智雄成为一个环。那是个扭曲了的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