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裘四当家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叶遁 本章:第六章 裘四当家

    大膘子死了。

    他是因为这只神秘的火麟食盒而丢掉性命的第三人。

    此刻,真相就如同浮动在沸水之中的冰块,我们只能眼睁睁看着它缓缓融化。如今摆在我们面前的是一团乱麻,我已经彻底被它缠绕得透不过气来。

    二膘子还在吵闹着要杀了曹老九替他哥报仇雪恨,九枪八不得已只好命人先把他关了起来。九枪八回到屋后眼睛直直地盯着桌上的烧酒,他似乎很想一饮而尽,但是他脸上的面巾显然不允许他这么做。秦队长看清了九枪八的意图,他问:“二当家为何要终日蒙着面巾?”

    九枪八没有回答秦队长,而是把话岔开:“秦队长,刚刚发生的事情你怎么看?”

    秦队长说:“现在要弄清楚两件事:一是曹老九为何要开枪打死大膘子,听曹老九的话里话外,他和大膘子之间似乎有什么过节;二是大膘子临死之前对二当家说,让你带着山上的弟兄尽快下山,还说了不要去找那只火麟食盒,显然他在放哨的时候目睹了小西天山脚发生的事情,而这件事情很可能与山寨有关;还有就是……”

    九枪八说:“还有就是大膘子提到的裘四当家,秦队长是不是想问这个?”

    秦队长连连点头:“大膘子说完不要去找那只盒子之后,特地提到了裘四当家,我觉得或许裘四当家知道些什么,我能否见一见他?”

    九枪八摇头说道:“恐怕秦队长不能见他。老四已经拔香下山,不再是我们小西天的人了。况且,我也不想再他让牵扯其中,只图他能留得身家性命。”

    秦队长说:“拔香?二当家是说,裘四当家已经退出了绺门,为什么?”

    九枪八说:“当初老四之所以加入绺门,完全是为了打鬼子。现如今鬼子投降了,他就再也没有留下来的理由。其实他早就想走,说白了还是舍不得这些出生入死的弟兄才拖到如今。今儿个早晨,是大膘子送他下山的……”

    秦队长说:“这就对了。裘四当家在小西天山脚下一定看到了些什么。既然此事与山寨有关,按常理裘四当家应该回来知会一声才对。”

    九枪八长叹了一声:“看来老四是铁了心不想再跟我们扯上什么关系啦。其实,山寨也有对不住他的地方,这不全怨他。”

    这时候,胡匪崽子们把受伤的曹老九用担架抬进了屋子,他的伤势看起来没有我想象的那样严重。崽子们都退下之后,九枪八对曹老九说:“当着秦队长的面,把你和大膘子之间的事原原本本说一遍。你他娘的要是敢掖上半句,今天我不但要给你‘开天窗’,还要先给你‘穿雨衣’!”

    我悄声问黄三什么是“开天窗”和“穿雨衣”,黄三说:“这是他们土匪的黑话,‘开天窗’就是用冒烟的家伙把脑瓜盖儿掀开,‘穿雨衣’是把犯了错的人剥光了绑在柱子上泼凉水。”

    曹老九战战兢兢地挪了挪身子,说道:“这都是两年前的事咧。二当家你那时还没来小西天山寨。有一次大当家领着我们去戚家坎砸窑,大膘子和他兄弟二膘子都去了。咱们砸的是张老抠家,他家有个使唤丫头,我瞧着水灵灵的就没管住裤裆里的玩意儿,就把她给……我也是事后才知道的,那个姑娘是大膘子和二膘子失散的亲妹子。就为这事大膘子非要弄死我,后来大当家出来说话他这才算放过我。谁知道这小子一直憋着劲不算完,今儿早我去他屋逛荡,看见他正拾掇东西,我去摸他的烟,结果从他怀里摸出来一把锃亮的喷子。我问他从哪儿倒腾来的,他就跟我抢,抢着抢着喷子就走火了……其实,我想他是故意打我的,他就是记着我糟蹋他妹子这个仇呢!”

    九枪八问:“你就是怕他再报仇所以又打了他一枪?”

    曹老九说:“大膘子打完我一枪之后想溜,他嘴里嘟囔着什么……噢,反正你早晚都得死,这绺子早晚都得亡,一个也剩不下……俺听他这话觉得奇怪,就死死地扯着他,后来兄弟们就赶过来了。当时二膘子也在场,二当家要是信不过我可以问问他。二当家,我当时就是被大膘子弄急眼了,不然我也不会开那枪,你千万得给我做主哇!”

    九枪八听过曹老九这番话之后说:“秦队长,你看……”

    秦队长说:“二当家,我看老九兄弟没说假话,他确实跟这件事没有太大的关系。至于贵寨如何处理他,我想二当家自有分寸,我们外人不便插嘴。”待崽子们将曹老九抬出去之后,秦队长才又说道:“刚刚我说到信号枪,二当家似乎对这把枪十分了解,到底是怎么回事?”

    九枪八沉默了良久,在这期间他那双锐利的眼睛有些黯淡无光。最后还是郝班长打破了僵局,他说有些尿急想方便方便,九枪八招呼崽子领他出了屋子。这时秦队长端起酒桌上的酒抿了一口,他说:“二当家,我们想去见见裘四当家,不知你可否告知他的去处?”

    九枪八看起来有些为难,他的手指“嘡嘡”的敲击着桌子,好一会儿才说:“秦队长,我是不想再让老四卷进来的,山寨已经够对不起他的了……你们说的那只火麟食盒真的就那么重要吗,非要找到它?”

    秦队长用力地点点头,他的坚持让九枪八的眉头聚起一道深线。九枪八说:“好吧!我可以告诉你们老四的去处,只是我希望贵军不要为难他,他毕竟已经退出了绺门。我听山下眼线传来的消息,贵军正在大力剿匪,我是怕老四……”

    秦队长说:“这个二当家可以放心。贵寨当年跟着杨靖宇杨司令打过日本鬼子,说到底寨子里的弟兄都是英雄好汉,自然不能同其他绺门相提并论。办完这件事情之后我也会向上级禀明一切,绝对会保证裘四当家的身家安全。”

    九枪八这才说:“八十里外,鸡爪顶子。老四去找他的干爹方老把头了,那老头是他的救命恩人,常年在深山里穿林越梁的猎户,行踪不定。你们要是真有心就去找吧。如果真的找到老四,替我带句话,就说我九枪八对不起他,下辈子还跟他做兄弟。”

    九枪八说起这“老把头”,我倒是想起郝班长跟我闲聊时候说过的一些话。他说东北的深山密林里有这么一种人,专门以狩猎、挖参、淘金、捡蘑菇为生,几十年穴居野外,从不下山,所以这里的百姓也称呼他们“洞狗子”。只是黄三在听完九枪八这一番话后,开始变得坐立不安。他支支吾吾想要说什么,最后还是一口唾沫咽了回去。

    郝班长解手回来之后我们起身与九枪八告别,九枪八又吩咐崽子给我们备了干粮烧酒。秦队长谢过九枪八之后说:“二当家,待我找到裘四当家再回山寨看望众兄弟,也请二当家跟咱们大当家知会一声,说八路军随时欢迎山寨的兄弟们下山。”

    就这样,1946年大年初四的上午,秦队长带着我和郝班长以及黄三奔赴鸡爪顶子。

    我们下了小西天之后,黄三突然停住了脚步。他对秦队长说:“咱们不是真的要去鸡爪顶子吧?俺劝秦队长还是想想,那里根本不是人能去的地界。”

    郝班长忙问为啥,黄三把眼睛瞪得溜圆:“那旮瘩都是密林老岭,大白天进去就跟夜里没啥两样,乌漆嘛黑的。除了会迷路以外,林子里还有一群山魈,听说碰见它们的人没有一个能活着回来的。俺怕……”

    郝班长说:“黄三,你是不是嫌秦队长给你的钱不够多呐?你要是不带着我们去,那些从刀疤人身上弄到的钱你就得都吐出来。况且这件事关系到几条人命,你可得想清楚喽。”

    黄三犹豫了一阵子才算勉强地点了点头。

    这时候郝班长凑到秦队长身边,他说:“我刚刚在山寨出去撒尿的时候发现了一些事情,我觉得挺奇怪,你说山寨里怎么会关着十几个女人?”

    秦队长说:“十几个女人?不可能的,是不是你看错了?就我了解的情况,绺门一般是不准带女人上山的,他们过着刀口舔血的日子,憋不住了顶多就是去山下的窑子逛逛。”

    郝班长说:“我看的真真的。就在茅房近处的一间屋子里,我听到她们呜呜地哭才偷偷瞄了一眼,而且这些女人还挺奇怪……”

    我忙问:“女人有啥奇怪的,不都是一个鼻子两个眼睛吗?”

    郝班长摇摇头:“这些女人不是中国人,我从她们的嘟囔声中听出来的,她们都是日本人,有的还穿着日本衣服呢。”

    我有些想不明白:一群日本女人为什么会跑到小西天山寨上来?

    疑惑让我不可遏制地回忆起这段时间发生的怪事:大膘子目睹了小西天山脚发生的命案,他死之前提到了火麟食盒,而且还说让九枪八带领众弟兄马上下山,不然整个山寨都得亡。显然火麟食盒一定与山寨有关,但是仅凭一只盒子怎么会要了山寨几百条人命?

    另一个目击者裘四当家也应该知道这些事情,既然关系到山寨的生死存亡,他为何一走了之,不管不顾?九枪八说山寨有对不起他的地方,他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火麟食盒会不会在他的手中?

    还有刀疤人和九枪八。秦队长说刀疤人是被重力活活撕开的,什么力量这么强大,能把一个人生生地撕开?而且还要刮花他的脸,挖他的眼?而与刀疤人同样用左手使枪的九枪八就更让人费解,他终日蒙着面巾,却知道美国造的信号枪……更奇怪的是,山寨的大当家震江龙始终都没有露面,他偏偏这个时候染了风寒——跟刀疤人同样的病,是不是太巧了?还有那些日本女人……

    我把所有的疑问通通都抛给秦队长,秦队长听后说:“怕是裘四当家是唯一知道这些事情的人了。我也觉得山寨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但是却找不到头绪。”

    这时黄三突然来了一句:“俺咋觉得九枪八和震江龙捆一块儿就是刀疤人呢。你看,刀疤人枪法好,九枪八枪法也好,还都是用左手;刀疤人染了风寒,震江龙也有风寒……”

    郝班长打断黄三:“别搁这胡咧咧。你是不是以为跟着秦队长自己就是神探啦?还,还两个人往一块儿捆,你干脆说刀疤人长了两个脑袋得啦。”

    “两个脑袋?”郝班长的话提醒了我,我对秦队长说,“刀疤人那么狡猾,会不会他事先易了容貌,而山脚下死掉那个不是他,而是九枪八或者震江龙?他们故意把我们引到鸡爪顶子?”

    秦队长有些不耐烦地说:“咱们别胡乱猜想了,还是抓紧时间赶路吧。你好好琢磨琢磨大膘子死之前说的话,就知道这些猜测都站不住脚。”

    我们四人向鸡爪顶子的方向行进。按照黄三的估计,鸡爪顶子远不止八十里,通往那里的道路积雪密布,就算我们不停不歇地走,也差不多得用掉一天的时间,就是说第二天的这个时候才能抵达。而方老把头行踪不定,在鸡爪顶子找到他的时间可就没法预计。最要命的是我们已经一夜没有休息,体力这块也是个大难题。秦队长斟酌再三后,决定还是尽快赶路,如果实在顶不住到时就地休息,随后他又补充道:“我是怕裘四当家再出什么意外。”

    东北的雪真是能要人命,那种满山遍野的白满满地填在眼睛里,特别是深山密林里的雪,它让人往心里凉。沿路上我们时不时要喝上一口烧酒,这种需求强烈地充斥着我的舌尖,我真怕走着走着“咕咚”一声跌倒在地就再也爬不起来。为了抵消这些恐惧,我拼命地跟黄三扯东扯西,让他给我讲他们木帮在深山里的见闻。刚开始黄三还三言两语搪塞我,不知不觉就越说越来劲,最后提到了他早死的爹。黄三说:“其实俺爹就是因为去了一趟鸡爪顶子才把命给丢咧。那旮瘩邪乎得很,说出来你们一定都不信。”

    郝班长说:“有啥邪乎的?说出来我听听,你小子就爱整废嗑。”

    黄三说:“真的哩,真的哩!这都是俺爹亲口跟俺讲的,他骗谁也不会骗俺。那年俺爷俩穷得实在揭不开锅了,一块饼子恨不能掰开分三顿吃。没了辙咋办?俺爹听说人参那玩意儿值大钱,就跟着几个挖参的人去了山里头。俺爹说大人参都长在深山老岭里,属鸡爪顶子最多,那旮瘩常年没有人走动,全是六披叶重一斤多的大货。没成想他们到了鸡爪顶子还真就看到一大片人参。人参这玩意儿才有意思呢,挖参的人有句口诀,叫啥——三丫五叶,背阴向阳,欲来求我,椴树相寻……”

    听到黄三这么说,我顿时来了兴致,忙说:“接着讲,接着讲,这个倒是挺有意思。”

    黄三嘿嘿笑了两声,马上又瞪起了眼睛:“谁知道人参这玩意儿不是谁都能动的。俺爹在挖人参的时候觉得旁边的椴树碍事,就跟大伙合计着要把这棵树给砍了,斧子一下去才知道坏事了。你猜怎么着?那棵树吱吱地往外冒血……”

    郝班长插了一句:“又扯犊子!我说黄三,你就不能说点正经的?”

    黄三歪着脑袋说:“俺不骗人,不骗人。你们听俺把话讲完。俺爹说那棵树一边流血一边叫,跟家里的牛叫声差不多。这下可把俺爹他们吓坏咧。大伙儿扔了斧子就尥出去了,可是没走两步那棵椴树居然自己倒了。俺爹他们再回头看,才发现那棵椴树是空心的,里边是枯死的,树心里麻花花爬出来一球子大蛇。俺爹说,这些蛇可跟一般的蛇不一样,脑袋顶上全都长着红冠子,吐出的蛇信子有一掌长呢。”

    我忙问:“那后来怎么样了,后来?”

    郝班长脸色有些难看,禁不住又训斥起了我:“小冯,我看你是危险了,竟往歪道上滑,你还有个八路军样子吗?”

    这时秦队长说话了:“老郝,你别管他们,让他们继续说吧。干巴巴的走路确实熬人。”

    黄三听了秦队长的话后,冲着郝班长咧了咧嘴。他继续说道:“俺爹他们一看就知道坏事啦。这些蛇是护参宝哇,都是常年吸人参灵气成了精的东西,可是碰不得。俺爹他们也不分东南西北地开尥,这一下就整迷路咧。结果在一片核桃林子里就碰到了野鬼山魈……”

    我问道:“野鬼山魈?这又是什么东西?”

    黄三说:“山魈是一种长臂短身的鬼,俺爹说那玩意儿也就一米多高,浑身上下长着长毛,力气可大着呢。别说一个人,就算是豺狼虎豹它们都能撕开。咱们在小西天山脚下看到的那堆碎尸,俺估摸着就是那玩意儿干的。俺爹他们被几只山魈追得顾头不顾腚,其中两个腿脚不利索的跌到山崖下摔死了,俺爹还算命大,虽然也受了点伤,但是总算逃了出来。他回家之后一病不起,整天胡言乱语,俺也没钱去请郎中,最后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咽气。”

    黄三说着说着眼圈发红,鼻子竟然抽搭起来。我看得出他说的不是假话,心里便开始对鸡爪顶子有些恐惧——无论如何,只要别真的碰见黄三口中的山魈那就谢天谢地。

    深山里的天气说变就变,晌午还是晴空万里,这时已经密布着滚滚乌云。秦队长面色深沉地望了望天空:“大雪马上就要来了,咱们得找个地方避避。”

    郝班长环顾四周:“这深山老林的,除了树下根本没有可去的地方,只能将就着躲一躲了,正好也趁机歇歇。”

    我们就近找到一棵老壮的大树,七手八脚地掘雪成围,然后各自倚着老树坐下身来。没一会儿黄三就站起身来走掉了,待他回来后满脸堆笑,冲着我们说:“还真让俺给找到咧。走吧,俺找到一个鹿窖,那旮瘩可比这里舒坦多啦。”

    我们起身跟着黄三走了不远,果然在一棵枯树下看到一口窖子。我忙问他这窖子是做什么用的,他说:“这是山林里的猎户用来捕野鹿的陷阱,估摸着已经荒废些年头啦。”

    窖子并不深,我们跳下去之后才发现里边很宽敞。黄三把窖顶的腐木板横了横:“挡风遮雪,咱可以美美睡上一觉。”

    秦队长却说:“咱们都很疲劳,不能全都休息。这天寒地冻的,怕是一睡过去就醒不过来了。这样,黄三和老郝你们俩先眯上一会儿,我和小冯过会叫醒你们。咱们轮换着休息。有个什么事情也好照应。”

    郝班长和黄三靠上窖壁,没一会儿的工夫就响起了微微的鼾声。为了让自己不跟着他们一块睡掉,我把身子前后晃动着撞窖壁;而秦队长则挺着身子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就这么过了一会儿,我朦朦胧胧地听到窖壁里边有些不寻常的声音。我马上警觉地耳贴着窖壁听着,刚开始那种“哼哼”的声音还是有一搭无一搭,紧接着就越发强烈起来,“哼哼”声震得窖壁上的浮土残雪哗哗掉落。我的心里紧张得像是纠成了一股麻花绳,忙问秦队长:“这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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