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有铁栏杆的实验室窗户透出些许微光,莱特勉强能辨认出旧档案柜的轮廓。运气真不赖,他心想:这间实验室位于二号分隔区的警戒圈之内。他再次庆幸自己在高升馆长之后保留了他的旧实验室。这里将暂时庇护他们三人,成为小小的安全屋。二号分隔区现已完全和博物馆的其他部分失去联系,他们彻底成了囚徒。所有紧急格栅、挡板和安全门都由于断电而降下。至少那个无能的警察达戈斯塔是这么说的。
“有人将为此付出沉重的代价。”莱特喃喃自语道。接着,三个人一起陷入沉默。他们停止了奔逃,终于开始意识到这场灾难有多么巨大。
莱特轻手轻脚地上前,挨个拉出档案柜的抽屉,在文件夹背后摸索,最后总算找到了他要找的东西。
“鲁格左轮,点三五七口径,”他掂量着武器说,“了不起的枪械。杀伤力很强。”
“对杀死伊坡立托的凶手恐怕不一定有用。”库斯伯特说。他站在门的旁边,像是镶上黑框的画像。
“伊恩,别担心。这种高速子弹能打穿大象的身体。老肖特被流浪汉抢劫后,我就买了这把枪。再说那东西并没有上楼。就算上来,也撞不开这扇两英寸厚的实心橡木门。”
“那扇门呢?”库斯伯特指着房间后部说。
“通往白垩纪恐龙展厅。跟这扇一样,也是实心橡木门。”他把鲁格手枪插在腰间,“那群白痴,居然往地下室跑,活像一群旅鼠。他们该听我的才对。”
他继续在抽屉里翻找,拿出一个手电筒:“真不赖。有好几年没用过了。”
手电筒射出的光束很微弱,跟着他的手一起轻轻颤抖。
“没多少电了。”库斯伯特嘟囔道。
莱特关掉手电筒:“遇到紧急情况再用。”
“求你了!”里克曼忽然开口,“别关,求你了。开一会儿就好。”
她坐在房间中央的高脚凳上,不停攥紧和松开双手。“温斯顿,我们该怎么办?必须制订出计划。”
“首先,”莱特说,“我需要喝一杯,这是A计划。我的神经很紧张。”他自顾自地走到实验室的另外一头,举着手电筒在一个旧档案柜里东翻西找,最后拎出一个酒瓶。玻璃碰撞,发出叮当一响。
“伊恩?”莱特问。
“免了。”库斯伯特答道。
“拉维尼娅?”
“不,不用了,我喝不下。”
莱特走回来,坐在一张工作台上,倒满一个平底酒杯,三大口喝光,重又斟满。房间里忽然充满了单一纯麦威士忌那温暖的泥煤香味。
“温斯顿,悠着点儿。”库斯伯特说。
“我们不能留在这里,太黑了,”里克曼紧张地说,“这层楼肯定有出口。”
“我跟你说过,所有地方都封闭起来了。”莱特怒喝道。
“恐龙大厅呢?”里克曼指着后门说。
“拉维尼娅,”莱特说,“恐龙大厅只有一个公众出入口,已经被安全门封死。我们彻底被关在博物馆里了。但你不必担心,杀害伊坡立托和其他人的凶手不会来追我们,而是会去追更容易捕杀的猎物,也就是在地下室乱转的那帮人。”
吞咽的声音之后是玻璃杯摔在台子上的声音:“要我说,我们在这里再待半个小时,等事情结束,下楼回展厅。如果到时候他们还没有恢复电力和升起安全门,我还知道另外一条出去的路——穿过展厅。”“你似乎知道各种犄角旮旯的地方。”库斯伯特说。
“这里曾经是我的实验室。我每隔一段时间还要下来坐坐,逃离让人头疼的行政工作,回来亲近我的恐龙。”他咯咯一笑,举起酒杯。
“我懂了。”库斯伯特酸溜溜地说。
“迷信大展占据的一块空间以前曾是三叶虫壁龛。许多年前我在那里做过很长时间的研究。总而言之,某个旧三叶虫展架背后有条通道,可以通往百老汇走廊。那扇门在几年前封上了,腾出空间摆放展柜。我相信搭建这次大展的人只在门上钉了块三合板,然后涂上油漆而已。我们可以踹门而入,如果有必要,就用子弹开路。”
“听起来很有可行性。”里克曼急切地说。
“我不记得展厅里有这么一道门,”库斯伯特怀疑地说,“否则的话,保安部门应该知道。”
“我说过,那扇门几年前被封上了,”莱特怒道,“然后大家就都忘了它。”
莱特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三个人陷入长时间的沉默。
“温斯顿,”库斯伯特说,“别喝了。”
馆长喝了一大口酒,垂下脑袋,肩膀也耷拉了下去。
“伊恩,”最后,他喃喃道:“怎么会这样?我们完了,你知道的。”库斯伯特没有吭声。
“诊断书还没出来,别急着给病人下葬,”里克曼用绝望而欢快的声音说,“良好的公关工作能修补最可怕的损伤。”
“拉维尼娅,我们说的可不是几粒被人下了毒的头痛药片,”库斯伯特说,“两层楼以下躺了六七具尸体,兴许更多。该死的市长也被困在博物馆里。再过几个钟头,全国各地的晚间新闻就全是这档子事情了。”
“我们完了。”莱特重复道,喉咙深处发出抑制不住的呜咽声,他把额头顶在桌面上。
“该死。”库斯伯特嘟囔道,伸手拿过莱特的酒瓶和杯子,放回文件柜里。
“结束了,对吧?”莱特呻吟道,没有抬起头。
“是的,温斯顿,结束了,”库斯伯特说,“实话实说,能活着出去我就谢天谢地了。”
“求你了,伊恩,咱们走吧?求你了?”里克曼恳求道。她站起身,走到莱特刚才关紧的那扇门前,慢慢推开。
“门没锁!”她叫道。
“天哪。”库斯伯特一跃而起。莱特还是没有抬起头,从衣袋里摸出一把钥匙举起来。
“两扇门都能用。”他用发闷的声音说。里克曼的手在颤抖,钥匙叮叮当当地碰了几下,这才插进锁眼。
“我们做错了什么?”莱特哀怨地问。
“现在很清楚了,”库斯伯特说,“五年前,我们本有机会解决这个问题的。”
“什么意思?”里克曼回到他们面前。
“别装糊涂。我说的是蒙塔古的失踪。我们当时就应该解决问题,而不是假装事情从没有发生过。地下室里,惠特塞的那批板条箱附近出现许多血迹,蒙塔古失踪。现在想来,我们很清楚他遇到了什么事情。当时就应该着手找到原因的。温斯顿,你还记得吗?我们坐在你的办公室里,伊坡立托进来报告情况。你命令清扫地面,忘记这回事。我们洗干净双手,希望杀死蒙塔古的凶手能就此消失。”
“没有证据能说明有人被杀!”莱特哀号道,终于抬起了头。“另外也没有证据说明那就是蒙塔古!有可能是流浪犬或者别的动物。我们怎么可能知道?”
“我们的确不知道。但我们掌握的情况足以让你命令伊坡立托向警方报告地上那摊可怕的血迹,而你,拉维尼娅,我记得很清楚,你也同意我们应该冲洗掉血迹,然后息事宁人。”
“伊恩,没有理由要毫无必要地制造丑闻。你很清楚那摊血有可能来自其他动物,”里克曼说,“还有,伊恩,坚持移走那批板条箱的就是你。正是你担心大展会引发对惠特塞探险队的质疑,正是你拿走了日志,求我保管到展览结朿为止。日志和你的理论有冲突,对不对?”
库斯伯特嗤之以鼻。“你知道得太少了。约翰·惠特塞是我的朋友——至少曾经是。我们因为他发表的一篇文章而闹翻,后来始终没能弥补裂痕。唉,现在说反正也太晚了。但我绝对不希望他的日志见光,不希望他的理论受到嘲笑。”
他转身盯着公关主任。“我的所作所为,拉维尼娅,只是在维护一个有点发疯的同事的声誉。我没有掩盖杀人凶案。再说还有那些目击事件呢?温斯顿,这些年你收到了好几起目击报告,说在下班以后看见不寻常的东西或者听见异响。你什么也没做,对不对?”
“我怎么可能知道?”莱特气急败坏地叫道,“谁会相信呢?都是些疯话,荒谬……”
“咱们换个话题吧?”里克曼喊道,“我没法在黑暗中等下去了。跳窗怎么样?救援人员也许会铺开缓冲气垫?”
“不行,”莱特喟然长叹,揉着眼睛说,“栏杆是表面硬化的钢筋,有几英寸粗。”他看了一圈黑沉沉的房间,“我的酒呢?”
“你喝得够多了。”库斯伯特说。
“你,还有你该死的清教道德,都见鬼去吧。”莱特跳起来,略有些摇晃地走向文件柜。
楼梯间里,达戈斯塔望向贝里模糊的身影。
“谢谢。”他说。
“副队,你说了算。”
那群宾客在下面的楼梯上挤成一团,抽抽嗒嗒地等待他们拿定主意。达戈斯塔转向他们。
“好了,”他悄声说,“我们必须加快步伐。下面一个楼梯平台有扇门通往地下室。我们要进那扇门,跟几个知道怎么出去的人会合。大家都听明白了?”
“我们都明白了。”达戈斯塔认出答话的是市长。
“很好,”达戈斯塔点点头,“好,咱们出发。我走在前面,用手电筒开路。贝里,你压阵。要是看见什么就通知我。”
人群慢慢向下移动。踏上楼梯平台,达戈斯塔等到贝里确认一切正常,这才伸手去拽门把手。
门没有动。
达戈斯塔使上更大的力气,又拽了一下。
“怎么回事——?”他举起手电筒照亮门把手。“妈的!”他喃喃道,然后提高音量,“大家请暂时留在原处,尽量保持安静。让我跟压阵的同事说话。”他重新爬上楼梯。
“听着,贝里,”他轻声说,“咱们没法去地下室了。我们有几发子弹打在门上,把门框彻底打歪了。没有撬棒绝对不可能弄开这扇门。”
即便没有光线,但他还是看见贝里瞪大了双眼。“那怎么办?”警员问,“上楼?”
“让我想一想,”达戈斯塔说,“你还有多少子弹?我的佩枪里还有六发。”
“不清楚。大概十五六发吧。”
“妈的,”达戈斯塔说,“我不觉得——”
他忽然停下,关掉手电筒,倾听沉沉黑暗中的响动。微风吹来了一股腥膻的腐烂臭味。
贝里单膝跪地,举起霰弹枪,瞄准上方的楼梯。达戈斯塔立刻转向在底下等他发话的众人,咬着牙轻声说:“大家去下一个楼梯平台,快!”
黑暗中传来一阵低语声。有人喊道:“不能往下走!我们会被困在地下的!”
贝里扣动霰弹枪的扳机,轰然巨响淹没了达戈斯塔的回答。“博物馆怪兽!”有人喊道,众人转过身,跌跌撞撞、连滚带爬地冲下楼梯。“贝里!”达戈斯塔的耳朵被震得嗡嗡作响,他喊道:“贝里,跟我走!”
达戈斯塔倒退着走下楼梯,一只手抓住霰弹枪,另一只手摸着墙壁,他注意到随着自己走过地下室的高度,墙面变成了湿漉漉的石头。他看见贝里模糊的身影在跟着他向下走,贝里一边喘着粗气,一边低声咒骂。不知过了多久,达戈斯塔终于踏上了下层地下室的楼梯平台。屏住呼吸的众人包围着他,贝里轻轻撞上他的身体。
“贝里,他妈的怎么了?”他悄声说。
“不清楚,”贝里答道,“先闻到那股可怕的味道,然后我觉得我看见了什么东西。黑暗中的两只红眼睛。于是我就开枪了。”
达戈斯塔抬起手电筒,照向上方。灯光下只有黑影和雕工潦草的粗糙石墙。那股味道萦绕不去。
他用手电筒照亮人群,飞快地清点人数。包括他和贝里在内,一共三十八人。“很好,”他悄声对众人说,“我们在下层地下室里。我先走,你们等我给信号再走。”
他转身照向楼梯间的门。天哪,他心想:这东西属于伦敦塔。发黑的金属门用横向铁条加固。他推开门,散发着霉味的湿冷空气冲进楼梯间。达戈斯塔迈步向前。听见汩汩水声,他收回脚步,把手电筒照向下方。
“大家听着!”他喊道,“脚下是流水,深约三英寸。一个一个排成队,快点走,但要小心。门那边有两级向下的台阶。贝里,你压阵。最后千万记得关门。”
潘德嘉斯特数清楚剩下的子弹,装回衣袋里,抬头望向佛洛克:“非常棒。您的发现相当了不起。非常抱歉,教授,我曾对你有所怀疑。”
佛洛克宽宏大量地挥挥手。“你怎么可能知道?”他答道,“再说,找到最重要一环的是玛戈。如果她没有检测那些填充纤维,我们就永远也不可能知道真相。”
潘德嘉斯特朝玛戈点点头,玛戈蜷缩在一个大号板条箱的顶上。“超凡绝伦,”他说,“欢迎您来巴吞鲁日的犯罪学实验室。”
“前提是我肯放她走,”佛洛克说,“当然是咱们能活着出去。要我说,咱们还是别太想当然了。”
“前提是我愿意离开博物馆。”玛戈说,连她自己也吃了一惊。
潘德嘉斯特转向玛戈:“我知道你比我更了解这只动物。那么,你是否相信你刚才描述的计划真能成功?”
玛戈深吸一口气,点点头。“如果外推器没算错,那么这只野兽就是依靠嗅觉而不是视觉捕猎的。如果它对那种植物的欲望真有我们想象中那么高——”她停下来,耸耸肩,“这也是唯一的办法。”
潘德嘉斯特动也不动地继续伫立片刻。“如果能拯救下面那些人的生命,那就必须试试看。”他掏出对讲机。
“达戈斯塔?”他不断调整频道,“达戈斯塔,潘德嘉斯特呼叫。收到吗?”
对讲机发出吱吱嘎嘎的静电噪声。过了一会,终于响起:“我是达戈斯塔。”
“达戈斯塔,你那边情况如何?”
“我们遇见了你说的那头动物,”达戈斯塔答道,“它跑进展厅,杀死了伊坡立托和一名受伤的宾客。我们进了楼梯间,但地下室的门被卡住了。我们被迫进入下层地下室。”
“了解,”潘德嘉斯特说,“你们带上了多少武器?”
“时间太紧,我们只拿了一把十二号的霰弹枪和一把警用左轮。”
“请问你当前的位置?”
“下层地下室,离楼梯间的门约有五十码。”
“文森特,仔细听我说。我刚跟佛洛克教授谈过。我们要对付的这只动物极为聪明。甚至和你我一样聪明。”
“别把我扯进去。”
“要是再看见它,别瞄准头部。弹头只会被颅骨弹飞。瞄准躯干。”
那边的声音停顿片刻,随后重新响起:“听着,潘德嘉斯特,你得把这些话告诉科菲。他正在派人进来,我认为他根本不清楚等待他的是什么。”
“我尽量。但咱们先谈谈该怎么离开博物馆。怪兽很可能在追猎你们。”
“开玩笑吧?”
“我可以给你们指路,通过层地下室离开博物馆。恐怕很困难。建筑蓝图非常陈旧,而且不一定非常可信。地下很可能有水。”
“我们就站在半英尺深的水里。潘德嘉斯特,你确定行得通吗?别忘了外面正在下暴风雨。”
“要么面对水,要么面对怪兽。你们有四十个人,是最明显的目标。你们必须移动,而且速度要快,这是唯一的出路。”
“你能跟我们会合吗?”
“不行。我们决定留下,把怪兽从你们那里引开。没时间解释了。计划如果成功,我们稍后去找你们。多亏这些蓝图,我找到了不止一条从二号分隔区去下层地下室的路。”
“天哪,潘德嘉斯特,千万当心。”
“我也这么想。现在仔细听我说,你是否在一条又长又直的通道里?”
“是的。”
“非常好。遇到分岔,走右边的路。再走一百码左右,这条走廊应该会再次分岔。走到第二个分岔口就呼叫我。明白了?”
“明白。”
“祝你好运。通话结束。”
潘德嘉斯特飞快地切换频率:“科菲,我是潘德嘉斯特。收到吗?”
“我是科菲。该死的,潘德嘉斯特,我找你找了足有——”
“没时间说那个了。你正在派救援队进来?”
“是的。他们马上发。”
“一定要让他们带上大口径自动武器,穿防弹片头盔和防弹背心。科菲,博物馆里有一只力大无比的嗜血野兽。我亲眼见过。二号分隔区没有它不能去的地方。”
“天哪,你和达戈斯塔怎么一个样!潘德嘉斯特,你要是想——”
潘德嘉斯特连珠炮似的朝着对讲机说:“我最后再警告你一次。你的对手是个怪物。低估它,你会遇到危险。我要结束通话了。”
“不,潘德嘉斯特,等等!我命令你——”
潘德嘉斯特关掉了对讲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