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沃尔郡,纳瓦斯港:现在
机缘巧合,蒂莫西·皮尔与陌生客在七月的同一个礼拜里抵达这座村镇。在一道潮沟的溪流上游,他和母亲搬进了那座破败欲坠的村舍。同行的还有母亲的最新一任情人一一他名叫德里克,是位困顿奋斗中的剧作家。此人不但酗酒,而且讨厌儿童。陌生客的到来则是在两天后。他搬进了当地老工头的村舍,就位于牡蛎养殖场的溪流上游。
这个夏天皮尔没什么事情可做——德里克和他的母亲要么在闹哄哄地做爱,要么就热情满满地沿着崖岸远足——于是他下了决心,要查明陌生客的确切身份,以及他来康沃尔郡究竟要做些什么。皮尔认定,调查的第一步要从监视开始。他十一岁了,又是离了婚的父母的独子,因此在监视侦察方面,他是很有一套的。同所有侦察高手一样,他也需要一处稳妥的观察点。他选定了自己卧室的窗口,那里恰好可以俯瞰溪沟,视野不受阻挡。他在储物间里找出一副古旧的蔡司望远镜,又在村里的商店买了一本小小的笔记簿和一支圆珠笔,用来做观察记录。
皮尔注意到的第一件事,就是这位陌生客喜爱古旧的东西。他开的是一辆MG古董跑车。透过窗户,皮尔往往可以看到他趴在引擎跟前,一趴就是几个小时,后背从引擎盖下面露出来。皮尔的结论是:这个男人具有非凡的专注力,他还具有异常坚忍的意志力。
过了一个月,陌生人消失了。几天过去了,一周过去了,接着又是两周过去了。皮尔担心陌生人发现了他,然后逃跑了。皮尔失去了习以为常的侦察任务,闲得无聊起来,于是开始惹祸。他把石块抛进了村里茶叶店的窗户,不幸被逮住。德里克罚他在卧室里关禁闭整整一周。
不过有天晚上,皮尔成功地带着望远镜出逃了。他沿着码头走着,经过陌生人的昏暗小屋,又走过牡蛎养殖场,站在溪流同哈尔福德河的交汇点上,望着一支支帆船顺着潮汐驶进来。他把望远镜举到眼前,察看站在舵轮后的那个人影。
陌生客又回到纳瓦斯港了。
那是艘老旧的双桅船,已经急需修缮;陌生客对它悉心照顾,一如他对那辆善变无常的MG跑车。他每天都会为它辛苦忙碌几个小时:打磨,涂上光漆和油漆,抛光金属部件,更换缆绳和帆布。天气热的时候,他会打着赤膊。皮尔不由自主地将陌生客的身体同德里克做了比较。德里克一身疲软赘肉;陌生客则坚实健硕,谁要是敢同他打一架,一定会后悔的。到了八月底,他的肤色已变得黝黑,几乎同甲板上细心涂抹的上光漆一个颜色了。
他每次一上船,会出航好几天。那时皮尔就追踪不到他,只能想象着陌生客可能会去哪里。顺着哈尔福德河出海了?在利扎德到圣迈克尔一带,或是去了彭赞斯?也许去了圣艾芙角吧。
接着,皮尔想到了另一种可能。康沃尔郡一向以海盗著称,没错,这一带至今还有不少走私犯。也许陌生客驾船出海是去同货轮碰头,然后将违禁品运上岸。
陌生客又一次返航的时候,皮尔站在窗前牢牢地盯着,指望着能发现他从船上卸下什么违禁货品。然而当陌生客从船头跃上栈桥的时候,他手里只有一个帆布包和一只塑料垃圾袋。
陌生客航海只为游乐,不为牟利。
皮尔拿出笔记本,将“走私犯”几个字划掉。
一份大件邮包于九月的第一周送达。那是个扁扁的木箱,几乎有谷仓的门那么大。那是一辆从伦敦来的货车,押货的是一个焦躁不安的男子,穿着细条纹的衣服。从此,陌生客的生活节奏立即颠倒了过来。到了晚上,他的顶层楼板会放出燃烧的火光——不是寻常的光,据皮尔的观察,那是非常纯净的白光。早晨,皮尔出门上学,他会看见陌生客驾着双桅船顺着溪流而下,或是拾掇着那辆MG跑车,又或者穿着一双破登山鞋沿着哈尔福德路的步道脚步沉重地走着。皮尔猜想他是在午后睡觉的,虽说他这样的男人似乎可以很久都不用休息。
皮尔不知道陌生客整宿都干了些什么。一天深夜,他决定看个究竟。他穿上一件毛线衫,套上外套,没有告诉母亲就溜出了村舍。他站在码头上,抬头望着陌生客的小屋。窗户开着,空气里飘着一股刺鼻的气味,那是一种介于外用酒精和汽油之间的味道。他还能听见音乐——大概是歌声,也许是歌剧吧。
他正要向房舍凑得再近些,只觉得有一只手沉重地搭在肩上。他扭过身,看见德里克站在眼前,双手叉腰,怒目圆睁。“你这见鬼的在这儿干什么?”德里克说,“你母亲都急坏了!”
“她要是真那么担心,干吗派你来?”
“回答我的问题,小子!你为什么站在这儿?”
“不关你事!”
黑暗中,皮尔看不到他是怎么出手打人的。用的是手掌,正中头部的一侧,出手沉重,足以让他耳朵轰鸣。泪水立即涌上了皮尔的双眼。
“你不是我父亲!你没有权利!”
“你不是我的儿子,不过只要住在我的房子里,你就得听我的。”
皮尔想逃,可德里克却粗鲁地揪住了他的外套领子,将他凌空举起。
“放开!”
“不管怎样你都得回家去。”
德里克走了几步,然后僵住了。皮尔转过头,要看看怎么回事。这时他看到了陌生客,就站在路中央,双臂插在胸前,脑袋微微偏向一侧。
“你要干吗?”德里克喝道。
“我听见了吵闹声。我想也许是出了什么问题。”
皮尔意识到,这是他第一次听见陌生客说话。他的英语完美无误,然而其中还是有一丝口音。他的语言也和他的身体一样,健硕,坚实,简洁,没有赘肉。
“没有问题,”德里克说,“只不过是一个小孩跑到了他不该去的地方。”
“也许你该待他像个孩子,而不是像条狗。”
“也许你该他妈的管好你自己的事情。”
德里克放开了皮尔,狠狠盯着这个短小精悍的男子。一时间,皮尔担心德里克会去揍他。他记得陌生客虬结坚实的肌肉,印象中,他是个很会打架的男人。德里克似乎也觉察到了这一点,因为他只是抓住了皮尔的手肘,领着他朝村舍的方向走去。半路上,皮尔回头瞥了一眼那陌生客,只见他仍然站在路上,双臂交叉,像一名哨兵。然而等皮尔回到自己房间,再次向窗外望去,陌生客已经不在了。只有光亮还在,依然是那纯净而尖锐的白光。
到了深秋时分,皮尔感到很挫败。他甚至连陌生客最基本的信息也没弄清楚。他依然是个无名氏——哦,他在村里听到过两个传说,都是模模糊糊的拉丁文名字,他也没弄清楚陌生客半夜里的所作所为究竟是何勾当。于是皮尔决定采取一项莽撞大胆的行动。
次日早晨,皮尔眼看着陌生客爬上了MG跑车,向村镇中心飞驶而去,这才沿着码头一阵疾跑,然后从敞开的后院窗子里溜进了村舍。
他注意到的第一件事,是陌生客将客厅当作了卧室。
他迅速爬上楼梯。一阵寒意笼罩了他。
大多数墙体都被打通了,开辟出一间敞厅。正中央是一张白色大桌,桌子的一侧摆着一架显微镜,上面有一个可伸缩的长臂。另一张桌上全是一瓶瓶化学品,皮尔认为奇怪的味道就来自这里。桌上还有两套奇怪的光学仪器,上面装着高倍数的放大镜片。在一副高高的可伸缩支架上,装着一排荧光灯泡,这就是小屋诡异白光的光源了。
还有其他一些仪器,皮尔不认识,然而这些东西也并不令他警觉。在一对沉重的木制画架上,安置着两幅画。一幅大的,面貌非常古旧,大约是什么宗教主题的作品,有些地方已经剥落。第二座画架上的作品是一位老男人、一位年轻妇人和一个孩子。皮尔查看了右下角的签名:伦勃朗。
他转身打算离去,却见那陌生客就在眼前。
“你在干吗?”
“对、对不起,”皮尔结结巴巴地说,“我还以为你在家。”
“正相反吧。你认定了我不在,因为我出门的时候,你一直从你卧室的窗户监视着我。说实在的,你整个夏天一直都在监视我。”
“我猜你也许可能是个走私贩。”
“你凭什么这么想?”
“那条船。”皮尔扯着谎。
陌生客浅浅一笑:“现在你知道真相了。”
“还没有。”皮尔说。
“我是个修画师。油画是很古老的东西,有时候需要做些修复,就像一幢老房子。”
“或是一条船。”皮尔说。
“对极了。”
“有些画,就像这些,是很值钱的。”
“比一艘帆船还值钱?”
“值钱多了。不过现在你知道这里有些什么了,问题就来了。”
“我谁都不会告诉的,”皮尔哀求道,“真的。”
陌生客伸出手抚着自己又短又硬的头发。“我也许需要一个助手,”他柔和地说,“我不在的时候好有个人照看一下家里。这份工作你愿意做吗?”
“愿意。”
“我就要出海了。你愿意跟我一起去吗?”
“愿意。”
“你要不要问问你父母?”
“那男的不是我父亲,我妈不会在乎的。”
“你确定吗?”
“当然。”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皮尔。你呢?”
然而陌生客只顾环顾着房间,确认皮尔没有把他的东西弄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