彻夜无眠后的早晨,变回常温的乌龙茶和犬类图鉴,它们几乎没起任何作用。昨夜的光景如同回放的电影般在脑中挥之不去。
紧抱家丽的朱宏,上海话的对话,坡道上停驻的汽车——车主在监视朱宏的公寓。
这几天家丽身边并没有出现可疑的身影,除了那通电话。那辆车莫非是在监视朱宏?开车的人莫非是北京帮的成员?又或者,与打给家丽的那通电话有关系?
脑中开始泛起浓雾,他渐渐失去了距离感。
秋生离开房间,走向歌舞伎町。穿过樱花大道,径直向药店走去。杨伟民正好在打烊。
“老爷——”
“秋生啊,你怎么了?”
“我有问题想问您。”
“我们边吃边说吧。”
狭窄的小巷子深处有一对老夫妇经营着一家小小的快餐店。两人点了一点小菜和稀饭。老夫妇不断对杨伟民鞠着躬。
“你想问我什么问题?”
“昨天有人在监视朱宏的公寓。”
“你没抓住他?”
“让他逃了。”
“你居然让目标逃了……真难得啊。”喝粥的声音。杨伟民头也不抬。
“自从我接下这份工作后,乐小姐身边就没有出现过任何异常。我可能因此而放松了警惕。”
“这不成借口啊。”
“老爷,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昨天那个男人到底是谁?”
“我怎么可能知道呢?”
“骗人。没有老爷不知道的事情。快告诉我,为什么要把我借给朱宏?您在做什么打算?”
“是朱宏自己跑来问我有没有能干的保镖,他说自己的女人被奇怪的家伙跟踪了。当时我正好把你叫过来干活儿,而且卖上海帮老大一个人情也不是什么坏事。就这样。”
“老爷——”
“倒是你,为什么要想这么多?那不是比杀人更轻松的工作吗?”
“老爷——”
“至今为止,我哪次亏待过你?没有吧。你对我来说就像亲生儿子一样。放心吧,秋生,你不会有什么事情的。你只要相信我这个老头子就好了。”
刘健一的言语在脑中复苏。
“那老头的儿子只有周天文一个人。”
“我也并非不明白你的心情,毕竟我突然塞给你一个与此前完全不同的工作嘛。可是啊,秋生,我早就想找个机会让你留在我身边了。”
“那老头的儿子只有周天文一个人。”
杨伟民把碗底的稀饭都划拉到嘴里,随后戴起了眼镜。眼镜深处——是浑浊的双目。秋生死死盯着他,却得不到任何信息。
“那老头的儿子只有周天文一个人。”
要是杀了周天文,杨伟民会是什么反应呢?唐突的疑问,可怕的疑问。他闭上眼睛,将那个想法抛诸脑后。
“你就耐心等着吧,秋生。听说你在那上海女人的店里闹事了——”
身体僵硬了。
“我就不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不过你还是要自重。还有,那刘健一就是人类的渣滓,今后你最好还是不要出入那家店了。要是被人知道你在跟那种人来往,连你也会被小看的。”
眼镜深处——眨也不眨一下的双目。言语复苏。
“那老头的儿子只有周天文一个人。”
刘健一的憎恶,杨伟民的憎恶,脑袋传来一阵剧痛。
“我今后会注意。”
究竟谁的憎恶更深,秋生难以判断。
到达下落合的公寓时,家丽正高兴得不得了。原来朱宏要到九州一趟,与那边的蛇头见面,商讨偷渡入境的事情。这几天都不在东京。
房间里依旧站着那两三个中年人和青年手下。
上海话的交谈——并不如昨日那般令他介怀。
离开公寓后,两人去购物、游泳、吃饭、最后进入“魔都”。无聊又幸福的工作时间。没有跟踪者,也再没看到那个开车的男人。
家丽很兴奋,花了很长时间逛商场,也比以前花了更长时间泡在水里,吃饭也没去中国饭馆,而是找了家法式餐厅,她的酒量比以前更好,笑声也比任何时候都响亮,还主动点了好几首歌献唱。
深夜十一点半,酒精的气味和凌乱的步伐——他们如同恋人一般依偎着走向家丽的公寓。家丽的体温,家丽的绵软,家丽的甜香。他努力去忽略,但神经依旧被毫不留情地刺激着。
与杀人时一样的兴奋——他强忍冲动,警惕着四周。没有鬼祟的人影,也没有开车的男人。
“我们好像恋人哦。”
惊人的发言,却并无深意。伴随而来的是一阵窃笑。
公寓入口——开门密码,七八九一——那应该是家丽到日本来的年份倒过来书写吧。那段时间有许多中国人背井离乡来到了这里。
升降梯,走廊。并无异常。他按照平常的步骤回到了那个一如往常的空虚房间。
“你会留下来喝杯茶吧?”
差点就答应了——但他还是忍了下来。他现在根本放不下开车的男人那件事。
“我跟杨老爷有约,对不起了。”
“难得朱宏不在哦。”
家丽向他抛来意味深长的目光。
“我不能放老爷的鸽子。”
“难道杨伟民比我还重要吗?”
“他是我的恩人,也是我的客户。”
“昨天秋生的表情太可怕了,是嫉妒朱宏吧。”
“小姐,今晚就让我先走吧。”
“可以。”
突变的表情,冷漠的声音。看来她以后也不会留自己喝茶了。
“快走吧,找你的恩人去。”
房门被关上,秋生呆立在门外。
他拉开门,向家丽冲去,抱紧了她。亲吻——妄想在脑中爆发。公寓前,一名男子坐进车中。他要除掉那个男人,要斩草除根,保护家丽。这是优先于一切的工作——现实。
没错,保护家丽。不能让她遭受和真纪相同的苦难。
他猛地拉开门,抱住家丽。亲吻,舌头纠缠,唾液交融。他紧紧抱住家丽,似乎要把她整个吞掉。喘息,再也无法停止。
他放开了她的唇。
“很硬哦。”家丽的玉指滑过股间。“今晚就原谅你了。晚安,秋生。”
门关上了。
他没再呆立,而是离开公寓,融入了夜幕。
缓慢的时间,静谧的黑暗,他觉得自己只剩下了眼睛和耳朵。
汽车的引擎声在远处停了下来。车门打开,又关上。脚步声——在靠近。是昨天那个男人。他开始紧张,开始胆怯。
不能用黑星。瑞士军刀,他无声地转出了刀刃。可是,他不能在这里动手,他必须保护家丽。
男人在公寓周围往返了数次。他转了整整三圈,才平复了紧张的情绪,然后躲到灯柱的影子里,取出手机。
“是我,唐平……嗯,没在公寓周围。他可能是回去了,也可能被女的推倒了……嗯,我知道。必须想办法把那男的引开。”
干活儿的顺序自然在脑中形成,绑走男人,开着男人的车到远处去,拷问,问出监视家丽的原因、同伙人数和名字,再用瑞士军刀解决。
脚步声传来,男人的身体瞬间僵硬了。
“有人走了,我先挂了。”
秋生悄无声息地盯着远处的道路。
“那不是洪行吗,为什么他会……”
在男人自言自语前,秋生就发现了。那脚步声的主人是朱宏公寓里那个中年手下。
中年人——洪行走进了公寓入口。
“这下可好玩了。”
男人喃喃着离开了灯柱,顺着来时的路线返回车内。
伴随着关车门的声音,秋生冲了出去。冲向公寓。他瞅准男人的死角全速跑到了入口处。密码——七八九一。电梯停在了五楼,家丽的房间号是五〇三,绝对没错——洪行是去找家丽的。
疑问的旋涡,他抛开一切杂念,顺着紧急通道跑了上去。
他掏出备用钥匙,犹豫了片刻。把耳朵贴在门上,只听到沉闷的声音——上海话,毫无意义的音节罗列。他们在争吵,家丽的声音嘶哑,而洪行则压低了音量。
恫吓。
拒绝。
嘲笑。
愤怒。
肉体相撞的声音——抽泣。声音消失了。
他用钥匙开了门。衣物摩擦的声音,卑劣的笑,濡湿的声音,卧室,门开着。
家丽正在给洪行口交。鲜红的口红和黝黑的肉体,鲜明的对比让他觉得有些目眩。洪行颤抖的臀部让他几欲呕吐。
声音消失了,只听到心跳声。沸腾的血液在流动。一切都消失了,一切又都出现了。
家丽,二人视线相遇。家丽没有在看,她的视线径直穿过了秋生。
真纪的面容再次出现。像个玩偶般被那浑蛋侵犯的真纪。身体颤抖着,胸口生疼。
住手。家丽不是真纪。
瑞士军刀。身体比思考先行一步。他压下脚步声,悄无声息地挺近。
洪行说了句上海话。他很骄傲,家丽则毫无反应。她只是一动不动地含着,只有洪行在前后动作。
左手捂住洪行的嘴,刀刃顶住延髓。痉挛,家丽口中注满了精液。洪行不再动弹。
浴室传来漱口的声音。卧室躺着一具尸体。
家丽回来了,面色惨白。左脸轻微红肿。还有漠然的眼神。
“发生什么事了?”
“你怎么开的门?”
问题同时发出,秋生败退了。
“昨天我偷偷拿了备用钥匙。对不起。”
“是趁我打电话的时候吧。”
她看起来不像在生气。家丽只是在确认事实而已。
“告诉我,刚才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没什么。人家玩得正开心的时候秋生来了,然后突然把那男的杀了,就这样。”
敷衍的回答。心早已飞到了别处——该如何打破这一状况。没有愤怒,没有悲伤,也没有感谢。
“你在说谎。那男人分明在威胁小姐,我在门外都听到了。虽然我听不懂上海话,但还是一下就明白了。”
家丽回过头,扔来剃刀般的视线。
“那就是说,你一直在门外偷听,直到这该死的男人把他那臭烘烘的东西塞到我嘴里来吗!?为什么你没有马上进来救我?你不是我的保镖吗!”
“对不起。可是我当时真的搞不清状况。这家伙是你的同伴,他也可能是找你有事,所以我得先确认一下。”
“你说这是我男人吗?少给我瞎扯淡了。我——”
泪水和尖叫,震颤的身体——家丽现在才表现出了正常的反应。
“小姐你什么事都不跟我说,所以我才不明白啊。我知道小姐有烦心事,但如果不弄清楚你在为什么而烦心,就没办法好好保护你。告诉我吧,他用什么威胁你了?还有别人威胁你吗?你被他们抓住了什么把柄?”
秋生等待着。家丽脸上又露出了一如往常的表情。胆怯,踌躇,决断。他感觉整个房间都在摇晃。
“秋生,你想多了,我可是朱宏的女人。谁敢威胁我,他绝对不会有好果子吃。这家伙一直都对我心怀不轨,这次趁着朱宏离开东京,就来骚扰我了。仅此而已。”
“这家伙在威胁小姐。我说了,我一直在外面听着呢。”
“你不是听不懂上海话吗?这家伙只是说想干我,我回答说少扯淡了,然后就被他揍了。当时我以为他要杀了我,只能什么都听他的了。”
紧闭的心扉,他找不到打开的办法。尽管如此,他还是要挣扎一番。
“你为什么把他放进房间?根本没那个必要吧。你肯定是被威胁,实在没办法了才放他进来的。是不是?”
微笑,那是蜘蛛对落网的猎物露出的微笑。家丽缓缓开口道。
“门铃一响,我就把门打开了,根本没看是谁在外面。你知道为什么吗?”
“小姐——”
“因为我以为是秋生回来了。”
尸体不能放着不管。必须搬到外面,找个偏远的地方处理掉。
这附近少有人通行,不过外面有那个开车的男人。也不能在公寓里公然拖着一具尸体到处移动。不管怎么说,一个人是没办法解决的。
帮手——杨伟民。根本没用。要是秋生杀了上海帮的人,杨伟民也不会好过。他只会让秋生逃到天涯海角,然后摆出一副毫不知情的模样。
他不打算逃走,因为他不想离开家丽。
秋生拿起电话,拨通了早已镌刻在脑中的那串号码。等待音。电话接通了,活泼的旋律传了过来。
“你好。”
“我是秋生,有事想找你帮忙。”
“你在哪里?”
刘健一根本不问他干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