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句话说,坏人永无安宁之日。那简直就是在说我。我刚刚把小赞德送上西天,可怜的德克斯特就变得非常忙碌。丽塔的蜜月计划进入白热化阶段,同时我的工作也凑热闹似的紧锣密鼓地开展起来。我们遇上了迈阿密常会发生的凶杀案,这次凶手相当狡猾,我目不转睛地对着飞溅的血迹盯了整整三天。
第四天情况变得更糟。我买了面包圈来办公室,这是我的一个习惯,尤其是在我夜间出游之后。原因是在我和黑夜行者的夜间合作之后,我不仅有几天会感觉格外轻松,而且还变得胃口大开,总是觉得饿。我确信这个现象有深刻的心理学意义,不过在琢磨这个之前,我得先抢出来一两个果酱面包圈,不然法医部的野蛮同仁们会把它们风卷残云,片甲不留。面包圈当道,心理分析可以往后排。
但今天早上我只勉强抢到一个桑葚馅儿的面包圈,在这过程中还差点儿被人伤了手指。整层楼的人都摩拳擦掌要去犯罪现场,那股热闹劲儿让我意识到这是个很血腥的案子。我有点儿不开心,因为这意味着加班加点、待在远离文明世界和古巴三明治的某个场所,午饭都不知道在哪儿解决。要知道我已经少吃了面包圈,那么午餐就变得格外重要,为了这个我也得赶紧干活儿。
我抓起便携式溅血分析箱,和文斯·增冈一起向门外走去。别看文斯个子不大,却抢到两个宝贵的面包圈,馅儿是巴伐利亚奶油,表层涂着巧克力糖霜。“你有点儿太能干了,伟大的猎人。”我边说边朝他掠夺来的战利品点头。
“森林众神待我不薄,”他边说边咬了一大口,“这一季,我的子民不会挨饿了。”
“你不会,我会。”我说。
他冲我假笑一下,太假了,跟他照着政府部门提供的面部表情手册上学来的似的。“丛林里道路艰险,知道吗,小蚂蚱?”他说。
“知道,”我说,“首先你得学会像面包圈那样思考。”
“哈。”文斯笑起来。这次比刚才还假。这可怜的家伙在伪装一切,好让自己像个人,跟我似的,但没我装得像。难怪我跟他在一起很自在,也难怪他会和我轮流往办公室带面包圈。
“你最好换一张人皮。”他朝我的衬衫示意道,那是一件色彩鲜艳的粉绿色夏威夷图案的衣服,还画着个草裙舞女郎,“品位要提升一下。”
“打折的。”我说。
“哈,”他又说,“很快丽塔就该为你买衣服了。”然后他突然收起那可怕的假笑,话锋一转,“听着,我想我给你找到了一个特别棒的餐饮策划。”
“他做夹馅儿面包圈吗?”我问,真心希望他别再提关于我那步步紧逼的大喜日子的话题。可是,我已经请文斯做我的伴郎,他非常重视这个工作。
“那家伙特别有名,”文斯说,“他为音乐频道的颁奖会和所有其他的明星聚会提供餐饮服务。”
“他听上去挺贵的。”我说。
“噢,他欠我一个人情。”文斯说,“我觉得我们能让他打个折,也许能降到一百五十块一位。”
“文斯,我还以为我请得起一位以上的客人呢。”
“他上过《南海岸杂志》呢,”他说,语气有点儿委屈,“你起码跟他谈谈再说。”
“老实跟你说,”我说,这话意味着我要开始说谎了,“我觉得丽塔想要些简单的风格,比如自助餐。”
文斯真生气了。“你先跟他谈谈。”他重复道。
“我会和丽塔提一下。”我说,希望这话题到此为止。接下来去犯罪现场的路上,文斯没有再说起这事儿,也许真的过去了。
现场情形比我预想的简单,我到了那儿以后心情好多了。首先,它在迈阿密大学校园里,那是我亲爱的母校。在我孜孜不倦地伪装成人的过程中,我总是提醒自己对这种地方要表现出热烈的感情。其次,看上去没什么鲜血供我分析,这大大减少了我的工作量,也意味着我不必和那些讨厌的湿漉漉、红乎乎的东西打交道——我其实不喜欢血,这可能有点儿奇怪,但的确是这样。不过当我在犯罪现场时,有那么一刻倒真会觉得很有成就感,那就是模拟犯罪时的情形,将各种细节拼出全貌并模拟犯罪过程。我从中学到的技巧无人匹敌。
我像往常那样乐呵呵地溜达到封闭现场用的黄色胶带那里,享受忙碌一天中的片刻清闲。我的脚迈到离胶带一英尺远的地方。
一刹那整个世界都变成了明黄色,有一种东倒西歪摇摇欲坠的感觉,这感觉让人恶心。我只看得见刀锋的寒光。黑暗的后座上,黑夜行者待的地方一片死寂。一种要呕吐的感觉,混合着屠刀划过案板的尖利噪声,让我惊恐而紧张。直觉告诉我大事不好,我却不知道是什么事儿,哪儿出了问题。
我的视力恢复了。我环顾四周,没有丝毫异样。一小群围观的人被挡在黄色胶带后面,一些巡逻的警察、几个便衣警探,还有我的法医部的同事们在灌木丛里手脚并用地搜索着。一切都很正常。于是我转向内心深处那双从不会出错的眼睛。
“怎么了?”我无声地问道,闭上眼睛向黑夜行者寻求答案。他还从来没有这么不安过。我已经习惯了从我的黑夜伙伴那里得到建议,而且往往我到犯罪现场看过第一眼,就会收到他或仰慕或逗乐的评价。可是这次只有苦恼和困顿的感觉,我不知道这是怎么了。
“什么?”我再次问道。但是除了隐形翅膀扇动时发出的沙沙声,没有别的回答。我暂且不去想它,走回现场。
两具尸体很明显是在别的地方被烧的,因为在附近没有发现足以把两个中等身材的女性烧得这么透的烧烤炉。是两个晨跑的人在湖畔的小路边发现她们的。这湖贯穿迈阿密大学校园,环湖是一条小路。从少量的血液分析,我认为她们的头是在她们被烧死后拿走的。
有个细节引起了我的注意。尸体被摆放得很整齐,烧焦的双臂合拢在胸前,样子近乎虔诚。在原来头颅的位置,一个陶瓷牛头端正地摆放着。
这样的情景总能让黑夜行者饶有兴趣地做出评价,一般是几句开心的低语、一声轻笑,有时甚至会忌妒。但这次,黑夜行者一言不发,连一声叹息、一句低语也没有。
我带着新生出的敬意回头看看两具烧焦的尸体。我弄不清这到底有什么意义,但因为黑夜行者从来不曾这样,还是应该查个究竟。
安杰尔·巴蒂斯塔正手脚并用地在小路另一边调查,非常仔细地筛查着我既看不到也没有兴趣去看的一切。“你找到了吗?”我问他。
他头也没抬:“找到什么?”
“我也不知道,”我说,“但它肯定在这附近。”
他拿出一把镊子,夹起一片草,死死地盯着看了一通,然后放进一只塑料袋。他说:“怎么回事儿,谁会放个陶瓷牛头呢?”
“因为如果放巧克力就化了。”我说。
他依旧头也不抬地点点头:“你妹妹觉得这事儿跟萨泰里阿教有关。”
“是吗?”我说。我可没想到这个,这让我有点儿生气。毕竟这里是迈阿密,不管什么时候赶上宗教仪式而且和动物的头有关,萨泰里阿教都应该是我们第一个想到的。它是非洲和古巴的一种宗教,融合了约鲁巴万物有灵的信仰和天主教教义,在迈阿密盛极一时。动物祭祀和象征主义对它的信徒来说司空见惯,这应该能用来解释那两个牛头。尽管只有一小部分人真的信奉萨泰里阿教,但本地很多家庭都会有从香火店买回来的一两根小圣烛或几串玛瑙项链。大家对这种事情的态度通常是,即便不信,也不妨多少表示一点儿尊重。
当我得知是德博拉负责这个案子后松了一口气,因为那意味着调查工作不会犯出格的愚蠢错误。我也希望这个案子能让她的时间使用得更有效一些。她最近不分昼夜地守着她那受伤的男朋友——凯尔·丘特斯基。凯尔在他最近一次和疯子手术师的遭遇战中丢了一只胳膊,那人专门将人变成去皮土豆。就是他将多克斯警官许多不那么必要的部分巧妙地一一削去。他没来得及把凯尔的手术做完。德博拉把整件事儿变成了自己的神圣使命,她把很棒的外科医生一枪崩了之后,就全身心地看护丘特斯基,投入到把他整旧如新、重振雄风的事业中。
我敢肯定她已经在道德上占有了绝对高度,不管拿她和谁比较。但问题是,她放大假对她的小组没一点儿好处。尤其不好的是,可怜而孤单的德克斯特深深地觉得被自己唯一在世的亲人给忽略了。
所以,听到德博拉被派来做这个案子,大家都很开心。她正在小路尽头和她的上司马修斯局长说话,肯定是在向他提供弹药,以便待会儿对付媒体。媒体刚刚拒绝了以他认为漂亮的角度给他拍照。
这时候,采访车已经排起了队,大批记者开始在周边地区摄像。一两个本地名记站在那儿,抓着话筒,用悲哀的语调讲述两个鲜活的生命就这样被残忍地终结了。和往常一样,我很感激自己生活在一个自由社会,在这里媒体有着神圣的权利,可以在晚间新闻里播放死者的镜头。
马修斯局长仔细抚摩了一把他已经很完美的发型,拍拍德博拉的肩膀,上前去跟媒体谈话。我走到妹妹身边。
她站在原地没动,看着马修斯的背影。他正在和里克·桑格说话,那家伙是个报道犯罪新闻的名嘴。他的原则是“流血事件就是头条新闻”。“哎,老妹,”我说,“欢迎回到真实世界。”
她摇摇头。“嘿,万岁。”她说。
“凯尔怎么样?”我问她,我一直以来的训练告诉我这是恰当的问候。
“身体吗?”她说,“他还好,但他老是觉得自己成废物了。那些华盛顿的浑蛋不让他回去工作。”
我没法儿判断丘特斯基重返工作岗位的能力,因为没人知道他到底是做什么的。我只模糊知道那跟某个政府部门有关,保密性很高。除此之外我就一无所知了。“噢,”我搜肠刮肚地想合适的客套话,“我想过一阵儿就好了。”
“啊,”她说,“我知道。”她回头看看那两具烧焦的尸体,“不管怎么说,这是让我换换脑子的好办法。”
“已经有传言说你觉得跟萨泰里阿教有关。”我说。她飞快地转过头看着我。
“你觉得不是?”她试探地问。
“噢,不是,可能你是对的。”我说。
“但是?”她又尖锐地问道。
“没什么但是。”我说。
“妈的,德克斯特,”她说,“你是怎么看的?”
在这个案子上,我什么也没法儿告诉德博拉。我其实巴望着她能分我一星半点儿信息,因为那或许能解释黑夜行者罕见的非典型性逃避。对于两具烧焦的祭物,不管我说什么,德博拉都不会信我,她觉得我有事儿瞒着她。
“好啦,德克斯特,”她说,“说吧,告诉我你是怎么想的。”
“亲爱的老妹,我根本没找着北。”我说。
“胡扯,”她说,“你有话不说。”
“我从来没有瞒过你,”我说,“我会对自己唯一的妹妹撒谎吗?”
她瞪着我:“你觉得不是萨泰里阿教?”
“我不知道,”我说,尽量显得有诚意,“这个思路很好,不过……”
“我就知道,”她啪地打一个响指,“不过什么?”
“噢。”我说,忽然想起一件事儿,“你听说过萨泰里阿教用陶瓷吗?而且牛……他们不是用山羊的吗?”
她死盯了我一分钟,然后摇头:“没了?你就是想说这个?”
“德博拉,我跟你说了我什么结论也没有。这只是一个想法,刚想出来的。”
“得了,”她说,“如果你跟我说真话……”
“我当然说了真话。”我抗议道。
“那你就是说傻话呢,比我的傻话还傻。”她说着又转过头去看马修斯局长,他正严肃地回答着记者的问题,翘着那雄性十足的下巴。
一小群人聚拢在警察拉起的黄色胶带外,足以让观察者站在人群中不显山不露水。
他带着冷静的饥饿感注视着,不动声色。戴着一个临时面具,下面藏着狰狞面孔。可是不知怎么,他周围的人似乎能意识到什么,不时紧张地朝他这边望望,好像感觉到附近有老虎出没。
观察者欣赏着他们的不安,欣赏着他们对他做的事情怀着愚蠢的恐惧。这就是权力带来的趣味,也是他喜欢观察的原因之一。
但他此刻的观察目的明确。他仔细地审视着,看着人们像蚂蚁似的四处摸索,感觉到力量在自己体内聚集。“行尸走肉,”他想道,“连羊都不如。而我们就是那牧人。”
他心满意足地看着他们那副可怜虫模样,又感到一阵捕猎的冲动。他慢慢转过头,向黄色胶带里面望去——
他就在那儿,穿着鲜艳的夏威夷衬衫。他的确和警察是一伙儿的。
观察者小心地朝那人伸出触须,当触碰到那人时,他看到对方突然停住脚,闭上了眼睛,好像在无声地问着问题。没错,对方感觉到了那微妙的触碰,这人是有特殊力量的,肯定是。
但这人想要干吗?
他看着对方挺直身体,四下看看,然后显然将这事儿弃之脑后,往警察那边走去。
“我们更强大,”他想道,“比他们都强大。他们最后会非常悲哀地发现这一点。”
他感到越来越饥渴,但他得再了解了解,等待恰当的时机来临。等待,观察。
暂时先这样。
犯罪现场没有鲜血飞溅,这本该是我放大假的时候,我的心情却轻松不起来。我四处搜寻了一阵儿,在胶带附近进进出出,却没发现什么特别的。德博拉好像也跟我没什么好说的,这让我感觉孤单无聊。
我又看了一眼那两具烤煳了的尸体。黑夜行者依然沉默着。
我走回德博拉站着的地方,她正在和安杰尔说话。他们一起满怀期待地看向我,可我什么见解也提不出来,这让我显得非常不酷。我使劲儿绷着不让自己脸色变绿。正在这时,德博拉从我肩膀上望过去,哼了一声,说:“真他妈是时候。”
我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一辆警车刚刚停稳,一个全身雪白的男人下了车。
迈阿密地区的萨泰里阿神父驾到。
我们的城市一直有任人唯亲的风气,腐败起来更是会让“特威德老大”眼红。
每年都有几百万美元花在凭空捏造出来的咨询费上,大把预算超支,工程迟迟没有动静,因为已经包给了某人的丈母娘。还有的钱花在了造福一方百姓的重要事务上,比如给政客的超级粉丝购买豪华汽车。这样一个城市提供薪水和福利给萨泰里阿神父再正常不过了。
但让人惊讶的是,他自己挣钱。
每天日出之时,神父会出现在法院,他往往会捡到一两只祭祀用的小动物的尸体,它们的主人杀掉它们,为自己悬而未决的重要官司祈福。没有哪个正常的迈阿密居民会去碰这些玩意儿。当然这些小动物的尸体暴露在迈阿密的司法大殿前总是不雅的,于是神父会弄走这些祭品,还有人们丢弃的玛瑙碎片、羽毛、珠子、护身符和图片。
不时有人请他去重要场合作法,比如为某个以低价胜出的过街天桥工程祈福,或者给“纽约喷气机”下咒。这会儿出现在现场,肯定是被我妹妹德博拉请来的。
神父是个年约五十岁的黑人,六英尺高,留着很长的指甲,腆着一个大肚子。他穿一条白裤子,一件白色古巴衬衫,脚上穿着凉鞋。他步履沉重地走下警车,脸上的表情有点儿不耐烦。他边走边从衬衫下面摸出一副黑色玳瑁框眼镜。他戴上眼镜走到尸体旁,等看清楚了眼前的东西,他死死地站住了。
他盯着看了好一会儿,然后向后退去,眼睛依然盯着尸体。当退到大约三十英尺之外时,他转身走向警车,钻了进去。
“这是他妈的怎么了?”德博拉说。神父砰地关上车门,坐上前座,直勾勾地瞪着前方。过了一会儿,德博拉嘀咕了一句:“靠。”然后向警车走去,我好奇地跟着。
我走过去时,德博拉正敲着副驾驶旁边的车窗玻璃,神父仍然纹丝不动地呆视前方,牙关紧闭,面色严峻,假装没注意到德博拉。德博拉再用力敲,他摇摇头。“把车门打开。”德博拉说着,语气好像在说“缴枪不杀”。神父更使劲儿地摇头,德博拉更用力地敲窗。“开门!”她说。
最后,神父摇下车窗。“这事儿跟我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他说。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德博拉问他。
他只管摇头。“我得回去工作了。”他说。
“是帕洛·马优比干的?”我问他。德博拉瞪了我一眼。帕洛·马优比是萨泰里阿教的一个神秘分支,尽管我对其几乎一无所知,但在我自己的业余研究中,一些非常残忍的杀人案似乎和他们有关联,这让我兴趣倍增。
但神父还是摇头。“听着,”他说,“这案子有名堂,你们不懂,也不会想知道的。”
“是不是和那些案子是一起的?”我问。
“我不知道,”他说,“可能是的。”
“你能帮我们什么?”德博拉问道。
“我什么也帮不了,因为我什么也不知道。”他说,“但我不喜欢这件事儿,我也一点儿都不想碰它。我今天还有别的重要的事儿,我得走了。”他摇上了车窗。
“靠。”德博拉说,责备地看着我。
“哎,我可什么都没干。”我说。
“靠,”她又说,“你刚才说的是他妈的什么意思?”
“我真的什么都不清楚。”我说。
“是吗?”她说,看上去完全不相信,这可真讽刺。我是说我撒谎的时候大家总是信我,可当我真的一头雾水的时候,我这亲亲的妹子却死活不信我。神父的反应好像和黑夜行者一致,这在告诉我什么?
我发现德博拉还在瞪着我,她的表情极度不满,我没法儿继续我的深刻思考了。
“你找到失踪的头了吗?”我问道,自己觉得这问题很恰当,“如果看看他对头干了什么,也许能多找到些案子的线索。”
“没找到,一个头也没找到。我除了一个对我吞吞吐吐的兄弟外什么也没找到。”
“德博拉,真的,这种总在怀疑的表情对你的面部肌肉不好,你会长褶子的。”
“除了长褶子,说不定我还能抓住凶手。”她说着朝那两具焦尸走去。
我收拾起溅血分析箱,从两具尸体的脖子周围取了少量干燥的黑色痂块,然后便准备打道回府。还有足够的时间吃午餐。
可是,倒霉的德克斯特一定是被人在后背上做了记号,所以麻烦总是接连不断。我刚收拾干净桌面,文斯·增冈便溜进了我的实验室。“我刚和曼尼谈了,”他说,“他明天早晨十点能见我们。”
“这消息太棒了,”我说,“如果你能说说曼尼是谁,他干吗要见我们,这消息就好上加好了。”
文斯看着我,好似有点儿委屈,那是我在他的脸上看到的为数不多的真诚表情之一。“曼尼·波尔克,”他说,“金牌餐饮策划。”
“音乐频道的那个?”
“是啊,就是他。”文斯说,“那家伙得过所有的大奖,还上过《美食家》杂志。”
“噢,对,”我支吾着想拖延时间,希望灵感突然迸发,让我逃避这可怕的命运,“一个获大奖的厨师。”
“德克斯特,他真的特别有名,能让你的婚礼惊艳。”
“嗯,文斯,真棒,可是……”
“听着,”他用坚定不移的语气说,我还从没见他这样过,“你说过你会和丽塔谈,然后让她决定的。”
“我说了吗?”
“你说了!我可不会让你把这么宝贵的机会错过了,尤其是我知道丽塔会特别喜欢这个。”
“好啦,”我说,打定主意采取拖延战术,“这件事儿我会回家和丽塔说的。”
“快点儿。”他说完走了。虽然不是怒气冲冲,但还是摔了一下门。
我出门,汇入繁忙的车流。一个开丰田SUV的中年男人在我后面不知为什么按起了喇叭。五六个街区后他超过我,擦身而过时他扭动方向盘靠近我,我被他的虚晃一枪给逼得开上了便道。尽管我赞赏他的气质,也乐意跟他干一架,但我还是老实开着车。没必要跟迈阿密的司机讲道理,你只需放轻松,把暴力当乐子享受。当然,我对这个很在行,所以我只是微笑着冲他挥挥手,他猛踩油门,以超过限速六十英里的速度消失了。
一般情况下,我觉得这种夜晚返家路途上的追杀是结束一天紧张工作的最好方式。目睹那些愤怒和想杀人的欲望总能让我放松神经,让我有一种重返故乡的感觉。可是今晚我忧心忡忡,很难调动起愉快的心情。
更糟的是,我不知道自己在担心什么,只不过是黑夜行者在那个凶杀现场对我使用沉默策略。以前从未这样过,我只能认为是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情发生了,那可能威胁到德克斯特的生命。可到底是什么呢?而且我又怎么确定真有这回事儿?我连黑夜行者是什么都不知道,除了他总是在那里给我提供灵感和意见。我们以前也见过烧焦的尸体和很多陶瓷制品,从来没有这么异常的反应。是因为这两样东西组合到一起了吗?还是完全是巧合,和我们看到的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我越想越糊涂,车流一如既往地在我两侧呼啸而过,带着那让人宽慰的杀戮精神。于是到丽塔家时,我几乎让自己放下心了,没什么好担心的。
丽塔、科迪和阿斯特已经在家里了。丽塔离家比我近多了,孩子们则是从住宅附近公园里的课外活动下学回来,他们至少用了半个小时来养精蓄锐,等着折磨我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神经。
“新闻上播着呢。”我打开门,阿斯特便小声说着,科迪则点着头,用他温柔而沙哑的声音说:“恶心。”
“新闻上播着什么呢?”我边说边从他们身边挤过去,留意着不踩到他们。
“你烧的!”阿斯特冲我咝咝地说。科迪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似乎带点儿谴责的意思。
“我什么?我把谁……”
“那两个在学院里被发现的人。”她说,“我们可不想知道那个。”科迪又点点头。
“在……你是说大学,我可没……”
“大学就是学院,”阿斯特用十岁女孩特有的自信说道,“我们觉得烧人实在太恶心了。”
我忽然明白了他们从电视上看到了什么——犯罪现场报道,我今早刚从那两具焦尸上取过烤焦的血样。看样子他们仅仅因为知道我曾在那夜出去游玩,就断定这个是我干的,这让我非常生气。“听着,”我严厉地说,“那不是……”
“德克斯特,是你吗?”丽塔尖着嗓子在厨房里喊。
“我也不能确定,”我喊回去,“让我查查我的身份证。”
丽塔喜滋滋地冲出来,我还没来得及自卫,她就一把搂住我。“哈,帅哥,”她说,“你今天过得好吗?”
“恶心。”阿斯特小声说。
“特别棒,”我说,挣扎着喘气,“今天每人都看了够多的尸体,我也用过了棉花棒。”
丽塔做了个鬼脸:“呃,那可真……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该当着孩子们的面说这个。他们做噩梦怎么办?”
如果我是个绝对诚实的人,我会告诉她,她的两个孩子不大会做噩梦,倒是更有可能给别人带来噩梦。但因为我完全没必要说出真相,所以我只是拍拍她说:“他们每天在卡通片里看到的都比这些糟糕多了,是不是,孩子们?”
“不是。”科迪说。我惊讶地看着他。他几乎从不说话,但此刻他不仅开口说话,而且还针对我,这让人有点儿不安。事实上,这一整天都过得非常别扭。到底有什么黑暗而可怕的事情正在发生?还是我的光环消失了?要么是我流年不利跟谁犯了冲?
“科迪,”我说,很希望我的声音里能有伤心的味道,“你是不会因为这个做噩梦的,是不是?”
“他从不会做噩梦。”阿斯特说,好像每个大脑没受过伤害的人都应该知道这点,“他从来什么梦都不做。”
“那很好。”我说。因为我自己就几乎从来不做梦,而且似乎我跟科迪的共同点越多越好。但是丽塔一点儿都没明白其中的玄机。
“好了,阿斯特,别犯傻了,”她说,“科迪当然会做梦,每个人都会做梦。”
“我不做梦。”科迪坚持说。他这会儿不仅在针对我们两个,还打破了自己沉默寡言的传统。尽管我自己没有感情,但对科迪还是生出了一种喜爱的感觉,想凑过去跟他站在一边。
“不做梦对你来说是好事儿,”我说,“甭管那些。人们夸大了梦的作用,它只会让人在夜里睡不安稳。”
“德克斯特,其实……”丽塔说,“我不认为我们应该鼓励他这样。”
“我们当然应该鼓励他这样。”我一边回答,一边对科迪挤眼睛,“他在展示怒火、勇气和想象力。”
“我没有。”他说。我几乎要为他的语言功力大长而惊叹了。
“你当然没有,”我放低声音对他说,“但我们得对你妈妈这么说,不然她会担心的。”
“我的老天爷,”丽塔说,“我不管你们了。去外面玩儿吧,孩子们。”
“我们想和德克斯特玩儿。”阿斯特噘着嘴说。
“我过几分钟就来。”我说。
“你最好快点儿。”她恶狠狠地说。他们消失在通往后院的过道尽头。我深深地吸了口气,庆幸那平白无故而恶毒的攻击终于暂时过去了。当然,我本应该知道这事儿会发生。
“到这边来。”丽塔拉着我的手坐到沙发上。“文斯刚来过电话。”她说。
“是吗?”我说,想到他可能会对丽塔说什么,我突然感觉到危险袭来,“他说什么了?”
她摇摇头:“他挺神秘的。他说我们一谈完就告诉他。我问他要谈些什么,他却不肯说,只说你会告诉我。”
我使劲儿忍着没又说一遍那句白痴般的过场白“是吗”。丽塔继续说:“说实在的,德克斯特,你能有像文斯这样的朋友真幸运。他特别重视做伴郎这个任务,而且他的品位相当好。”
“还相当贵。”我答道,差一点儿又说出那个近乎丢脸的“是吗”。可这话一出口,我就意识到错得更离谱,因为丽塔整个人都像圣诞树那样神采飞扬起来。
“真的吗?”她说,“噢,我觉得他值得。我是说,品位和价钱往往是如影随形的,不是吗?一般都是一分钱,一分货。”
“是,但问题在于你得付多少钱。”我说。
“付什么?”丽塔说,然后我就卡住了。
“啊,”我说,“文斯有一个离奇的想法,他想让我们用他的‘南海岸名厨’,那家伙非常贵,是给很多名人聚会做餐饮策划的。”
丽塔拍了一下巴掌,手停在下颌,一脸开心。“不会是曼尼·波尔克吧!”她喊道,“文斯认识曼尼·波尔克?”
说到这里,一切已经见了分晓,但不屈不挠的德克斯特不会不战而败,哪怕自己已经奄奄一息。“我说没说过他很贵?”我带着希望说。
“噢,德克斯特,你不能在这种时候担心钱的事情。”她说。
“我能,我担心着呢。”
“可是如果能请到曼尼·波尔克,就不应该计较钱。”她说,声音里有种让人讶异的语调。我以前可没见过她这样,除了她对科迪和阿斯特生气的时候。
“是的,可是丽塔,”我说,“在餐饮上花特别多的钱,太不理智了。”
“理智和这事儿一点儿关系也没有,”她说道,我衷心赞同她这句话,“如果我们能请到曼尼·波尔克做我们婚礼的餐饮策划却不请他,那我们一定是疯了。”
“可是……”我说,随即停了下来,因为花巨款用小饼干配手绘苦白菜,再加上德国酸芹菜汁,最后做出詹妮弗·洛佩兹的造型来,这件事本身就是奇蠢无比的。
“德克斯特,”丽塔说,“我们会结婚多少次呢?”即便是我这么不靠谱的人都懂得必须死忍着不说出“起码两次,就像你”。
我飞快地转换进攻路线,用我这么多年来悉心研究、努力模仿人类所学来的技巧说道:“丽塔,婚礼的重要部分是我将戒指套在你的手指上那一刻,我不在乎之后吃什么。”
“说得真甜,”她说,“所以你不介意我们雇曼尼·波尔克了?”
我又一次还没搞明白自己的立场就输了辩论。我觉得口干舌燥,肯定是因为我大张着嘴巴太久,大脑则拼命挣扎着想弄明白刚刚发生了什么,我还想说点儿聪明话来挽回局面,可是已经太晚。“我给文斯打电话,”丽塔说道,然后探身过来在我脸上亲了一下,“噢,这真让人兴奋。谢谢你,德克斯特。”
唉,好吧,谁让婚姻就意味着妥协呢。
曼尼·波尔克住在南海岸。他住在一栋新建的摩天大楼的顶层,这些高楼在迈阿密如雨后春笋般涌现。他的家坐落在从前一片废弃的海滩上,哈里曾带着德博拉和我在星期六早晨去那里捡贝壳。我们会捡到旧救生圈、神秘的木头船板——那一定是从某艘不幸遇难的船上碎裂下来的,还有龙虾养护区浮标、渔网的碎片。一个令人兴奋的早上,我们还看见一具死尸随浪漂浮。那些都是宝贵的童年记忆。如今这里建起了闪闪发光的大厦,没一点儿气质,我非常讨厌这样。
第二天早上十点,我和文斯一起从单位出来,开车到了那片可怕的取代了我童年欢乐的新大楼下面。我们默默地坐电梯去往顶楼,文斯在一旁局促地眨着眼睛。他干吗要对一个以雕刻炒肝为生的人那么紧张?一滴汗从他的脸颊上流下,他痉挛似的吞咽了两次唾沫,两次。
“他是个搞餐饮的,文斯。”我告诉他,“他不可怕。他甚至连你的图书馆借书卡都不能撤销。”
文斯看着我,又咽了口唾沫。“他脾气可大了,”他说,“他很厉害的。”
“噢,那好,”我开心地说,“那我们另外找个起码通情达理的人吧。”
他咬着牙,像个执行死刑的射击队员似的摇摇头。“不,”他勇敢地说,“我们会闯过这一关的。”说话间,电梯门开了。他挺起肩膀,点点头说:“来吧。”
我们走到走廊尽头,文斯在最后一个房间门前停住脚,深吸了一口气,举起手,在片刻犹豫之后,敲响房门。等了很久,什么动静也没有。他看看我,眨眨眼,手还举着。“也许……”他说。
门开了。“嘿,维克!”站在门口的人像鸟叫似的喊道。文斯面红耳赤,结结巴巴:“你……你好。”然后把身体的重心从一只脚移到另一只脚,嘴里继续结结巴巴不知所云,同时还向后退了半步。
这情景太迷人了,我并不是唯一欣赏它的人。应门的小侏儒脸上挂着微笑,好似在表示他喜欢观赏人被折磨时的样子。他让文斯扭捏了一会儿才说:“好啦,请进。”
曼尼·波尔克,如果这真的是大名鼎鼎的他,而不是从《星球大战》里出来的什么全息图像的话,那么从他的绣花高跟银靴到他染成橘黄色的发梢,他站直了也不会超过五英尺六英寸。他的头发剪得很短,黑色的刘海儿像麻雀尾巴似的贴在前额,耷拉在镶着大颗人造钻石的眼镜框上。他穿着一件长长的、鲜红色的短袖衬衫,除此之外什么也没穿。他从门边转身把我们向屋里引时,衬衫在他身上直打转。他踏着小碎步飞快地朝一扇巨大的玻璃窗走去,从那里能俯瞰到下面的河水。
“到这边来,我们聊聊。”他的身旁是一个基座,上面的一大团东西看着像动物的呕吐物,还喷着几处荧光材料的涂鸦。他带着我们向窗户边的一张玻璃桌走去,桌子周围有四把大概是椅子的东西,但很容易被错当成镶在支柱上的铜铸骆驼鞍。“坐。”他说着做了个夸张的手势。我在靠窗的所谓的椅子上坐下。文斯犹豫了一下,也挨着我坐下,曼尼则跳到文斯对面的椅子上。“好啦,”他说,“维克,你最近怎么样?来点儿咖啡?”还没等文斯回答,他就朝左边转过头,喊道:“艾德瓦尔多!”
文斯在我身边颤巍巍地喘了口气,还没来得及怎么样,曼尼又倏地转回头,这次是冲着我。“你就是那个爱脸红的新郎?”他说。
“德克斯特·摩根,”我说,“不过我不太擅长脸红。”
“哦,是吗?我想维克一人脸红起来能超过你和新娘两个人。”他说。的确,文斯的脸已经红到了他的皮肤所允许的极限。由于我还在生文斯的气,就是他害得我来受这个罪,所以我不想给他解围,不帮他找台阶下,甚至都不去纠正曼尼管文斯叫“维克”。我肯定曼尼知道文斯的名字,他是成心折磨文斯。我无所谓,让文斯受会儿罪吧,谁让他越过我直接去游说丽塔,最后连累我来蹚这个浑水呢。
艾德瓦尔多慌里慌张地端着一个塑料托盘进来了,里面盛着色彩鲜艳的咖啡用具。他是个结实的小伙子,大概有两个曼尼那么大,可他也貌似急于讨好曼尼。他把一只黄色的咖啡杯放在曼尼面前,然后把蓝色那只放到文斯面前,却被曼尼挡住了。曼尼把自己的一根手指放在艾德瓦尔多的胳膊上。
“艾德瓦尔多,”他用丝绸一般柔和的声音说道,脸上的表情冷冰冰的,“黄色的?我们不是说过了吗,曼尼用蓝色杯子。”
艾德瓦尔多忙不迭地转身去用蓝色杯子换掉那只大不敬的黄色杯子,动作太猛,以至于差点儿摔个大马趴,又险些把茶盘掉在地上。
“谢谢,艾德瓦尔多。”曼尼说。艾德瓦尔多愣了片刻,显然是想弄清楚曼尼是真的在感谢他,还是他又做错了什么事儿。但曼尼只是拍了拍他的胳膊,说:“请照顾我们的客人。”艾德瓦尔多点着头,绕过桌子给我们放杯子。
最后的结果是,我得到了黄色杯子,这对我来说无所谓,尽管我纳闷儿,不知道这是不是他们不喜欢我的信号。艾德瓦尔多给我们倒好咖啡,又飞快跑回厨房,端来一小碟点心。这五六只烘焙点心看上去像填了奶油馅儿的刺猬,黑黄色,一团团的,倒竖着一根根不知是巧克力还是海葵做的小尖刺。点心中央张开的小口里,露出一小团橙色蛋挞之类的东西,每只点心的蛋挞心上还有或绿或蓝或棕的点缀色。
艾德瓦尔多把小碟放在桌子中央,我们瞪着它看了一会儿。曼尼像是很喜欢这些小点心,文斯则完全是一副中了蛊的敬畏表情。他吞了几口唾沫,好像还叹了口气。至于我,我不知道这些东西是吃的还是奇异血腥的阿兹特克宗教仪式用的,所以我只是端详着盘子,想看出个究竟。
最后还是文斯开了腔。“我的天哪。”他脱口而出。
曼尼点点头。“它们不错吧?”他说,“去年更棒呢。”他拿起一只带蓝色点缀的点心凝视着,脸上是一副年深日久的爱怜表情。“这调色板的点子已经过时了,可那个可怕的老印度克里克饭店居然还会抄袭。”他耸耸肩,将点心扔进嘴里。“人的确会对自己的小点子入迷。”他转身朝艾德瓦尔多挤了挤眼睛,“有时会过分入迷。”艾德瓦尔多的脸色变得苍白,逃进了厨房。曼尼转向我们,假惺惺地笑着说:“不过你们还是要尝尝,好吗?”
“我简直不敢咬下去,”文斯说,“它们太完美了。”
“我怕它们会咬我。”我说。
曼尼露出了几只大牙。“要是我能教会它们咬人,我可就不寂寞了。”他用胳膊肘把盘子朝我推了推。“来吧。”他说。
“你会在我婚礼上做这些点心吗?”我问道,想着总得有人问点儿什么,把眼前这一切的意义发掘出来。
文斯用胳膊肘戳了我一下,但显然为时已晚。曼尼的眼睛眯缝成一道线,嘴还保持着笑的模样。“我不管做饭,”他说,“我展示,而且展示我认为最好的。”
“难道我不应该事先了解一下都会是些什么吗?”我问道,“我是说,万一新娘对抹了日本芥末的芝麻菜肉冻过敏怎么办?”
曼尼攥紧拳头,我都能听见他的指关节咔吧作响的声音。有那么一刻我都暗自高兴,想着这下大概跟他谈崩了,可是曼尼松了劲儿大笑起来。“我喜欢你的朋友,维克,”他说,“他很勇敢。”
文斯冲我俩笑了笑,终于又能呼吸了。曼尼开始在本子上涂涂写写。最终,我和伟大的曼尼·波尔克达成协议,由他承办我的婚礼餐饮,他给我的优惠价是二百五十美元一个人。
我还没来得及为钱包发愁,手机就欢快地唱了起来。刚一接通,对方就说“你马上过来”,根本不理会我那愉快的一声“喂”,是德博拉。
“我现在正忙着讨论非常重要的鱼子酱面包呢。”我告诉她,“你能借给我两万块钱吗?”
她从嗓子眼儿里哼哼了几下,说:“我没时间跟你啰唆,德克斯特。二十四小时在二十分钟后开始,我需要你马上过来。”这是凶杀专案组的惯例,在调查工作开始后的二十四小时之内召集全体相关人员,确认所有事项已经部署下去,大家对案件有一致的认识。德博拉显然相信我能提供点儿妙招儿。她想得挺好,可惜不对。黑夜行者在逃,我在短时间内不大可能爆发灵感。
“德博拉,我对这个案子真的一点儿想法都没有。”我说。
“你先过来再说。”她说完挂了电话。
从迈阿密海滩大道395号高速公路上了836号公路后,车辆堵了有半英里。我们在下一个出口前一点儿一点儿地往前蹭,终于到了发生事故的地段。一辆满载西瓜的卡车侧翻在高速路上,把道路变成一条深达六英尺的红红绿绿的小河,周围的车辆不同程度地变成了花瓜。一辆救护车从路肩驶过,后面尾随了一队车辆,这些车的主人重要到了不能坐等道路清理完毕的地步。排队的车子把喇叭按得震天响,人们喊叫着,挥舞着拳头,前边似乎还传来了一声枪响。回归正常生活真好啊。
我们从混乱不堪的车流里挣扎出来,驶入街道,时间多花了十五分钟。又过了十五分钟,终于到了办公室。文斯和我坐电梯上了二楼,我俩都一声不吭。当门打开,我们步出电梯时,文斯挡住了我。“你做了一件正确的事儿。”他说。
“嗯,的确,”我说,“如果我不马上完事儿的话,德博拉会要了我的命。”
他抓住我的胳膊。“我是说关于曼尼,”他说,“你会爱上他的手艺。真的,他弄出来的效果绝对不同凡响。”
我掰开文斯抓着我胳膊的手指,跟他握了握手:“我肯定我们都会对食物非常满意。”
他握着我的手不放。“不仅如此。”他说。
“文斯……”
“那是你拿你往后的生命起誓的时刻,”他说,“一个很棒的誓言,你和丽塔的生命将从此联结……”
“我的生命会有危险,如果我不马上走的话,文斯。”我说。
“我真挺高兴的。”他说。看着他表现出货真价实的感情让人害怕,我几乎是从他身边逃向走廊尽头的会议室。
会议室里坐满了人。由于晚间新闻对两个年轻女孩被烧焦的尸体和头颅不翼而飞的事实做了一系列耸人听闻的报道,这案子成了大案。我溜进会议室,靠门站着,看见德博拉正瞪着我,我为她送上我认为很无辜的微笑。她打断正在发言的人,那是第一个赶到现场的巡逻警。
“好,”她说,“我们知道在现场是找不到头颅的。”
我以为自己的迟到加上德博拉恶狠狠的注视能让我夺得最富戏剧性入场式奖,可我大错特错了。德博拉推动会议往下进行,我好比是根微弱的蜡烛被放在汽油燃烧弹旁边,完全没人注意我。
“来啊,伙计们,”我那警官妹子说,“都来动动脑子。”
“我们该搜一下湖。”卡米拉·菲格说。她年约三十五岁,是法医部技术员,通常沉默寡言,几乎听不到她说话。显然有人宁愿她安静,因为一个名叫科里根的痩削而有些神经质的警察立刻挑起刺儿来。
“胡说,”科里根说,“头早漂走了。”
“人头是不会漂走的,它们都是死沉的骨头。”卡米拉坚持道。
“有些人头的确是这样。”科里根说,他这话引来了几下预期中的笑声。
德博拉皱起眉头,正准备以领导的口气批评两句,这时走廊里传来一阵声音。
扑通。
不是很响,但足以让屋里全体人员的注意力都被吸引过去。
扑通。
近了些,响了些,这场面有些像低成本恐怖片里的镜头。
扑通。
不由自主地,会议室里的每一个人都屏住了呼吸,慢慢将头转向会议室的门。我也扭头望向走廊,内心深处却有一个极细小的类似于抽搐的东西在阻挠我,于是我闭上眼睛倾听。我心里一个微弱的、带点儿犹豫的声音响起,很像清嗓子,然后——
屋里不知谁嘀咕了一声:“我的妈呀。”声音中充满那种总是能让我兴奋起来的恐惧。我心里那个细小的声音呜呜了一下便消失了。我睁开眼睛。
我只想说,黑夜行者出现在幽暗的后座上让我很开心,有一刹那我把周围的事情都置之度外。这种走神往往很危险,尤其是对我这样的假人来说,后果就是,我睁开眼睛看到的情景让我大吃一惊。
原来真的像廉价恐怖片《活死人之夜》里面的镜头。站在门旁的,就在我右手边直勾勾地瞪着我的,是个本应该已经死去的人。
多克斯警官。
多克斯从来都不喜欢我。他可能是整个警局里唯一怀疑我真实面目的人。我一直觉得他之所以能看穿我的伪装,是因为他多少也是和我一样的人——一个冷血杀手。他尝试了半天却不能证明我做了任何有罪的事儿,这失败让他更加讨厌我。
我上次看见多克斯警官是当医护人员把他往救护车上抬的时候。他当时由于疼痛和惊吓昏死过去,一个来复仇的非常有才华的业余外科手术医生切掉了他的舌头、双手和双脚。我承认是我不动声色地引导了那位业余医生的想法,不过我总算体面地先说服多克斯自己同意执行这个计划,因为他想抓住那个惨无人道的魔鬼。而且我也几乎救出了多克斯,冒着失去我自己宝贵的无可替代的生命和四肢的危险。我没有像他希望的那样快速有效地营救他,但我努力过,最后他被救出来的时候生不如死,那可真不是我的错。
所以,我觉得在我为他冒了这么大的险之后,有个小小的认可的表示也算不得过分的要求。我不需要鲜花、奖状之类,甚至不需要一盒巧克力,但也许他应该在我后背上拍拍,嘀咕一句“谢了,伙计”。当然,他现在没有舌头,连贯说上一句话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儿,而且来自他那新的钢铁假手的拍打大概会让人挺疼,可他至少得表示一下啊,这要求过分吗?
显然是的。多克斯盯着我,好像他是一只饥饿的狗,而我是世上最后一块牛排。我知道是什么让黑夜行者发出清嗓子的声音——是同类的气味。我感到内心那双翅膀在缓缓扇动,慢慢充满了旺盛的活力,升腾起来直视着多克斯带着挑衅神色的眼睛。他灵魂深处的魔鬼咆哮着,冲我吐着唾沫。我们站在那里对峙了很久,在外人看来我俩只是相互凝视,但实际上是两个捕猎者在尖叫着较量。
有人在说着什么,但全世界只剩下了我和多克斯,以及两个藏在我们心底的黑色影子在跃跃欲试。我俩都没听见别人在说什么,只是背景里一阵烦人的嗡嗡声。
德博拉的声音穿透迷雾刺了进来。“多克斯警官。”她说道,声音有些强硬。终于多克斯朝她转过头,魔法解除了。我不禁有些得意和开心,为黑夜行者的神力得胜,还有就是我终于让多克斯先转开了头。我好好地重又把自己隐藏起来,向后退了一小步,仔细端详起我那一度强大无比的复仇者来。
多克斯警官是部门杠铃纪录的保持者,不过他现在不大像能很快刷新自己纪录的样子。他很憔悴,除了眼睛里闷烧的怒火之外,他几乎是虚弱不堪的。他用两只假脚僵直地站在那里,两臂悬垂在身体两侧,两只手的手腕部位突显出好似老虎钳手柄那样的东西,微弱地闪着银光。
除了屋里其他人的呼吸声,我什么也听不见。大家只是注视着那一度叫多克斯的物体,而他则瞪着德博拉,她正舔着嘴唇,显然是想找些话说,最后说出来的是:“请坐,多克斯,要我给你介绍一下案情吗?”
多克斯看了她好久。他笨拙地转过身,瞪着我,然后扑通扑通地走出房间。他那奇特的有规律的脚步声在走廊里回响着,直到彻底消失。
通常警察都不喜欢表现出自己被吓着了,所以有好几秒的时间大家都大气不出,生怕泄露了自己的真实感受,最后还是德博拉打破了安静。“好了。”她说。突然间大家都开始清嗓子,挪椅子。
“好了。”她又说了一遍,“所以我们不能在现场找到人头。”
“人头不会漂走。”卡米拉·菲格轻蔑地说,于是我们又回到被多克斯警官打断之前的章节。他们七嘴八舌地争执了十分钟,没完没了地扯皮谁该做文件记录,等等。之后,我旁边的门被一把推开,我们的会议又一次被打断了。
“抱歉,打扰了。我得到……一个很好的消息。”马修斯局长环视大家,皱着眉头说道,“就是……这个……多克斯警官回来了。他……嗯……你们要知道他的情况,这个……很严重。他只需再过一两年就能领取全额养老金,所以律师们……我们都觉得,在这种情况下,嗯……”他停下来,看着屋里的人,“是不是已经有人告诉你们了?”
“多克斯警官刚才就在这里。”德博拉说。
“噢,”马修斯说,“啊,那好吧……”他耸耸肩,“也好。好啦,我不打扰大家开会了。有什么要汇报的吗?”
“没有实质性的进展,局长。”德博拉说道。
“好吧,我相信你们会在新闻发布会之前把事情弄出眉目,我是说,要快。”
“好的,局长。”德博拉答道。
“好吧。”马修斯局长又说一遍。他巡视了全屋一眼,挺起胸膛,离开了会场。
“人头不会漂走。”有人说。屋里响起哧哧的笑声。
“天哪,”德博拉说,“我们能不能专心点儿?有两具尸体等着呢。”
还会有更多的尸体出现,我想。黑夜行者微微颤抖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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