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行者使劲儿扭捏着,就是不吐露他的想法。这样的死寂还从来没有过,这让我焦躁难耐,心里泛起不安的涟漪。我在陶瓷干燥炉前时就觉得有谁在窥视甚至偷偷尾随。后来我们开车回总部,我老觉得有辆车在跟踪我们,那感觉挥之不去。这是真的吗?他有什么恶意?是冲我还是冲德博拉来的?或者只不过是一个迈阿密司机在发神经而已?
我从后视镜里看见一辆车,是白色的丰田“亚洲龙”。它一路跟着我们,直到德博拉将车拐进停车场,它便径直开走,没减速,司机好像也没特意盯着我们看,可我仍摆脱不掉那种荒谬的感觉,它的确在跟踪我们。不过,除非黑夜行者告诉我,否则我还是不能肯定,可是他没有,他只是发出几声好似清嗓子的声音,所以我一个字也没对德博拉说,因为那听上去实在傻透了。
晚上我走出大楼来到自己的车前准备回家时,我又有了那种被什么人或什么东西注视的感觉,它让我感到紧张,不知如何是好。带着这种茫然,我开车向南边的家驶去,一路上都在留意后视镜。
下了高速公路以后,我发现一辆白色的丰田亚洲龙跟着我。
当然,世界上有很多的白色丰田亚洲龙。任何一辆亚洲龙都尽可以和我同路,顺着这条拥挤不堪的公路下班回家。一辆白色亚洲龙行驶在这条路上是绝对名正言顺的,觉得别人在跟踪自己是没道理的。所以,我没法儿解释我怎么会突然右转,从美国一号高速公路上拐出来,开上一条岔路。
同样无法解释的是,白色亚洲龙仍然跟着我。
如同所有的捕食者怕惊扰自己的猎物,那车和我保持着相当一段距离。我鬼使神差地又拐了一个弯,这回向左,拐进了一个小型住宅区。
片刻之后,那辆车又跟了过来。
我再次右转,直到驶过路牌时才看到上面写着“此路不通”。
我拐进了一个死胡同,被逼上了绝境。
我放慢速度等那辆车跟上来。我眼巴巴地想确定白色亚洲龙会跟上来。它来了。我继续往街道深处开去,前方的路变宽,变成一个容车辆掉头的小弯道。弯道尽头那家车库门前的私家车道上没有别的车。我开了上去,关掉引擎,等着,心跳如鼓,无能为力,坐以待毙。
白色汽车越驶越近,快接近弯道时减慢了速度……
它从我车旁经过,转过弯道,驶出小区,融入迈阿密的余晖中。
我目送它离开,当它的尾灯在街角消失,我突然记起了如何呼吸。这时有人敲我的车窗,我惊得跳起来,脑袋撞到了车顶。
我转过头,一个留着小胡子、脸上带着暗疮疤痕的中年人正弯着腰往车里看。我直到此刻才注意到他,这进一步证明我有多么孤立无援。
我摇下车窗。“我能帮你什么吗?”那人说道。
“不,谢了。”我说,有点儿想不出他觉得他能怎么帮我,不过他没让我继续猜下去。
“你停在我家的车道上了。”他说。
我“噢”了一声,这才发现的确是这样,得想个理由出来。“我来找维尼。”我说。不是很聪明,但在这种情形下也够用了。
“你走错地儿了。”男人说话的时候带着恶狠狠的得意神情,这让我的精神为之一振。
“抱歉。”我说。我摇上车窗,倒车退出私家车道。男人站在那儿看着我离开,大概是想确定我不会突然跳出来拿大砍刀袭击他。不一会儿,我又回到了美国一号高速公路的嗜血车流中,前后左右又是那司空见惯的粗暴车流,像一块暖和的毯子包裹着我,我觉得自己慢慢地恢复了元气。
我从来没觉得自己这么蠢过——也就是说,我这会儿觉得自己特别像个真正的人。我什么也没想,只是在对付惊慌得要抽筋的感觉。这事儿太荒唐、太人性、太可笑。接下来的几英里我一直在想些难听的词儿骂自己,骂自己胆小如鼠、反应过激,到把车开进丽塔家的私家车道时,我已经把自己糟践得差不多了,这让我舒服了些。我下了车,脸上挂着近似真正的笑容,那欢乐来自笨蛋德克斯特真诚的内心深处。当我从车旁迈开一步,侧身朝大门望去时,一辆车慢慢驶过。
当然,那是一辆白色亚洲龙。
我僵在原地,一丝也动弹不得,甚至不能抬手去抹我的哈喇子。我看着那辆车缓缓开过去,唯一能想到的事儿是,我看上去肯定特别傻。有一瞬间,我觉得应该能看见从驾驶座方向望向我的一张脸。可那车随即加速,微微转了个方向并入路中央。丰田车标亮光一闪,车开远了。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最终我合上嘴,挠挠头,跌跌撞撞地朝屋里走去。
一阵柔和但深沉有力的鼓声传来,喜悦汹涌澎湃地充满心房,这喜悦来自如释重负的解脱感和憧憬。紧接着有号角吹响,越来越近,只消片刻,万物便将启动、发生并周而复始地重演。喜悦晋升为旋律,那旋律上升攀援,直至无所不在。我感到我的脚正带我去向那声音许诺过的极乐世界,在那里,万物都充满了即将到来的欢欣,那种巨大的充实感令人心醉神迷。
我醒来时心脏狂跳,带着无缘无故的解脱感。这感觉很莫名其妙,并不完全是渴极而饮、倦极而眠所能带来的。
但是,比这种困惑更让我烦恼的是,我居然有种和采取月光行动的那些夜晚相同的感觉。它仿佛在对我说,内心深处的渴望已经被满足,现在可以放松,心满意足地休息一下了。
但这不可能。没可能当我躺在床上睡大觉的时候,可以感受到这种最隐秘、最私人的感觉。
我望向床头的钟。半夜十二点零五分,这不是德克斯特起来游荡的时间,不是在只打算用来睡觉的今夜。
床的另一侧,丽塔正轻轻地打着鼾,身体偶尔微微抽动一下,好像狗梦见自己在追赶兔子。
床的这一侧躺着无比困惑的德克斯特。有什么东西潜入了我的无梦之夜,在我本来酣睡的安静海洋上掀起波浪。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但它让我难以名状地兴高采烈,我一点儿都不喜欢这样。我的月光嗜好让我能用一种冷漠无情的方式开心,仅此而已。没有其他任何东西被允许进入德克斯特那黑暗的地下室二层的角落。我就喜欢这样。别的感觉对我来说没有意义。
那么,是什么不请自来地侵入并砸碎了这扇门,用不受欢迎的方式汹涌地淹没了我的地窖?到底是什么能这样大摇大摆地闯进来?
我躺下来,决定继续睡觉,以证明我仍然有掌控的能力。什么都不曾发生,也肯定不会发生。这是德克斯特的领地,我是国王,其他一切不得入内。我闭上眼睛,向内心深处那个权威的声音求证,那个盘踞在阴暗角落的毋庸置疑的君主仍然是我。黑夜行者,我等着他的赞同,等着他发出让人宽慰的咝咝声。我等着他说点儿什么,随便什么,可他一声不吭。
我很恼火。于是我恶狠狠地戳了他一下,一边在心里说:“醒过来!拿点儿厉害劲儿出来!”
他还是一声不吭。
我在内心的各个角落狂奔,越来越急切地呼唤着黑夜行者,可是他曾待过的地方空空如也,好像打扫得干干净净只等出租的空房子。他走了,没留下一丝痕迹。
在他的故居,我仍能听到音乐的回声,从空荡荡的公寓房间坚硬的墙壁上反射回来,席卷过这突如其来的、痛苦万分的虚空。
黑夜行者走了。
第二天我在忐忑中度过,希望黑夜行者会回来,又隐隐觉得那不可能。随着时间慢慢过去,这种阴沉的感觉越发明显,让我心里发凉。
我的黑夜行者去了哪儿?他为什么离开?他还会回来吗?这些问题无可避免地让我陷入更深的思考:黑夜行者到底是谁?他当初为什么会来到我身上?
这也让我清醒地认识到我在依赖一个并非我本人的东西来确定自我——也许那就是我?也许黑夜行者不过是一种受过创伤的意识,一张能够捕捉被过滤了的现实那微弱闪光的网,他能保护我,不让我看到自己那可怕的真面目。我懂得心理学常识,而且琢磨好一阵儿了。我的确有什么地方不正常,这倒无所谓,我对于自己的不正常安之若素。
起码在此之前是这样。但我突然变成独自一人,事情变得扑朔迷离。生平第一次,我非常需要弄清楚出了什么事儿。
当然,工作不等人,没时间让我自省,哪怕是寻找失踪的黑夜行者这么严肃的课题。德克斯特还得工作,尤其是德博拉正把鞭子挥舞得噼啪作响。
好在都是常规工作。我和法医部的伙伴们花了一早上的时间仔细搜查了哈尔彭的公寓,想找出确凿的犯罪证据。更好在证据比比皆是,要找到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在他的衣橱后面,我们发现了一只溅了几滴血的袜子;沙发下面有一只白色帆布鞋,上面也有血滴;浴室的塑料袋里有一条裤子,边缘有些烧焦了,上面有更多血迹,喷溅式的点状物,被高温烤得很硬。
找出来这么多证据大概是件好事儿,因为德克斯特今天不如往常那么聪明和状态好。我发现自己魂不守舍、忧心忡忡,不知道黑夜行者还会不会回来,会不会在下一秒出现在衣橱那儿,提着一只脏兮兮的溅了血的袜子。如果这会儿需要做有难度的调查工作,我都不知道是否还能保持我那曾经相当高的职业水准。
好在工作没什么难度。大把证据一股脑儿地涌现出来,到处都是,清晰确凿。这样的现场极其少见,他毕竟有好几天时间来收拾干净手脚。我在从事自己的业余兴趣时是很干净整洁的,可以在片刻之间消除一切痕迹。哈尔彭浪费了好几天工夫,却连起码的警惕性都没有。我们的工作简直近乎易如反掌。等我检查了他的车子,就把“近乎”二字也抹去了。前座扶手上清晰地印着一个沾着干涸血迹的大拇指指纹。
显而易见,哈尔彭对别人干了一些不大好的事儿。可是,一个小嘀咕叩击着我的神经,越来越响亮:这一切太容易了,容易得不对劲儿。但因为黑夜行者没有亲临指导,我只能自己想想,毕竟让德博拉大失所望是件残忍的事儿。随着越来越多的证据汇拢起来,指向哈尔彭就是我们要抓的凶手,她已经兴高采烈得都快燃烧起来了。
德博拉拽着我去审问哈尔彭时,一路上哼着歌儿,这更让我紧张。我们进入审讯室时,我看着她,不记得上次她这么开心是什么时候,她甚至都忘了在脸上做一副永恒的不赞成的表情。这可真让人担心,就好像95号州际公路上的司机突然谨慎小心地驾驶。
“好了,杰里,”我们刚坐进哈尔彭对面的椅子,德博拉就开心地说,“你想谈谈那两个女孩吗?”
“没什么好谈的。”他说。他脸色惨白,几乎泛绿,但神情比我们当初把他弄进来的时候镇定了许多。“你们弄错了,”他说,“我什么都没做。”
德博拉微笑着看看我,摇了摇头。“他什么都没做。”她开心地说。
“有可能,”我说,“大概有人把血衣放到他的房间里,他那时正在看莱特曼。”
“是吗,杰里?”她问,“是别人把那些血衣放到你房间里的?”
他的脸看上去更绿了:“什么?血衣……你们说什么呢?”
她冲他微笑着说道:“杰里,我们找到了你的一条裤子,上面有血迹,和受害者的血型符合。我们发现了一只鞋和一只袜子,也是同样的结果。我们还在你的车里发现了一个沾血的指纹。你的指纹,她们的血。”德博拉朝椅背靠去,抱起双臂:“这些帮你想起来什么了吗,杰里?”
哈尔彭一直在摇头,好像那样让他很舒服,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不,”他说,“不,那简直……不。”
“不,杰里?”德博拉说,“不什么?”
他仍然摇着头。一滴汗被甩了下来,落在桌子上,我听见他费力地呼吸着。“拜托,”他说,“这简直是疯了。我什么也没做,为什么你们……这简直是卡夫卡。”
德博拉转向我,挑起一侧的眉毛。“卡夫卡?”她说。
“他觉得他是一只蟑螂。”我告诉她。
“我只是个笨警察,杰里,”她说,“我不知道卡夫卡,但我知道证据确凿。而且你知道吗,杰里,你的房间里到处都是证据。”
“可我什么也没干。”他哀求道。
“好吧,”德博拉耸耸肩说,“那你说说看,那些东西是怎么到了你的房间的?”
“是威尔金干的。”他说。他看上去挺惊讶,好像自己刚刚说的话让他吃了一惊。
“威尔金?”德博拉说着看了看我。
“你隔壁办公室的教授?”我说。
“是的,没错,”哈尔彭说,突然来了精神,身子向前倾过来,“就是威尔金,只能是他。”
“是威尔金干的,”德博拉说,“他穿着你的衣服,杀了那两个女孩子,然后把衣服放回你的房间?”
“是的,没错。”
“他为什么那么干?”
“我们两个人都在争终身教职,”他说,“只有一个人能得到。”
德博拉看着他,好像他刚刚在建议跳裸体舞。“终身教职。”她半晌才说道,语气里有一丝疑惑。
“是的,”他自我保护地说,“对任何一个学者来说,这都是最重要的。”
“重要到要杀人?”我问。
他看着桌子。“就是威尔金。”他说。
德博拉看了他足足一分钟,好像一个姑姑看着她喜欢的小侄子。他也看了她几秒钟,眨眨眼,低下头看着桌子,接着转向我,然后又低下头看桌子。沉默继续着,他终于再次抬起头看向德博拉。“好吧,杰里,”她说,“如果你能说的就是这些,我想你可以给你的律师打电话了。”
他睁大眼睛看着她,但什么也没说出来。德博拉站起来朝门口走去,我跟着她。
“拿下了,”她在走廊里说,“那个浑蛋被我们抓住了,我们完胜。”
她说得那么兴高采烈,我忍不住说:“如果真是他的话。”
她果不其然瞪了我一眼:“当然是他了,德克斯特。天哪,别怀疑自己,你干得很棒,我们总算有一次是手到擒来了。”
“我希望如此。”我说。
她把脑袋歪到一边,看着我,脸上还挂着得意的笑容。“怎么了你,德克斯特?”她说,“是在为婚礼发愁吗?”
“才不是,”我说,“我这辈子还没这么心满意足过,我只不过是……”说到这里我犹豫了,因为我也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可我心里就是有着一种挥之不去又莫名其妙的不对劲儿的感觉。
“我懂,德克斯特。”她用一种温和的语气说道,这让我感觉更糟,“这案子看上去容易得不像是真的,是吧?可你想想我们每天在别的案子上遭遇的麻烦,我们偶尔也会落个容易些的,是不是?”
“我不知道,”我说,“反正就是觉得不对劲儿。”
她从鼻子里哼哼了一下。“根据从这家伙身上查出的确凿无疑的证据,根本没人在乎谁觉得怎么样,德克斯特,”她说,“你干吗不开心点儿,享受辛勤工作一天的成果呢?”
“他看上去真的不像在撒谎。”我说,但语气有些无力。
德博拉耸耸肩:“他是个疯子,这我没办法。就是他干的。”
“但如果他的确有些精神不正常,怎么突然就发作了呢?他三十多岁了,这是他第一次干坏事儿?说不通啊。”
她拍拍我的肩膀,又一次笑了起来:“说得好,德克斯特。你干吗不上网查查他的背景?我肯定咱们能找出来些什么。”她看看手表:“新闻发布会一结束你就开始查,好吗?来吧,别晚了。”
我只好老老实实地跟着她,心下疑惑自己怎么就老愿意义务加班干活儿。
德博拉被赐予了出席记者招待会的光荣权利,马修斯局长一般不轻易给的。这是她第一次作为主管侦探负责一个大案来面对媒体,看样子她已经仔细研究过该如何在晚间新闻中举止应对。她收起笑容和其他表露情绪的表情,用标准的警察职业语言陈述事实。只有像我这么熟悉她的人,才能在她那板着的脸孔下看出她有多么百年不遇地欣喜若狂。
我坐在椅子上,靠着椅背闭目养神。“有人吗?”我试探地问。没人,只有一片空寂。在最初的麻木消失之后,我心里的缺口开始疼痛。工作能分散我的注意力,可工作一结束,就没有什么事情能让我从自艾自怜的情绪中摆脱出来。
黑夜行者去哪儿了呢,为什么他要去那儿?如果他是被什么东西吓跑的,那会是什么呢?什么能吓坏一个为黑暗而生,来到人间只为了与刀锋共舞的东西呢?
这让我有了一个从未有过的坏念头:如果真有什么能把黑夜行者吓走,它会跟着黑夜行者,直到把他撵得远远的吗?还是它仍然跟着我?我是不是已经赤手空拳没有了任何保护,完全没法儿预知背后是不是有危险,直到它的口水滴到我的脖子上?
我越想越糊涂,也越难受。好在悲伤的良药是拼命工作,我转过身对着电脑开始查资料。
几分钟后,杰拉尔德·哈尔彭博士的生平及背景便展现在我眼前。这个结果比单纯用谷歌搜索哈尔彭的名字所得到的复杂一些。比如,有加密的法院卷宗,花费我足足五分钟的时间才打开。可一旦进入,便发现工夫花得很是值得。
光是寄养家庭的记录便够有看头了——不是因为我觉得自己无父无母的童年和哈尔彭相仿。因为哈里、多丽丝和德博拉,我有了丰裕的家庭和关爱的家人。哈尔彭则不是,他辗转于一个又一个寄养家庭,直到最终进了锡拉丘兹大学。
不过更有看头的是一个没有授权不得开启的绝密文件,那是一纸法院判决。我前前后后读了两遍,印象非常深刻。“噢,噢,噢,噢。”我说着,每一个字都从我空寂的小办公室的墙上弹回来,让人有些不舒服。因为重大发现总是在和人分享时才更刺激,所以我伸手拿起电话,打给我妹妹。
仅仅几分钟之后,她冲进我的工作间,坐到一把折叠椅上。“你找出什么了?”她说。
“杰拉尔德·哈尔彭博士有一段非同寻常的过去。”我说,字斟句酌,免得她从桌子后面一跃而起冲过来抱我。
“我知道,”她说,“他干了什么?”
“不在于他干了什么,”我说,“说起来,是生活对他干了什么。”
“别贫了,”她说,“到底怎么了?”
“从头说吧,他是个孤儿。”
“好啦,德克斯特,说关键的。”
我举起一只手,示意她平静一点儿,但显然不管用,她开始用手敲起桌子来。“我想给你描绘一幅精致的画面,妹妹。”我说。
“你画得快点儿。”她说。
“好吧。哈尔彭被人发现生活在公路旁的纸盒子里以后,进入了纽约上州的寄养系统。这些人找到了他的父母,他们在不久之前双双死于暴力事件,看上去是罪有应得。”
“这是他妈的什么意思?”
“他们把哈尔彭送给了恋童癖们。”我说。
“天哪。”德博拉说道,她显然被吓了一跳。即使在迈阿密,这也太过分了。
“哈尔彭一点儿都不记得这些细节,他在刺激之下失忆了,档案上是这么写的。这也合理,失忆是对重复性重大刺激的反射性应对,”我说,“那的确有可能。”
“好吧,我靠。”德博拉说,我心里暗暗为她的优雅喝彩,“所以他屁都不记得了。你得承认这倒对头。那女孩想陷害他强奸,他便担心起终身教职来,一紧张就杀了她,这些都是在他无意识的情况下干的。”
“还有几件事儿,”我说,“得从他父母的死说起。”
“那又怎么了?”她说,明显没有一丁点儿看戏的兴致。
“他们的头被砍了下来,”我说,“而且房子被烧了。”
德博拉坐直了身子。“我靠。”她说。
“我也这么认为。”
“妈的,这可太棒了,德克斯特,”她说,“我们抓定他了。”
“嗯,”我说,“这看上去严丝合缝。”
“绝对的,”她说,“那么是他杀了他父母?”
我耸耸肩:“他们没能证明。如果能,哈尔彭已经被判刑了。这手法太暴力,没人会相信是一个孩子干的。不过他们确定他当时在场,至少目睹了事情的经过。”
她死死地盯着我:“那又怎么样?你还认为不是他干的?你的预感告诉你的?”
刺痛的感觉比我想象的猛烈,我不得不闭上眼睛。那里除了黑暗和空虚仍然空无一物。我那著名的预感来自黑夜行者的低语。他缺席,我便乏善可陈。“我最近什么预感都没有,”我承认,“就是有什么让我觉得不对劲儿,只不过是——”
我睁开眼睛,看见德博拉正盯着我。今天头一次她的脸上浮现出开心以外的表情,有一刹那我以为她会问我在说什么,我是不是不舒服。如果她问了,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因为我还从来没跟她说过黑夜行者,而且泄露这么隐秘的事情让人非常不舒服。
“我不知道,”我虚弱地说,“就是看起来不对劲儿。”
德博拉温柔地笑着。她要是咆哮着让我滚一边儿去,我还好受一点儿。她伸出一只手,拍拍我的手。“德克斯特,”她轻轻地说,“证据已经足够了,背景又吻合,动机也成立。你承认你最近没有……预感。”她歪了歪头,脸上仍然带着微笑,让我更别扭了。“这个结论是公正的,兄弟。其他有什么让你心烦的,别牵连这事儿。是他干的,我们抓住他了。”她在我俩中的一个哭出来之前松开了手,“但我有点儿担心你呢。”
“我挺好的。”我说,听上去连自己都觉得假。
德博拉看了我半天,然后站起来。“好吧,”她说,“如果你需要就告诉我。”她转身走了。
这天剩下的时间我在愁云惨雾中过完了。下班后去了丽塔家,凄惨的感觉越发浓重。我晚饭吃得味同嚼蜡,连吃了什么都不知道,也没注意他们都说了什么。唯一能让我的听觉恢复的是黑夜行者跑回家的声音,但这声音没有响起。所以整个夜晚我都在惯性中滑翔,终于到了上床的时间,我仍然一无所获,空虚寂寞。
我惊奇地发现,睡眠不是人类自发的行为,就连对正在转化为半人类的我来说也是如此。曾经的我,黑夜之王德克斯特,一夜酣眠,无比放松,只要躺下,闭上眼,想着“一二三,睡香甜”,就能马上睡着。
但新形势下的德克斯特就没这么好命了。
我辗转反侧,命令可怜巴巴的自己赶紧入睡,不许再哆嗦,却完全没用。我睡不着。我只是躺在那儿,双眼大睁着,想不明白这一切。
黑夜是那么漫长,长得好像我那可怕的自我追问。难道是我一直在误导自己?如果我不再是潇洒刀客德克斯特和他的绝妙搭档黑夜行者的联合体怎么办?如果我只是个傀儡司机,栖身于一座豪宅的某个小侧室,随时听命于主人的调遣;如果我的使命不再被需要,主人走了,那我又该怎么办呢?如果我不再是我,那我会是谁呢?
这思考没法儿让人高兴。我高兴不起来,也没法儿睡着。我在床上没完没了地“烙饼”,却不觉得累。我索性成心翻来覆去地折腾,还是不累。不过凌晨三点四十左右的时候,我大概是终于把自己弄累了,陷入了很不踏实的浅睡。
煎肉的声音和气味把我唤醒。我看一眼钟,八点三十二分,比平常都晚。但这是星期六的早上,丽塔任由我睡懒觉。这会儿她用一顿丰盛的早餐庆祝我回归清醒,真棒。
早餐的确让我振作了一些。当你吃着一顿好饭的时候,很难保持极度沮丧和人生虚无的感觉。我吃着美味的煎蛋饼,不再那么难受了。
科迪和阿斯特当然很清楚时间——星期六早上他们可以肆意看电视。他们抓紧时机猛看那些致幻剂发明之前没有的卡通片。我蹒跚地从他们身边经过去厨房时,他们都没怎么注意到我。当我吃完早餐喝完咖啡,并决定多花生命里的一天时间来让自己振作起来时,他们正聚精会神地看着一堆会说话的厨具卡通形象。
“好点儿了吗?”我放下咖啡杯时,丽塔问我。
“煎蛋饼太好吃了,”我说,“谢谢。”
她笑着从椅子上起身,在我脸颊上轻轻啄了一下,然后把杯盘收拾到洗碗机里开始清洗。“你记得答应过科迪和阿斯特今早带他们出去吗?”她透过轰轰的水声冲我说道。
“我说了吗?”
“德克斯特,我今早得去试装,我的新娘礼服。我几个星期前告诉过你,你说你可以带孩子们。我去苏珊店里试装,然后我得去趟花店,看看花束准备的情况。文斯还说过能帮忙呢,他好像说他有个朋友。”
“我没听说,”我回答,然后想起了曼尼·波尔克,“不麻烦文斯了。”
“我跟他说‘不用了,谢谢’,这样行吧?”
“行,”我说,“我们只有一栋房子能卖钱付那些账单。”
“我不想伤害文斯的感情,我也相信他的朋友肯定特别棒,但我从来都去汉斯的花店,如果我的婚礼用花去了别的店买,他会伤心死的。”
“好吧,”我说,“我带孩子们出去。”
我本打算好好花点儿时间整理我自己的烂摊子,想想黑夜行者的事情。既然不成,就稍微放松一下吧,甚至能补上昨晚牺牲的睡眠,那是我神圣不可侵犯的权利。
我仔细考虑了几个方案,最终选择带姐弟俩去迈阿密科学天文博物馆。那里会挤满别的家庭,能够强化我的伪装,同样也能强化科迪和阿斯特的。既然已经决定踏上黑暗的征程,他们就得赶紧学会一点:越是不正常,就越要装得正常。
我开上车,驶向美国一号高速公路,走前答应丽塔我们会平安回家吃晚饭。我开车经过椰树林路,在里肯巴克辅道前面拐进博物馆的停车场。但我们没有斯斯文文地走进博物馆,科迪下车后站在那里一动不动,阿斯特看了他一会儿,转过来冲着我。“我们为什么要进去?”她问。
“这是种教育。”我告诉她。
“烦人。”她说。科迪点点头。
“我们得花时间相处,这很重要。”我说。
“在博物馆?”阿斯特问,“也太惨了。”
“这词儿不错,”我说,“你从哪儿学来的?”
“我们不想进去,”她说,“我们想干点儿别的。”
“你们来过这个博物馆吗?”
“没——”她说,把一个字拖出三个音节,跟别的十岁小姑娘一样。
“那好,里面的东西会让你惊讶的,”我说,“你可能会学到些什么。”
“那可不是我们想学的,”她说,“可不是在博物馆。”
“你们想学什么?”我问。我听上去是个多么耐心的大人啊,连我自己都被感动了。
阿斯特做了个鬼脸。“你知道的,”她说,“你说过要给我们看些东西。”
“你怎么知道我不会呢?”我说。
她不相信地看看我,又转向科迪。不管他们对彼此说什么,都是无须语言的。然后她转向我,神情严肃并自信地说:“就不要去博物馆。”
“你们对我要给你们看的东西了解多少?”
“德克斯特,”她说,“我们干吗要让你教我们别的东西?”
“因为你们对别的东西一点儿都不懂,可我懂。”
“多新鲜啊。”
“教你们就从那个博物馆开始,”我拉下脸说,“跟我学吧。”我看了他们一会儿,眼看他们有些拿不定主意了,我带头转身朝博物馆走去。也许我因为缺觉而有些火大,不大肯定他们会跟着我,但我必须马上定下规矩。他们必须听我的,就像我许久以前明白我必须听哈里的,按他的方式去做。
十四岁是个难挨的年龄,即便是德克斯特也逃不过青春期的魔爪。我有过一段不长的反叛期,抗拒哈里对我不合情理的控制,他不让我顺应自己的天性把我那些同学切成碎块。
哈里制订下一套严密的规定,把我管得服服帖帖。用他的话说,就是要干净利落、有条不紊。不过对于稚嫩的正在试飞的黑夜行者来说,跌跌撞撞地学习、一次次的错误,还有渴望自由、随心所欲地捕杀的欲望,没有一样是有条不紊的。
哈里能教会我许多技巧,让我成为一个安稳低调的我,成为一个黑暗的复仇者,而不是野性十足、光彩夺目的魔鬼。他教我怎么像常人一样行动,学会谨慎和小心,学会打扫现场。他以一个资深警察的身份懂得这一切。我明白他的苦心,但这些看上去实在太枯燥和烦琐了。
而且,哈里毕竟不会什么都懂。比如说,他不懂史蒂夫·冈萨雷斯,那个刚刚褪了毛的小公鸡,他引起了我的兴趣。
史蒂夫的个子比我高,年龄也大上一两岁,上唇已经长出了一些他称之为胡子的软毛。他上体育课时和我同班,随时随地都在找碴儿欺负我,好像把这当成了上帝赋予他的神圣使命。如果真是这样,上帝将会高兴地看到史蒂夫付出的努力获得成效。
这还是德克斯特变成冷血杀手很久之前的事情,有一种愤怒和痛恨的感觉在慢慢积聚。这似乎让史蒂夫更开心了,他变本加厉、花样翻新地欺负着年少而沉默的德克斯特。我们都明白,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幸好,事情没有按照史蒂夫希望的样子发展。
某天下午,一个勤快而倒霉的清洁员在庞斯中学的生物实验室里撞见德克斯特和史蒂夫为他们的私人恩怨做个了断。不是常见的中学生相互辱骂、挥舞拳头,我估计史蒂夫也是这么以为的,但他没料到会遭遇年轻的黑夜行者。清洁员看见史蒂夫被胶带绑在桌子上,嘴被一段灰色的密封胶带封住,德克斯特站在他的头前,拿着解剖刀,正在回忆在生物课上学到的解剖青蛙的知识。
哈里穿着警服开着警车来接我。大发雷霆的副校长讲述完情况,宣读完校规,要求家长发表意见。哈里一直看着副校长,直到对方沉默下来。为了加强效果他又看了对方一阵儿,才慢慢地转过头来,用冷静的蓝眼睛看我。
“德克斯特,他说的那些事儿是你干的?”他问我。
在那种目光的逼视下不可能躲闪或撒谎。“是的。”我说。哈里点点头。
“您瞧见了吧?”副校长说。他正要再说些什么,哈里转过头去看着他,他又不吱声了。
哈里又转回来看我。“为什么?”他说。
“他欺负我。”这听起来有些无力,所以我补充道:“他总是欺负我。”
“于是你就用胶带把他粘在桌子上?”他不动声色地说。
“嗯。”
“然后你拿起了解剖刀。”
“我想让他别再欺负我。”我说。
“为什么你不告诉别人?”哈里问我。
我耸耸肩,这个动作是我当时最常用的身体语言。
“你干吗不告诉我?”他问。
“我自己能解决。”我说。
“看上去你解决得不太好。”他说。
我想不出来说什么,只有低头看自己的脚。但这显然对谈话没什么帮助,于是我又抬起头。哈里仍然看着我,眼睛一眨也不眨。
“对不起。”我最后说。我也不太确定我是否真心,我对自己做的事儿很难感到抱歉,尤其是对那件事儿。但以当时的情形,道歉是个得体的表示,除此之外我想不出什么话好说。我那年轻的大脑充斥着一锅文火慢炖咕嘟冒泡的和燕麦粥一样黏稠的激素。尽管我知道哈里才不会相信我道歉的诚意,但他仍然点点头。
“走吧。”他说。
“等等,”副校长说,“事情还没谈完呢。”
“你是说校方监管不力听任大同学欺负弱小,而把我的孩子逼到这份儿上的事情?另外,那个孩子被管教过吗?”
“关键不在这里。”副校长试着说。
“要不谈谈你把解剖刀和其他危险器材随意放置,教室不上锁也无人监管,学生轻易就可以获取那些危险器材的事情?”
“可是,警官……”
“我告诉你,”哈里说,“我可以不追究你在这件事儿上的极端失职,如果你保证改进的话。”
“可这孩子……”他还想说。
“我来对付这孩子,”哈里说,“你来改进管理措施,那样我就不必给校董会打电话。”
事情到此便成了终局。跟哈里作对,下场毫无悬念,无论你是凶杀疑犯,还是扶轮社主席,抑或是犯了错误的年轻魔鬼。副校长把嘴张了合、合了张好几次,但说不出一句话,只嘟囔了几下,清了清嗓子。
哈里看了他一会儿,然后转向我。“走吧。”他又说。
哈里向警车走去的途中一言不发。车子没有绕过学校,经过格拉纳达和哈迪快餐店驶向我们的家,而是朝北开上迪克西高速公路。他仍然不说话。他打方向盘转弯时我看着他,他继续一声不吭,脸上的表情不像是想说话。他直直地看着前方,很快地开着车。
哈里在第17街左转,有一刹那我还异想天开地以为他会带我去橘子碗体育场。但我们开过体育场入口继续前行,经过迈阿密河,右转上了诺斯里弗大道。这下我知道是去哪里了,可我不知道为什么。哈里仍然沉默着,也不看我。这是一个阴沉的下午,乌云开始聚集在地平线上,我感到一种压迫感在悄然逼近。
哈里把警车停好,终于开口了。“来吧,”他说,“进来。”我看看他,他已经下了车,于是我也下去,老老实实地跟着他进了拘留所。
哈里在这儿是个名人,他在哪儿都是公认的好警察。从登记处到走廊尽头的牢房,一路上不断有人叫着“哈里”或者“嘿,警官”。我亦步亦趋地跟着他,不妙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哈里干吗带我来这里呢?为什么不骂我一顿,告诉我他有多失望,或是想出点儿别的严厉但公正的法子惩罚我呢?
他什么也不说,这让我毫无头绪,只有跟着他走。终于,我们在有警察把守的一个房间前停下来。哈里跟守卫到一边儿说了点儿什么,那守卫看看我,点点头,然后让我们去到最里边的一个单间。“就是这儿了,”守卫说,“祝你们愉快。”他朝房间里的人点点头,又瞥了我一眼,走开了,只留下哈里和我继续我们那让人不舒服的沉默。
哈里一点儿也没有先打破沉默的意思。他转头看着牢房,里面那个面孔苍白的物体动了动,站了起来,来到铁栅栏前。“噢,是哈里警官啊!”那人愉快地说,“你好啊,哈里?你路过来看我真让我高兴。”
“嘿,卡尔。”哈里说。终于他转向我:“这是卡尔,德克斯特。”
“多精神的小伙子啊,德克斯特,”卡尔说,“见到你很高兴。”
卡尔的目光明亮而空洞,但我透过它们好像看到了一个巨大的黑影,我心里猛地一抽,想从那藏在铁栅栏后面巨大而凶猛的东西前逃走。他本人并不壮硕,样子也不凶恶,甚至看上去和蔼可亲,金发梳理得很整齐,个子中等,但他身上有种气质让我非常不安。
“他们是昨天把卡尔带来的,”哈里说,“他杀了十一个人。”
“嗯,好了,”卡尔谦虚地说,“差不多。”
监狱外边,闪电撕破天空,雨下了起来。我满怀兴致地看着卡尔,现在我知道是什么让我的黑夜行者不安了。我们是刚刚起航,而这家伙已经到了彼岸并折返了。十一个啊,差不多。我第一次体会到我庞斯中学的同学们面对全美橄榄球联赛四分卫球员时是什么心情。
“卡尔很享受杀人,”哈里直截了当地说,“对吧,卡尔?”
“它让我生活充实。”卡尔快活地说。
“直到被我们逮住。”哈里生硬地说。
“啊,好吧,是这么说。”他耸耸肩,冲哈里特假地笑了一下,“不然才好玩儿呢。”
“你粗心了。”哈里说。
“是啊,”卡尔说,“我怎么知道警察这么仔细?”
“你怎么干的?”我脱口而出。
“这不难。”卡尔说。
“不是,我是说具体怎么干?”
卡尔探究地看着我,我好像听见他眼中闪过的黑影在咕嘟咕嘟地发出声音。有一阵儿我们互相凝视,整个世界充满了两个捕猎者在一具无助弱小的猎物旁会面时发出的黑暗声响。“好吧,”卡尔最后说,“这是真的吗?”我开始退缩,他转向哈里:“拿我当活教具,是吧,警官?把你的孩子吓到正确而狭窄的路上去做个好人?”
哈里看着他,面无表情,什么都没说。
“好吧,我得告诉你这条路有去无回,可怜的亲爱的哈里。当你走上这条路,你就到死也别想回头,它甚至比死还久远,你、我以及这个可爱的孩子都无能为力。”
“除了一点。”哈里说。
“是吗?”卡尔说。这会儿好似有一团乌云升起,在他身边缭绕,他微笑时乌云遮住了他的牙齿,又朝着哈里和我弥漫过来。“那是什么呢?祷告?”
“别被逮住。”哈里说。
有一刹那,乌云凝固,然后慢慢退却直至消散。“噢,天哪,”卡尔说,“我真希望自己还记得怎么大笑。”他慢慢地摇着头,“你是认真的,是吧?噢,天哪。你是个多棒的老爸呀,哈里警官。”说完他朝我们展颜一笑。
哈里转过头,用冰冷的蓝眼睛看着我。
“他被逮住了,”哈里说,“因为他不懂自己的门道。这下他得坐上电椅,因为他也不懂警察的门道。因为,”哈里声音平稳,眼睛一眨也不眨,“他没受过训练。”
我看着卡尔,他正透过粗铁栏用他那贼亮无比又死寂空洞的眼睛看着我们。别被逮住。我又看看哈里。“我懂了。”我说。
我的确懂了。
我的青春叛逆期就此画上句号。
很多年后,很多充斥着切割乐趣而又逍遥法外的光辉岁月之后的此刻,我完全明白哈里带我去见卡尔是多么高妙的一招儿。我从来不期待能跟他媲美——毕竟哈里做事儿是出于感情,而我没有感情,但我可以学他的样子,把科迪和阿斯特按规矩养育成人。我也会赌一下,就像哈里那样。
他们跟上来了吗?
他们跟上来了。
博物馆里挤满了寻求知识或洗手间的人民群众。大多数观众在两到十岁之间,基本上每个孩子都有一个大人陪同。他们好像一大群色彩鲜艳的鹦鹉在展品间游来荡去,并发出喧闹的声响。起码有三种语言在被使用着,但听上去都一样。儿童的语言不分国界。
科迪和阿斯特看起来有点儿被拥挤的情形吓着了,紧紧地跟着我。这和他们平时天不怕地不怕的探险精神形成了鲜明对比,让人很满意。我抓住时机,把他们引到比拉鱼的展柜前。
“它们看上去怎么样?”我问他俩。
“真难看。”科迪柔声说,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比拉鱼那一嘴大牙。
“这就是比拉鱼。”阿斯特说,“它们能吃掉一整头牛。”
“游泳的时候要是看见比拉鱼该怎么做?”我问他们。
“杀死它们。”科迪说。
“杀不过来,”阿斯特说,“你得逃跑,别靠近它们。”
“所以每当看见这些难看的鱼,你们要么想杀死它们,要么想逃走,是吗?”
他俩点点头。
“如果这些鱼和人一样聪明,它们会怎么做呢?”
“化装。”阿斯特咯咯地笑着说。
“对了。”我说,就连科迪也笑了,“你们推荐什么样的伪装呢?假发还是胡子?”
“德克斯特,”阿斯特说,“它们是鱼,鱼才不长胡子呢。”
“噢,”我说,“所以它们还是希望自己看上去像鱼?”
“当然了。”她说,好像我是个白痴。
“像什么样的鱼?”我说,“大鱼吗?比如鲨鱼?”
“普通的。”科迪说。他姐姐看看他,然后点点头。
“不管什么,只要在那个地方有很多很多的鱼,”她说,“装成普通的鱼,不会把它们要吃的鱼吓走。”
“啊哈。”我说。
他俩沉默地看着鱼。过了一会儿,科迪明白过来,皱起眉头看着我,我鼓励地冲他微笑。他低声向阿斯特耳语了几句,阿斯特看上去吃了一惊。她张开嘴想说什么,又什么都没说出来。
“噢。”她说。
“是啊,”我说,“噢。”
她看看科迪,科迪再次观察着比拉鱼,转过头看他姐姐。他们又是什么都没说,一切尽在不言中。我听之任之,直到他们再次抬起头看我。“我们能从比拉鱼身上学到什么呢?”我说。
“别看上去那么凶。”科迪说。
“要看上去很普通,”阿斯特勉强地说,“但是德克斯特,鱼不是人呀。”
“说得太对了。”我说,“人能认出看上去危险的东西,所以能够存活,鱼则会被捉住,我们可不想。”他们严肃地看着我,然后又去看鱼。“那么我们今天还学到别的什么了吗?”过了一会儿,我问道。
“别被捉住。”阿斯特说。
我叹口气。这才是开始呢,还有大把工作要做。“来吧,”我说,“我们来看看别的展品。”
我对这博物馆不是很熟悉,大概是因为在此之前我都没机会拖着小孩来参观,所以我纯粹靠即兴发挥找些能让他们思考和学到正当本领的展品来看。我得承认,比拉鱼完全是撞大运,它们闯入眼帘,然后我的大脑产生正确的教学理念。找到下一个教具就没那么容易了。我们在吵闹拥挤得可怕的孩子和他们好不到哪儿去的父母们中艰难跋涉了半小时,最后来到了狮子展区。
又一次,科迪和阿斯特被那名副其实的凶恶家伙吸引住了,他俩在展品前驻足凝视。当然这是一只狮子标本,但他们还是仔细地看着。这头公狮子威风凛凛地站在一只羚羊的尸体旁边,嘴巴大张,利齿发着寒光。它身边是两头母狮子和一头幼狮。展品旁边是长达两页的文字说明,在第二页中间靠下的地方我找到了需要的素材。
“好啦,”我高兴地说,“我们是不是为我们不是狮子感到高兴?”
“是。”科迪说。
“看这里,”我说,“当公狮子占领了一个狮子群……”
“那叫取得王位,德克斯特,”阿斯特说道,“动画片《狮子王》里有的。”
“好吧,”我说,“当一个新的狮子王取得王位,他把所有的小狮子都杀了。”
“太可怕了。”阿斯特说。
我冲她笑笑,露出我的尖牙。“不,这其实非常自然,”我说,“是为保护它自己,也为了确保只有它自己的后代才能继承王位,很多捕猎者都这样。”
“那和我们有什么关系?”阿斯特说,“你和妈妈结婚后不会杀了我们,是吧?”
“当然不会,”我说,“你们现在已经是我的小狮子了。”
“那然后呢?”她说。
我张开嘴打算向他们解释,突然觉得出不来气儿。我的嘴巴张着,但我说不出话来,因为我的大脑正在飞速运转,那个念头是那么牵强,我都不必去想它有多荒诞。“很多捕猎者都这样,”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说,“是为保护它自己。”
不管是什么让我成为捕猎者,黑夜行者就是我灵魂的归宿,可现在黑夜行者被什么东西吓跑了。是不是说——
一个新的黑夜行者之王在威胁我的黑夜行者?我遇见过很多人身后都拖着和我相似的影子,但除了我们能够认出对方和发出一两下无声的咆哮之外,没有什么异常。这太荒唐了,黑夜行者不可能有爸爸。
有吗?
“德克斯特?”阿斯特说,“你吓着我们了。”
我承认我把自己也吓着了。黑夜行者可能正被爸爸跟踪,后者想置他于死地,这想法太可怕了。但说到这儿,黑夜行者到底是从哪儿来的呢?我相当肯定那不是一个精神病患者的意识碎片。我没有精神分裂——我和黑夜行者都很确信这一点。他如今销声匿迹的事实证明他有着自己独立的存在。
也就是说,黑夜行者是从某个地方来的,他在我之前就存在。他有源头,你可以把那称为他的父母或别的什么。
“德克斯特。”阿斯特说。我这才意识到我仍然呆立在他们面前,仍然是那副嘴巴大张的傻相,跟个书呆子似的。
“噢,”我说,“我只是在思考。”
“很疼是吧?”她说。
我闭上嘴看着她。她正看着我,脸上是一副十岁孩子认为大人都很蠢的神情。这回我同意她的看法。我总是把黑夜行者当成与生俱来的,从来没想过他从哪儿来,怎么来。我一向自鸣得意又愚蠢透顶地满足于和他共存共荣,得意于我是我而不是别的什么空虚的家伙。现在呢,刚学到一点儿关于自我认知的知识,我就被打蒙了。
“对不起,”我说,“我们去看天文馆部分吧。”
“可你还没告诉我们为什么狮子重要呢。”她说。
的确,我都不记得为什么狮子重要了。还没来得及承认,我的手机响了起来,挽救了我的形象。“稍等。”我边说边把手机从皮套里抽出来。来电显示是德博拉,我接听了电话。
“他们找到头了。”她说。
我一时没明白她在说什么,但德博拉已经在我耳边性急地哼哼上了,我必须表示一下。“头?大学凶杀案的尸体的头?”我说。
德博拉发出怒火万丈的咝咝声:“天哪,德克斯特,这城里可没多少失踪的人头。”
“嗯,市政府。”我说。
“德克斯特,你给我滚过来,我需要你。”
“可是,德博拉,今天是星期六,我正在……”
“现在。”她说完就挂了。
我看看科迪和阿斯特,非常为难。如果我带他们回家,起码得花上一个小时才能赶到德博拉那儿,而且我和孩子们也失去了宝贵的星期六相处时间,但即便是我也知道带孩子们去凶杀现场实在是太古怪了。
但也可以看成是种教育。他们需要见识一下当有尸体出现时,警察都是如何工作的,这是个不可多得的机会。另外,考虑到我那亲爱的妹子雷厉风行的作风,我决定还是马上全体钻进汽车奔赴现场。他们人生的第一次侦查就要开始了。
“好吧,”我把手机塞回皮套,对他们说,“我们现在要走了。”
“去哪儿?”科迪问道。
“去给我妹妹帮忙,”我说,“你们记住我们今天学到的了吗?”
“是的,但这只是个博物馆,”阿斯特说,“可不是我们想学的。”
“是啊,的确。”我说,“你们得相信我,听我的话,不然我就不教你们了。”我俯下身,以便看清楚他们的眼睛。“一丁点儿都不教。”我说。
阿斯特皱起眉头。“德克斯特……”她说。
“我说到做到,必须按我的方式做。”
她和科迪又互相看了看。过了一会儿,科迪点点头,于是她转回头对着我。“好吧,”她说,“我们保证。”
“我们会等。”科迪说。
“我们懂,”阿斯特说,“那我们什么时候开始学很酷的东西?”
“我说可以的时候。”我说,“好吧,我们现在就走。”
她马上换回坏脾气的十岁孩子的表情:“我们到底要去哪儿?”
“我得去工作,”我说,“所以我得带你们一起去。”
“看尸体?”她满怀希望地问。
我摇摇头。“只是人头。”我说。
她看看科迪,然后摇着头说:“妈妈会不高兴的。”
“你们要是愿意,可以在车里等着。”我说。
“走吧。”科迪说。于是,我们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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