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痛纾解公司的前门是黑色桦木做的,上面连一个玻璃窥视孔都没有。门的右边是砖墙,但左边有两片小小的长方形绿色玻璃,玻璃很厚,在室外冷风和室内暖气交会下结了一层雾。
我把约翰·拜尔尼推到窗前跪下,用我的袖子擦玻璃。帮助不大,跟透过十层保鲜膜从桑拿室看出去差不多。碧肯街像一幅印象派油画呈现在我眼前,一些我猜是人的模糊形体,腾云驾雾般飘过,白色路灯和黄色煤气灯似乎雪上加霜,把眼前景色变成一张过度曝光的照片。街对面市立花园的树连成一团,分不出彼此。我不确定我是否眼花,但我似乎看到几个较小的蓝灯在树丛之间闪烁不停。我无计可施,完全不知道外面有什么,但我不能再待在里面了。我可以听到舞厅里声音越来越大,随时有人会冒险打开门踏上楼梯。
碧肯街在华灯初上、高峰时间刚过之际,一定还有一半人潮。即使武装的曼尼分身等在门外,他们也不大可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对我开枪。但话说回来,我并没有把握。
“去他的,”我说,把约翰拉起来,“我们走吧。”
“要命。”他说。
我用嘴巴深深吸了几口气。“开门,约翰。”
他的手在门钮上方犹豫一下。然后垂下,在裤管上擦拭。
“把另一只手从头上放下来,约翰。但别做任何蠢事。”
他放下手,再度看着门钮。
楼上传来东西重重摔在地板上的声音。
“你准备好了吗,约翰?”
“是。”
“比方,在今晚。”我说。
“是。”他又在裤子上擦手。
我叹口气,伸手到他前面,一把拉开门,我们踏上门口台阶,我的枪戳进他的后腰。
我们跟一名警察面对面相遇。
他刚跑步经过这栋建筑,眼角瞄到有东西在动。他停下,转身,抬头看到我们。
他的右手伸向挂在臀部的枪,眼睛盯着约翰·拜尔尼血淋淋的脸。
街区上方阿灵顿街转角处,几辆巡逻车停在悲痛纾解总公司办公室前面,车子的蓝白灯光穿过市立花园的树丛,反射在欢乐酒吧隔壁的红砖建筑上。
这名警察朝街区上方迅速瞄了一眼,又回头看我们。他是一个健壮的小伙子,赭色头发,狮子鼻,看人方式是警察或街头混混故意做出的怒目而视。有些人看到这一型的小伙子会误以为他脑筋迟钝,因为他动作迟缓,直到这小子证明给他们看,才知道自己错得多离谱。痛苦的觉悟。
“嗯,你们两位男士有问题吗?”
趁着约翰身体挡在我前面,遮住警察视线,我把枪滑进腰带,扣好西装上衣。“没问题,警官。只是想带我的朋友上医院。”
“是,讲到医院,”小伙子说,向台阶跨前一步,“你的脸怎么啦,先生?”
“我从楼梯上跌下来。”约翰说。
出乎我意料的举动,约翰,你只要说实话就能摆脱我。你却不说。
“用你的脸止跌吗,先生?”
约翰轻轻一笑,我扣上西装外面大衣纽扣。“真倒霉。”他说。
“你能不能从你朋友背后站出来,先生?”
“我?”我说。小伙子点头。我站到约翰右边。
“两位介不介意走下台阶到人行道来?”
“噢,没问题。”我们异口同声说。
我们走近到我可以读他的名牌,小伙子的名字是拉琴警官(Officer Largeant)。有一天他会升到警长。拉琴警长(Sergeant Largeant),拉琴杀琴。我有个感觉,没有人会拿这个名字取笑他。我打赌没有人敢取笑这孩子几乎任何事情。
他从屁股后面抽出手电筒,照在悲痛纾解门上,读上面的金色招牌。
“两位先生在这里工作?”
“我是。”约翰说。
“你呢,先生?”拉琴转向我,手电筒照进我的眼睛,停留的时间长到足以让我感到刺痛。
“我是约翰的老朋友。”我说。
“那你是约翰喽?”手电筒找到约翰的眼睛。
“是,警官。”
“约翰……?”
“拜尔尼。”
拉琴点头。
“老实说我有点儿痛,警官。我们正要走到马萨诸塞州综合医院去看我的脸。”拉琴再度点头,低头看他的鞋子。我趁机从大衣口袋抽出约翰·拜尔尼的皮夹。
“我能看一下身份证吗,先生?”拉琴说。
“身份证?”约翰说。
“警官,”我说,用我的手臂圈住约翰的背,像是扶他站稳的样子,“我朋友可能脑震荡。”
“我想看一下身份证,”拉琴说,用微笑强调他语气的不耐,“请你从你朋友旁边站开。立刻,先生。”
我把皮夹塞进约翰裤腰,把我的手抽回来,开始搜索我自己的口袋。在我旁边,约翰非常轻声地笑。
他微笑着把皮夹递给拉琴,微笑是做给我看的。“给你,警官。”
拉琴打开皮夹,人群开始聚集。其实他们一直在附近晃荡,但现在事情才变得真正有趣,吸引他们从两边靠拢过来。有几个是我们先前见过的信差,个个睁大眼睛,对正在他们眼前上演的20世纪末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的例子做出“唉呀不得了乖乖龙的咚”的表情。两个男人在碧肯街被警察盘查,又一个明确的启示录征兆。
其他人是上班族或出来遛狗或在五十码外的星巴克喝咖啡的老百姓。有些从欢乐酒馆门口永远排不完的队走过来,想必是判断他们可以随时拿房子做二胎贷款去买一杯啤酒,但绝不能错过这场难得一见的秀。
此外还有几个我完全不愿看到的角色。男人,穿着讲究,外套遮住腰部,眼睛像针尖一样刺向我。和曼尼一样来自同一个本尊。他们站在人群外缘,分散开来,以致不论我朝上走到阿灵顿街,朝下走到查尔斯街,或过马路去花园,都被他们包围——凶神恶煞、表情严肃的男人。
拉琴把约翰的皮夹还给他,约翰把皮夹放进裤子前面口袋,给我另一个微笑。
“轮到你,先生。”
我递出我的皮夹,他打开皮夹,用手电筒照着。约翰尽可能不引起注意地伸长脖子想看一眼,但拉琴很快阖上皮夹。
我捕捉到约翰的眼睛,这回换我微笑。祝你下次好运,白痴。
“还你,肯奇先生。”拉琴说,我感觉我的五脏六腑一下子沉到胃里。他把皮夹递给我,约翰·拜尔尼绽放一个有罗德岛那么大的笑容,然后不出声地对自己说“肯奇”,满意地点点头。
我快哭了。
就在此时我往碧肯街望过去,看到过去五分钟唯一不令我沮丧的东西——安琪开着我们的维多利亚皇冠,没有熄火停在公园边上。车内很暗,但她每次把烟举到唇边,我都可以看到燃烧的烟头。
“肯奇先生?”一个声音温柔地说。
是拉琴,他像小狗似的仰望我,我突然感到十足恐惧,因为我太清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我只想握握你的手,先生。”
“不,不。”我说,露出恶心的微笑。
“去啦,”约翰快乐地说,“去握这个人的手!”
“请求你,先生。能够和扳倒恶魔阿鲁贺和格林的人握手,是莫大荣幸。”
约翰·拜尔尼对我扬起一只眉毛。
我握了拉琴的手,虽然我很想一棒打昏这个蠢蛋。“不敢当。”我勉强回答。
拉琴又是微笑、又是点头的,乐得全身花枝乱颤。“你们知道这是谁吗?”他对群众说。
“不知道,告诉我们!”
我转头,看到曼尼站在台阶顶端,脸上笑容比约翰的还大。
“这位,”拉琴说,“是帕特里克·肯奇,帮忙逮捕连环杀手杰瑞·格林和他搭档的私家侦探。记得11月在多彻斯特救了一个女人和她婴儿的英雄?记得吗?”
有几人鼓掌。
但没有人拍得像曼尼和约翰·拜尔尼那么大声。
我得拼命忍住,才没有把头埋进手里放声大哭。
“这是我的名片。”拉琴把名片塞到我手上。“任何时候,你知道,不论你想找人聊天或需要帮忙办案,只要拿起电话,肯奇先生。”
任何时候我需要帮忙办案。是。谢啦。
群众搞清楚了没有人会被杀,开始散去。剩下外套纽扣扣上、面无表情的男人——他们站开,让其他围观者离开,眼睛片刻不离我。
曼尼走下台阶到人行道,站在我旁边,向我的耳朵靠过来。
“嗨。”他说。
拉琴说:“好吧,我猜你必须带你的朋友去医院,我也必须去那边。”他指指阿灵顿街角的方向。他拍拍我肩膀。“幸会了,肯奇先生。”
“彼此彼此。”我说,曼尼向我跨近一步。
“晚安。”拉琴转身,踏上碧肯街,开始过马路。
曼尼的手拍到我的肩膀。“幸会了,肯奇先生。”
“拉琴警官。”我喊,曼尼放下手。
拉琴转头看我。
“等一下。”我向路边走去,两个患了四肢肥大症的家伙立即跨到我前面。其中一人瞄一眼我肩膀后面,扮个鬼脸,然后两人心不甘情不愿地分开。我从他们中间穿过,踏上碧肯街。
“是,肯奇先生?”拉琴似乎很困惑。
“我想跟你去,看看我的哥儿们在不在现场。”我向阿灵顿街的方向颔首。
“你的朋友怎么办,肯奇先生?”
我回头看曼尼和约翰。他们歪着头等我回答。
“曼尼,”我喊,“你确定会带他去?”
曼尼说:“我——”
“我想你的车子比走路快。你说得对。”
“哟,”拉琴说,“他有车。”
“而且是好车。是吗,曼尼?”
“樱桃小野马。”曼尼说,笑得很勉强。
“好吧。”拉琴说。
“好,”我说,“曼尼,你快走吧。祝你好运,约翰。”我挥手。
拉琴说:“所以说,肯奇先生,我想问你杰瑞·格林的事。你怎样——”
维多利亚皇冠悄悄滑到我们后面。
“接我的车子来了!”我说。
拉琴转身看车。
“嗨,拉琴警官,”我说,“有空打电话给我。真的,幸会。祝你愉快。福星高照。”我打开乘客座的门。“继续努力。祝你万事如意。拜拜。”
我滑进去,关门。
“开车。”我说。
“咄咄逼人,咄咄逼人。”安琪说。
我们驶离拉琴、曼尼、约翰和分身们,在阿灵顿街左转,经过三辆停在悲痛纾解总公司办公室前面的巡逻车,它们的灯反射在窗子上像燃烧的冰。
一旦我们相当确定后无追兵,安琪把车开到南波士顿一家酒馆后面。
“所以,亲爱的,”她说,在座位上转身,“你今天过得好吗?”
“这个——”
“问我过得好不好,”她说,“来嘛。问嘛。”
“行,”我说,“你今天过得好不好?宝贝?”
“老兄,”她说,“他们在五分钟内赶到。”
“谁?警察?”
“警察?”她冷哼一声。“不是。是那些有生长激素问题的畸形怪胎。站在你、警察和脸被打烂的家伙旁边的人。”
“哦,”我说,“他们。”
“说真的,帕特里克,我以为我完了。我正在后面办公室偷电脑磁盘,突然,砰,门噼里啪啦飞开,警报呜啦呜啦大响,而且……总而言之,场面不大好看,伙计,我跟你说。”
“电脑磁盘?”我说。
她举起一把3.5寸磁盘,用一条红色橡皮筋绑在一起。
“那么,”她说,“除了打烂某家伙的脸和差点被逮捕外,你有什么成就?”
安琪在曼尼来带我去治疗中心前已溜进后面的办公室。她躲在里面,等吉妮关灯,关咖啡机,把椅子一一推到桌子底下排好,边做边唱《狐狸精》。
“亨德里克斯的歌吗?”我说。
“扯开喉咙用吃奶的力气唱,”安琪说,“加上弹吉他动作。”
我一想到那个景象就浑身发抖。“你应该获得战地额外津贴。”
“那还用说。”
吉妮离开后,安琪正要从后办公室出来,注意到主办公室有几道细细光束。它们像铁丝一样纵横交错,从墙上几个点射出,低的离地六英寸,高的有七英尺之高。
“了不起的保安系统。”我说。
“最先进的科技。所以我被困在后面办公室。”
她先撬开档案柜的锁,但发现里面主要是税单、职务说明书、工伤赔偿申请表。她想打开桌上电脑,但无法通过密码检测。正在翻抽屉的时候,她听到前门骚动声。意识到形迹已经败露,她用刚才开窗子的撬杆撬断桌子右下角档案抽屉的锁。她把木头凿破一个洞,把抽屉扯出滑轨,拉出整个抽屉,发现磁盘在里面向她招手。
“神不知鬼不觉的行动。”我说。
“喂,”她说,“他们正从前门像飞机坠毁一样冲进来。我只能抓了我能抓到的东西从窗子逃跑。”
有个家伙等在窗外,但她用撬杆敲了他脑袋几下,让他在树丛中小睡片刻。
她穿出一栋单调的赤褐色砂石建筑前面的庭院,来到碧肯街,看到一群夜校学生川流不息向埃默森学院的方向走去。她混在学生当中一直走到柏克莱街那么远,才到万宝路街违规停车的地点取我们的公司车。
“噢,对了,”她告诉我,“我们拿到一张罚单。”
“当然,我们拿到,”我说,“当然,我们拿到。”
从里奇·科尔根“啪”地一下关上前门,差点夹断我的脚,就知道他多高兴看到我们。
“走开。”他说。
“漂亮的浴袍,”我说,“我们可以进来吗?”
“不行。”
“拜托。”安琪说。
从他后面,我可以看到客厅点着蜡烛,一只高脚杯装了半杯香槟酒。
“你在听贝瑞·怀德吗?”我说。
“帕特里克!”他咬着牙,喉咙发出类似咆哮的声音。
“一定是,”我说,“你的喇叭传来《还要更多你的爱》,里奇。”
“离开我的门阶。”里奇说。
“不用客套,里奇,”安琪说,“如果你希望我们待会儿再来……”
“开门,里奇。”他太太雪若琳说。
“嗨,雪莉。”安琪从门缝里挥手。
“里奇。”雪若琳说。
里奇退后,我们进入他的房子。
“里奇。”我说。
“操!”他说。
“我怕尺寸不合,里奇。”
他低头看,发现他的浴袍掀开。他合上袍子,我经过时给我腰上一拳。
“臭屌。”我低声说,缩了一下。
安琪和雪若琳在厨房料理台前拥抱。
“抱歉。”安琪说。
“唉,算了,”雪若琳说,“嗨,帕特里克。你好吗?”
“别鼓励他们,雪莉。”里奇说。
“我很好。你漂亮极了。”
她穿着红色和服,给我一个小小的屈膝礼,我有点受宠若惊,在她面前,我永远慌张得像个男学生。里奇·科尔根可以说是城里首屈一指的报纸专栏作家,长得矮矮胖胖,脸上永远有没刮干净的胡茬,乌黑的皮肤被太多熬夜、咖啡因和室内空气弄得脏兮兮的。可是雪若琳,太妃糖色的皮肤和乳灰色的眼睛,修长四肢上如雕刻出来的肌理,轻快活泼如唱歌般的甜美声音,十岁前天天在牙买加沙滩上看日落的产物,是我这辈子见过最美丽的女人之一。
她亲我的脸颊,我可以闻到她皮肤上的紫丁香味。
“所以,”她说,“快一点。”
“唉呀,”我说,“我饿扁了。你们冰箱里有什么吃的?”
我伸手去开冰箱,里奇冲过来,像铲雪机一样把我铲到饭厅。
“干吗?”我说。
“你最好告诉我有重要的事情找我。”他的手离我的脸一英寸。“最好告诉我,帕特里克。”
“是这样的……”
我告诉他今晚的遭遇,关于悲痛纾解、曼尼和他的分身们,关于遇到拉琴警官及安琪在总公司办公室犯下的非法入侵行窃罪。
“你说你在门口看到信差?”他说。
“是。至少六个。”
“嗯哼。”
“里奇?”我说。
“给我磁盘。”
“什么?”
“那是你来这儿的目的,不是吗?”
“我——”
“你是电脑文盲。安琪也一样。”
“对不起。很丢人吗?”
他伸出手。“磁盘。”
“如果你能——”
“好啦,好啦,好啦。”他从我手上一把夺走磁盘,用磁盘轻轻拍了一会儿他的膝盖。“所以,我又帮你一次大忙?”
“唉呀,差不多啦,是的。”我说。我两脚在地上搓,眼睛看着天花板。
“得了,帕特里克,少跟我来‘唉呀——糟糕——不妙’那一套,我才不吃那一套。”他用磁盘敲我胸脯,“我如果帮你,里面的东西归我。”
“你的意思是?”
他摇头,微笑。“看吧,你以为我在演戏,是吧?”
“没有,里奇,我——”
“只因为我们一起上大学等等狗屎,你认为我一定会说,‘帕特里克出事了,唉呀不得了,我一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里奇,我……”
他跨前一步逼近我,牙缝里发出嘶嘶声。“你知道我多久没有享受‘我要慢慢跟我老婆好好做一次爱’那种美好传统浪漫之夜?”
我向后退。“不知道。”
“哈,我也不知道。”他大声说。他闭上眼睛,系紧浴袍腰带。“我也不知道。”他压低嗓门又从牙缝里说一遍。
“那我走了。”我说。
他挡在我前面。“等我们把话讲清楚再走。”
“行。”
“我在磁盘里找到我能用的东西,我就用。”
“正确,”我说,“老规矩。只要——”
“不,”他说,“没有‘只要’。我受够了狗屁‘只要’。只要你同意?没这回事。只要我能用,帕特里克。这是新规矩。我在这里找到东西,只要我能用我就用。行吗?”
我瞪他,他回瞪我。
“行。”我说。
“对不起,”他用一只手圈住耳朵,“我没听见。”
“行,里奇。”
他点头。“很好。你多快要?”
“最迟明天上午。”
他点头。“好。”
我握握他的手。“你最棒了,里奇。”
“好啦,好啦。滚出我的家,让我跟我老婆做爱。”
“当然。”
“立刻。”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