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恢复知觉时,第一个念头是我瘫痪了。
我的手臂不能动。我的腿不能动。不但四肢抬不起来,连肌肉都动弹不得。
我张开眼睛,眼角膜似乎结了一层干涩的硬痂,我连眨几次眼睛。黛丝丽的脸飘过去,带着微笑。然后是朱利安的胸。然后一盏灯。然后又是朱利安的胸。最后是黛丝丽的脸,仍在微笑。
“嗨!”她说。
他们后面的房间开始具形,仿佛所有东西突然飞出黑暗向我扑来,猛地煞车停在他们背后。
我发现自己在特雷弗的书房,在书桌左上角旁边的椅子上。我可以听到海水在我后面怒吼。随着药效逐渐消退,我可以听到时钟在我右边滴答作响。我转头看钟。九点整。我昏迷了两小时。
我低头看胸,只见一片白色。我的手臂贴在椅子两侧,两腿顶住椅脚内侧。我被整张床单裹住,一张捆扎上身和大腿,另一张捆扎小腿。我感觉不出任何绳结,我猜两张床单可能都在椅子背后打结。基本上,我从脖子以下被裹成一具木乃伊,到了验尸的时候,我身上看不出捆绑痕迹或绳子勒痕或手铐擦伤,我确定这是黛丝丽的如意算盘。
“不留痕迹,”我说,“非常好。”
朱利安做了一个脱帽答谢的手势。“我在阿尔及利亚学的,”他说,“很久以前。”
“见多识广。”我说。“我欣赏这样的青面。”
黛丝丽走过来,坐在桌上,手压在大腿下,小腿像小女生似的前后甩动。
“嗨!”她又说,满面春风。
“嗨。”
“我们只是在等我爹。”
“哦。”我看看朱利安。“青面在这里,不倒翁死了,谁伺候你爹进城?”
“可怜的朱利安,”她说,“今天得了流行性感冒。”
“深表同情,青面。”
朱利安的嘴唇抽搐。
“所以爹地必须叫私人轿车公司来载他进城。”
“快别说了,”我说,“邻居看到会怎么说?我的老天爷。”
她从腿下抽出手,从口袋掏出一包登喜路,点燃一支。“你猜出来了没有,帕特里克?”
我翘起头来看她。“你枪杀特雷弗,枪杀我,把现场弄得像我们两人互相开枪。”
“差不多。”她把左脚抬到桌上,右脚塞在身下,对我的方向吐烟圈,透过烟圈观察我。
“佛罗里达警察会作证我对你父亲有某种个人恩怨或鬼迷心窍的想法,把我形容成偏执狂或更糟。”
“很可能。”她把烟灰弹到地上。
“哇,黛丝丽,你是最后赢家。”
她对我微微欠身鞠个躬。“通常如此,帕特里克。迟早而已。本来普莱斯应该坐在你现在的位置,但他搞砸了,我只好临机应变。接着应该是杰坐在那张椅子上,但又出了几个差错,我只好再临机应变。”她叹口气,把香烟摁熄在桌面上。“不过,没关系。临机应变是我的专长。”
她向后仰,对我露出开朗的笑容。
“我想鼓掌,”我说,“但心有余而力不足。”
“心意到了就好。”她说。
“既然在你杀你父亲和我之前,我们闲坐无聊,让我问你一些问题吧。”
“问吧,宝贝。”
“普莱斯拿了你们两人偷的钱,藏起来不告诉你。是吗?”
“是。”
“但你为什么让他这样做,黛丝丽?你为什么不拷打他,逼他说出钱在哪里,然后杀了他?”
“他是非常危险的人。”她说,眉毛拱起。
“是的,但说真格的。谈到危险,我敢说跟你比起来他简直是个娘娘腔。”
她俯身看我,露出些微赞许的神情。她又改变姿势,两腿交叉搁在桌上,手握住脚踝。“是啊,到最后,只要我愿意,我可以在一小时内拿回两百万元。不过,那会搞得血淋淋的。再说普莱斯的毒品交易也不算太差,帕特里克。要不是船沉了,他会坐收一千万元。”
“他一收到钱你就会杀了他,把钱拿走?”
她点头。“不赖吧,嗯?”
“但后来海洛因开始漂上佛罗里达海滩……”
“毁了整个骗局,害我白忙一场,是的。”她又点一支烟。“然后爹地派你、克里夫顿和库辛下去,库辛和克里夫顿把杰干掉,我只好再一次临机应变。”
“但你太会临机应变了,黛丝丽。”
她微笑,嘴巴张开,舌尖轻舔上排牙齿。她放下腿,起身离桌,绕着我的椅子走了几圈,一边抽烟,一边打量我,眼中泛着明亮的光泽。
她停下,靠着书桌,翠绿眼睛一眨也不眨地迎接我的注视。
我不确定我们维持这个姿势多久,互相凝视对方眼睛,看谁先眨眼。我想说,当我深长地看入黛丝丽晶莹的绿眼时,我终于了解她了。我想说,我认出她的灵魂本质,发现我们两个之间的共同点,乃至于所有人类的共同点。我想这么说,但我不能。
看得愈久,我知道的愈少。瓷玉眼珠什么都没透露。未透露任何东西,暗示空无一物的本质。也许除了赤裸裸的贪婪、大刺刺的欲望,一个圆滑熟练的机械灵魂,这个灵魂只知敛财,不知其他任何实物。
黛丝丽在桌面上的烟蒂旁边摁熄香烟,弯下腰来面对我。“帕特里克,你知道什么最衰?”
“除了你的心之外?”我说。
她微笑。“除了那个。最衰的是我有点喜欢你。从来没有一个男人拒绝过我的挑逗。从来没有。反而撩起我的兴趣。如果我们有时间,我一定会把你弄到手。”
我摇头。“绝无可能。”
“哦,不可能吗?”她驱前跪下,把头搁在我腿上。她偏过头,左脸朝下,用右眼瞄我。“我弄到每一个人。问杰就知道。”
“你弄到杰了?”我说。
她用脸颊摩擦我的大腿。“我认为是。”
“那为什么你在机场蠢到对我提起《核战爆发令》?”
她抬头离开我的腿。“是那句话让你起疑的?”
“自从我遇到你,我对你一直保持中立,黛丝丽,但那句话把我推到另一边。”
她弹舌头发出啧啧的声音。“好小子,杰。算他厉害。他从坟墓里摆了我一道,是吧?”
“是。”
她又恢复弯腰的姿势。“算了。瞧瞧对他有多大帮助。或对你。”她伸懒腰,用两手梳理头发。“我随时准备好应付突发事件,帕特里克。随时随地。我父亲教我的。不管我多恨那个混蛋,他教了我这件事。永远要有一个备用计划。必要时三个。”
“我父亲教了我同样的事情。同样的,不管我多恨那个混蛋。”
她的头歪到右边。“真的吗?”
“喔耶,黛丝丽。真的。”
“他在虚张声势吗,朱利安?”她侧头看肩膀后面。
朱利安毫无表情的脸抽搐一下。“他在虚张声势,亲爱的。”
“你在虚张声势。”她对我说。
“恐怕不是。”我说。“亲爱的。你今天跟你父亲的律师联络过吗?”
突然汽车大灯照进屋里,外面传来车胎碾过碎石子的声音。
“应该是你父亲。”朱利安说。
“我知道是谁,朱利安。”她目不转睛地瞪着我,嘴部肌肉几乎不可察觉地轻微移动。
我像看爱人的眼睛一样,深情地凝视她的眼睛。“你杀特雷弗和我,布置成我们互杀的样子,除非更改遗嘱,对你一点帮助都没有,黛丝丽。”
前门开了。
“朱利安!”特雷弗大吼。“朱利安!你在哪里?”
外面传来车胎从碎石子路开走,回到通往大门的车道的声音。
“他在哪里?”黛丝丽说。
“谁?”我说。
“朱利安!”特雷弗喊。
朱利安向门口移动。
“站住。”黛丝丽说。
朱利安僵住不动。
“他会不会打滚和拣骨头之类把戏?”我说。
“朱利安!老天爷,伙计!”外面特雷弗踏在大理石地板的蹒跚脚步越来越近。
“丹尼尔·格里芬在哪里?”黛丝丽说。
“不接你的电话,我猜。”
她从毛衣底下拔出手枪。
“朱利安!死到哪里去了!”沉重的门砰地一声撞开,特雷弗·斯通站在门口,拄着拐杖,穿着燕尾服,系着白丝巾,撑在拐杖上的身体在颤抖。
黛丝丽用枪指着他,当她跪下时,手臂文风不动。
“嗨,爹地。”她说。“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