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德莱尔的诗开始起作用了。蒙德蜷身坐在一张硬得都称不上垫子的东西上,脑子里开始回忆波德莱尔的。这首诗用在今晚的事情上真是再好不过,诗歌流畅动听的语言让他觉得宽慰,让他远离了罗茜的死和身处警局牢房的事实。诗歌的超然性让他的灵魂升华到躯体之外,置身于美妙的音节之中,这是他的意识唯一能容纳的东西。他不愿意面对死亡、罪过、恐惧、猜疑。
他的藏身之地随着牢门哐当一声被打开而瞬间土崩瓦解。警员吉米·劳森的身影赫然出现在他眼前。“站起来,孩子。我们要和你谈谈。”
蒙德往后一退,想远离那个把自己已经从拯救者变成嫌疑犯的年轻警员。
劳森的笑容一点也不让他感到宽慰。“别磨磨蹭蹭的。快点,打起精神。麦克伦南探长不喜欢等人。”
蒙德站起身,跟着劳森出了牢房来到明亮的走廊。光线太刺眼,周围一切都被照得通透,显然不符合蒙德的口味,他真的不喜欢这儿。
劳森拐过走廊,推开一扇房门。蒙德在门口犹豫了一下。坐在桌子边的是在圣山上见过的那名警察。他看上去身量太小,不像个警察。“克尔先生,是吗?”警察问。
蒙德点点头。“是。”他回答的声音令他自己都感到惊讶。
“进来坐下,我是探长麦克伦南,这是警员伯恩赛德。”
蒙德坐在那两人对面,眼睛一直盯着桌面。伯恩赛德领着蒙德走了一遍程序,恭敬的态度令蒙德感到惊讶,因为蒙德本来期待的是如《闪电行动队》一样的场景:大喊大叫加上耀武扬威。
当麦克伦南接过话头时,谈话就尖锐起来。“你认识罗茜·达夫。”
“是。”蒙德还是没有抬起头。“呃,我认得她是拉玛斯酒吧的服务员。”见没人说话,他就补充道。
“漂亮的姑娘。”麦克伦南说,蒙德没有回答。“你一定也看出来了。”
蒙德耸耸肩,“我没有注意过。”
“她不合你的口味吗?”
蒙德抬起头,翘起半边嘴角,露出半个脸的笑容。“我认为我绝对不符合她的口味。她从未留意过我,总有她更感兴趣的人。我总得在拉玛斯等上很久才有人招待我。”
“这一定让你很气恼。”
蒙德的眼中射出惊恐的目光。他开始意识到麦克伦南是个比预料中更犀利的警察,自己一定要更机灵地与他周旋,不能掉以轻心。“不是,如果我们很匆忙的话,我会在轮到我的时候让吉利上。”
“吉利?就是亚历克斯·吉尔比?”
蒙德点点头,目光又垂了下去。他不想让警察察觉此刻在他心中升起的感情。死亡、罪过、恐惧、猜疑,他不顾一切地想要逃离这一切,逃离警局,逃离这桩案件。他不想在审问过程中牵扯进任何人,但他无法一个人把这一切承担下来。他知道无法承担这一切,他不想表现得让警察觉得他身上有可疑之处,发现他有罪过。因为他不该是受怀疑的对象,他没有同罗茜·达夫搭话,虽然他很想这么做,他也没有偷“路虎”车。他所做的仅限于借了车钥匙送一位姑娘到加德布里奇。在雪地里撞上罗茜的可不是他——那是亚历克斯的事情。他蹚进了这趟浑水,完全拜朋友所赐。如果保全自己意味着转移警方视线的话,那么,吉利不会有所察觉,即便是察觉了,蒙德也肯定吉利会原谅自己。
“那么她喜欢吉利啰,是吗?”麦克伦南不依不饶地问。
“我不知道。就我所知,他不过是她的一位顾客。”
“是一位她留意得比留意你多的顾客。”
“是,呃,但这样不能说明他有什么特别。”
“你是说罗茜有点轻佻吗?”
蒙德不耐烦地摇摇头。“不,根本不是。这是她的工作。她是个酒吧女,必须对顾客殷勤。”
“但对你不殷勤。”
蒙德紧张地拽拽垂在耳朵四周的鬈发。“你在歪曲事实。嗨,她对我没什么,我对她没什么,现在我可以走了吗,请问?”
“还不能,克尔先生。谁想出来今晚要从圣山上走的?”
蒙德皱起眉头。“没人出的主意,那是我们回法夫园最近的路线。我们经常走那条路,没人会多想。”
“以前你们当中有人觉得要爬上皮克特公墓吗?”
蒙德摇摇头。“我们知道公墓就在那片地方,如果有人在挖掘,我们就会去看看。大半个圣安德鲁斯的人都会这么做。这也不说明我们行为怪异,你了解的。”
“我从没这么说过。但是你们之前从来没有在回宿舍的路上绕道去那里?”
“为什么要去呢?”
麦克伦南耸耸肩。“我不知道,野小子们的把戏吧。或许因为你们看了太多遍《魔女嘉莉》。”
蒙德扯着一撮鬈发。死亡、罪过、恐惧、猜疑。“我对恐怖电影不感兴趣。嗨,探长,你完全想错了。我们只不过是碰上了一桩意外的普通青年,就是这样。”他摊开双手,做出无辜的样子,祈祷着这种姿态能有说服力。“我为那位姑娘的遭遇感到伤心,但这跟我没有关系。”
麦克伦南靠在椅背上。“真是这样吗?”蒙德没说什么,只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显得很失落。“那么派对的情况呢?你们在那里都干什么了?”
蒙德把身子扭向一边,每一寸的肌肉都做好了逃跑的准备。那个女孩会说出来吗?蒙德起了疑心。她得偷偷摸摸地回家,因为她早在几小时前就该回家了。她不是学生,在派对上几乎一个人都不认识。很幸运的是,没有人提起她,也没有人会审问她。“嗨,你为什么这么关心呢?我们只不过发现了一具尸体,你知道的。”
“我们只是在探究一切可能性。”
蒙德扑哧笑出声来。“您管好您的事情吧,好吗?哎,如果你真的认为我们和那个女孩的死有什么关系的话,那你们就是在浪费时间。”
麦克伦南耸耸肩。“不过,我想知道派对的情况。”
蒙德觉得自己的肚子在打战。他搬出一套精心设计过的供词,希望能洗脱嫌疑。“我不知道,不可能记住每个细节。我们到达后不久,我就和那个姑娘搭话,她叫玛格,来自埃尔金。我们跳了一会儿舞。我玩得很尽兴,你知道。”他摆出一张懊丧的脸,“然后她男朋友来了。之前她可没有提起过。我觉得很不爽,就又喝了几杯酒,接着上了楼。那里有一个小书房,其实是个储藏室,一张桌子加一把椅子。我坐在那里感到很憋屈。不多久,又到了喝酒的时间。然后我又下了楼,瞎逛了一会儿。基吉正在暖房里,在一群英格兰人面前发表他的阿布罗斯宣言,因此我没在那边逗留。我已经听过好多次了。我没注意其他人的情况。他讲的东西真没多少含金量,而且有也已经是炒冷饭了,所以我就到处闲逛。说实在的,我早就想走了。”
“但你没暗示要走。”
“没有。”
“为什么没暗示呢?你就没有主见吗?”
蒙德反感地看了他一眼。他已经不是第一次被人指责说自己像个温顺的羊羔一样随波逐流。“我当然有主见,我只是不想找麻烦。”
“好吧。”麦克伦南说,“我们会核实你的证词。你现在可以回家了。我们需要你今晚身上的衣物,会有警员到你的住处去取。”他站起身,椅子腿在地上发出一阵刺耳的声音,让蒙德的牙齿直打战。“我们还会联络您的,克尔先生。”
女警员贾尼丝·霍格尽量小声地关上巡逻车的门,没必要把整条街的人都吵醒,但他们很快就会得到消息的。警员伊恩·肖想也不想砰地关上车门,贾尼丝不由得缩了一下身子,直直地盯着他光秃秃的后脑勺。肖只有二十五岁,可发际线却像一个老头子,想到此她暗自觉得好笑,可他却自以为很有个性。
好像她脑子里的想法穿过了肖的脑壳,他转过身,露出一张阴沉的脸。“快点,速战速决。”
肖推开木门,急匆匆地穿过屋前时,贾尼丝匆匆地扫了一眼那间屋子。这是一座当地典型的矮楼,楼顶波形瓦上凸起几扇老虎窗,三角墙上覆盖着积雪。底楼的窗户之间是个凸出的门廊,外墙刷了一层在昏暗的街灯下难以辨认的颜色。
房屋保养得很好,她一边走一边猜测哪个是罗茜的房间。
贾尼丝在迎接接下来的难关之前收了收心思。她是在一个本不应由她出面的时机被派来传递噩耗的。派她来是考虑到她的性别。肖砰砰地敲击大铁门上的门环时,她抖擞了一下精神。开始,屋里没什么动静。接着,一道柔和的灯光从底层右手边的窗帘后透过来,屋里出现一只手,把帘子拉向一边。紧接着出现一张被照亮了一半的脸。那是一个中年男子,头发灰白凌乱,张着嘴盯着他们两人。
肖拿出警徽,出示给对方。窗帘拉上了,过了一会儿,前门开了,出来一个人,手里还在系一件厚重的羊毛晨衣的腰带,睡裤的裤管拖在一双褪了色的格子呢拖鞋上。“什么事?”他咄咄逼人的语气后透露着不安。
“达夫先生?”肖问。
“是,是我。你们这时候来我家做什么?”
“我是警员伊恩·肖,这位是警员贾尼丝·霍格。我们能进屋吗?达夫先生,我们得和您谈谈。”
“我那两个小子又犯什么事了?”他往后退,招呼他们进屋,里面的门直通客厅。“请坐。”达夫先生说。
他们刚坐下,艾琳·达夫就从最里面的一个房间走了出来。“什么事情,阿奇?”她问。她脸上抹着一层油腻腻的晚霜,头上裹着米色的薄绸头巾,保护着头发上的香波和发卷。她身上晨衣的纽扣还扣歪了。
“是两位警察。”她的丈夫回答。
女人的眼睛紧张地睁得滚圆。“什么事?”
“您能过来坐下吗,达夫太太?”贾尼丝一边说,一边穿过客厅去牵她的手肘。领着她坐到沙发上,示意做丈夫的和他妻子在一张沙发上坐下。
“一定是坏消息,我敢肯定。”女人可怜地说,抓着自己丈夫的胳膊。阿奇·达夫面无表情地盯着空白的电视机屏幕,双唇紧闭。
“我很遗憾,达夫太太,但我恐怕您猜得对,我们的确带来了极不幸的消息。”肖尴尬地站着,头略微垂下,眼睛盯着螺旋花纹的彩色地毯。
达夫太太推推他丈夫。“我告诉过你别让布莱恩买那辆摩托车,我早就告诉过你。”
肖恳求地看了贾尼丝一眼。她向达夫夫妇走近一步,温和地说:“不是布莱恩,是罗茜。”
达夫太太轻轻地“唔”了一声。“那不可能。”达夫先生反驳说。
贾尼丝强迫自己说下去。“今晚早些时候,圣山上发现了一具年轻女子的尸体。”
“一定搞错了。”阿奇·达夫固执地说。
“我恐怕没有弄错。几位在现场的警察认出了罗茜,他们是在拉玛斯酒吧里认识她的。我很遗憾地告诉您,您的女儿死了。”
通报噩耗的事情贾尼丝已做了太多次了,她深知听到噩耗的人们大多有两种反应:同阿奇·达夫一般的否认,还有像遭受了天灾一般的无比痛苦。艾琳·达夫猛地扬起头,哀号的声音直冲屋顶,两只手在怀中弯曲扭动,整个身体都被无尽的痛苦包围着。她的丈夫盯着她,如同注视一个陌生人,他双眉紧锁,坚决否认所发生的一切。
贾尼丝站着,让第一波痛苦的狂澜如春潮一样漫过整个身子。肖局促地站在那儿,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突然,客厅一端的楼梯上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两条裹着睡衣的腿出现在楼梯上,接着是一个裸露的身体,之后是一张盖在一头蓬乱黑发下睡眼惺忪的脸。年轻人停在楼梯最后几阶,扫视着客厅的情况。“这到底是怎么了?”他咕哝着问。
阿奇头也不回地说:“你妹妹死了,科林。”
科林·达夫张大了嘴。“什么?”
贾尼丝挺身插话说:“我很遗憾,科林。你妹妹的尸体是不久前被发现的。”
“在哪里,怎么回事?你什么意思,尸体被发现?”他一边急切地问,一边飞速奔下楼梯。
“她是在圣山上被发现的。”贾尼丝深吸一口气,“我们认为罗茜是被谋杀的。”
科林把头埋进两只手里。“噢,天哪。”他一遍又一遍地说着。
肖向前探着身子说:“我们要问你一些问题,达夫先生。我们能到厨房去谈谈吗?”
艾琳第一波的情绪已经稍稍平复。她停了哭声,把一张泪痕满面的脸转向阿奇。“就在这儿说,我不想被隐瞒什么。”她哽咽着说。
“您有白兰地吗?”贾尼丝问。阿奇面无表情地说:“威士忌行吗?”
科林摇晃着站起身。“洗涤室里有一瓶,我去拿。”
艾琳用红肿的眼睛看着贾尼丝。“罗茜怎么死的?”
“我们目前还不能肯定,看起来她是被刀捅的,但我们要等医生得出结论。”
听到她的话,艾琳缩了缩身子,仿佛她自己也被袭击了。“谁会这样对罗茜呢?她连一只苍蝇都不会伤害。”
“这点我们也不清楚。”肖插进来说,“但是我们会抓到他的,达夫太太。我们一定能抓到他。我知道现在不适合问问题,但是尽早得到想要的信息,案情就能尽早有突破。”
“我能见见她吗?”艾琳问。
“我们今天晚些会安排的。”贾尼丝说。她俯下身,安慰地把手搭在艾琳的胳膊上。“罗茜一般几点回家?”
科林从厨房拿着一瓶贝尔斯酒和三只玻璃杯走进来。“拉玛斯酒吧最后一批订单是在十点半。大多数情况下,她十一点一刻就回家了。”他边说边把酒杯放在咖啡桌上斟了三杯。
“但有些时候她会晚些?”肖问道。
科林递给他父母各一杯。阿奇一仰头喝了半杯,艾琳抓着酒杯却没有喝。“是的。如果她要去舞会或别的地方的话。”
“昨晚呢?”
科林喝了点威士忌。“我不知道,妈妈,她有和你提过吗?”
艾琳抬起头看着他,神情麻木呆滞。“她说她去看朋友,她没说是谁,我也没问。她有权利过自己的生活。”她的语气中有种辩护的味道,这让贾尼丝感到这话题或许是罗茜和阿奇闹得不愉快的地方。
“罗茜平常是怎么回家的?”贾尼丝问。
“如果我和布莱恩在市区的话,我们会在关门时间等着接她回来。酒吧里还有个叫莫琳的服务员,如果她俩同一个班次的话,她会送罗茜回来。如果搭不到便车的话,她会坐出租车。”
“布莱恩呢?”艾琳突然问,很担心自己的孩子。
科林耸耸肩,“他还没回来。他一定在市区过夜了。”
“他应该回家,不应该从陌生人那儿得到消息。”
“他会回来吃早饭的。”阿奇粗声粗气地说,“他还要上班呢。”
“罗茜和人约会吗?她有男朋友吗?”肖急切地问道,把谈话又拉回到主题上。
阿奇板起脸。“她从不缺少男朋友。”
“有没有一个固定的?”
艾琳抿了一小口威士忌。“她最近总和某个人在一起。但她不愿意告诉我那个人的情况。我问过她,但她坚持会在适当的时候告诉我。”
科林哼了一声。“听口气,是个已婚的男人。”
阿奇盯着他的儿子。“说你妹妹的时候,最好礼貌点,听见了吗?”
“好啦,还有什么事她会这样保密呢?”年轻人顶嘴说。
“也许她不想让你们兄弟俩干涉她的事情。”阿奇驳斥说。他转向贾尼丝说:“他们兄弟俩有一回把一个小伙子狠揍了一顿,因为他们觉得那人待罗茜不好。”
“那人是谁?”
阿奇惊讶地睁大眼睛。“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和这次的事情扯不上关系的。那个年轻人已经不住在这儿了。事情发生不多久,他就搬到英格兰去了。”
“我们仍然要知道他的名字。”肖坚持说。
“约翰·斯托比。”科林说,“他的爸爸是高尔夫球场护理员。像爸爸说的,他不敢靠近罗茜。”
“他不是已婚男人。”艾琳说,“我问过罗茜。她说她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在我们家。”
科林摇了摇头,转过身去,慢慢地喝着威士忌。“最近我没见过她和别的人在一起。但她喜欢有些秘密,这就是罗茜。”
“我们得看看她的房间。”肖说,“不光是现在,今天晚些时候也需要。所以你们最好不要移动房里任何物品。”他清了清嗓子,“如果你们乐意,警员霍格会陪同你们。”
阿奇摇了摇头。“我们能处理的。”
“可能你们还得接待记者。”肖说,“如果有警员在这儿,会容易应付一些。”
“你听到我爸的话了。我们想自己应付。”科林说。
“我什么时候可以见罗茜?”艾琳问。
“待会儿我们会派车来接你,我会让人先打电话作安排。如果您能记起罗茜和您说过她今晚去哪儿了或者最近都见过谁的话,还请告诉我们。如果您能列一份她朋友的名单的话,会很有帮助的,特别是那些知道她昨晚在哪儿,和谁在一起的人的名字。能帮我们这个忙吗?”肖的语气现在变得温和了。
阿奇点点头,站了起来。“晚些时候,我们会帮忙的。”
贾尼丝站了起来,膝盖因为弯得太久而嘎吱作响。“我们自己出去吧。”
她跟着肖走到门口。房间里悲惨的气氛让人透不过气,阴郁在坏消息抵达的最初几个小时里不断地增加。
但是事情就要起变化了。马上,气愤就会随之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