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文斯克雷格城堡巨大的遗迹耸立在沙滩间怪石嶙峋的悬崖上,下临福思河蔚为壮观的入海口。东边,一堵绵长的石墙沿海而筑,抵御着劫掠者。石墙一直延伸到迪萨特港,那里原本是繁华兴盛的港口,如今大部分已经淤塞。沿着古堡下蜿蜒的沙滩行走,经过几处至今仍有鸽子和海鸟出入的鸽棚,来到海湾的尖角处,是一座斜顶的瞭望塔。
从十几岁起,“柯科迪四俊”就把这儿看作是他们的领地。躲避大人们管束的最好方法莫过于声称要出去散步。散步总被视为健康又不至于使孩子们变坏的锻炼方式。所以,当他们宣布一整天都在海滩和树林里散步的时候,大人们总会给他们准备充足的食物。
有时候,他们会朝着反方向走去,沿着英特维耶尔苏格兰地名。经过坑坑洼洼的西菲尔德,来到金霍恩。但多数时候,他们会来拉文斯克雷格,倒不是因为这儿靠近公园里的冰激凌车。碰到酷热的日子,他们会躺在草地上,沉溺在对自己今后和未来生活的种种幻想之中;各自添油加醋、大言不惭地描述自己在学校里的种种冒险故事;他们乐此不疲地玩二十一点,抽平生以来的第一支烟,基吉抽得脸色发青,吐了一地,狼狈不堪。
有时候他们会爬上高高的石墙,望着归港的船只。凉爽的海风迎面吹来,让他们觉得仿佛正站在船头,脚下是一艘颠簸在海上的巨轮。下雨天,他们会躲进瞭望台避雨。即便到了现在,他们已把自己当作大人了,却还是喜欢沿着石阶走下去,从古堡一路走向沙滩,在煤渣和海贝上漫步走向瞭望台。
几个人按期赶回圣安德鲁斯的前一天,他们约好了在港口酒吧喝上一杯午餐酒。亚历克斯、蒙德和歪呆在圣诞节期间打工挣了不少钱,因此都乐意聚这么一次。但是基吉劝说大家到外面走走。当天天气清爽晴朗,淡蓝色的天空映衬着淡淡的阳光。他们经过港口,从两座高高的筒仓间穿过,来到西面的沙滩上。歪呆落在其他三人后面不远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远处的地平线,仿佛是在寻找灵感。
快要到达古堡时,亚历克斯脱离队伍,爬上一块突起的岩石:“再跟我说一遍,他拿了多少?”
蒙德想也没想就说:“石匠大师大卫·博伊斯,依苏格兰詹姆斯二世遗孀玛丽女王令,因建造拉文斯克雷格城堡而获得六百苏格兰镑。可别忘了,石料还不算在内。”
“这个不便宜啊。在1461年,从艾伦河畔砍下十四根木质搁栅运到斯特林的成本是七个先令。有个叫安德鲁·鲍尔弗的,负责把这些搁栅砍伐、规划和运送到拉文斯克雷格,因此得到了二英镑十先令。”基吉说。
“我很满意自己找的活儿。”亚历克斯开玩笑说,“有了钱真好。”他后仰着身体仰望悬崖上的古堡。“我猜如果不是建成之前玛丽女王就死了的话,辛克莱一家一定会把它收拾得比预想的漂亮很多。”
“城堡可不是用来装漂亮的。”歪呆说,赶上了其他人,“城堡是用来作退守和防御的据点的。”
“太实用主义了吧。”亚历克斯带点小意见地说,纵身跳到沙滩上。几个人拖着脚沿着高水位线的痕迹走去。
走到一半,歪呆突然严肃地说:“我有件事要告诉你们。”
亚历克斯转过身面对着他,倒着继续前行。其他两个也转过身看着歪呆。“听上去不是什么好事啊。”蒙德说。
“我预料你们不会喜欢听的,但请你们一定尊重它。”
亚历克斯可以看出,基吉的眼神里充满了警惕。但是他并不觉得有什么可以担心的,无论歪呆说出什么,都是他自己的表露,并不是要揭发别人。“那就快说吧,歪呆。让我们听听。”亚历克斯语带鼓励地说。
歪呆把双手插进牛仔裤兜,生硬地说:“我是一个基督徒了。”亚历克斯张着嘴盯着他。他感到哪怕歪呆说自己杀了罗茜·达夫,自己都不会那么惊讶。
基吉发出一阵爆笑:“天哪,歪呆,我以为你要暴露什么可怕的秘密呢。基督徒?”
歪呆把脸一歪:“这是个秘密。我已经接受耶稣作为我这一生的拯救者了。请你们一定不要取笑。”
基吉乐得简直直不起身子,手一直抓着肚子说:“这可是我这些年来听过的最大的笑话了……天哪,我都快撑不住了。”他边说边往笑得合不拢嘴的蒙德身上靠去。
“我请你们不要亵渎了主。”歪呆说。
基吉又爆发出一阵笑声。“哦,天哪,人们说什么来着?罪人悔过,天堂里的人最欢欣。告诉你吧,抓住像你这样的一个罪人,他们会高兴得在天堂的大街上手舞足蹈的。”
歪呆有些生气:“我没有否认过去曾做过坏事。但这些都过去了。我获得了新生,这意味着一切都干净了。”
“什么时候的事?”
“圣诞夜我参加了礼拜,突然顿悟了什么,我要用羔羊的血洗刷自己。我要一洗而净。”
“疯了。”蒙德说。
“除夕那天你什么都没透露。”亚历克斯说。
“我想等你们都清醒的时候再说。这可是一件大事——把你的生命托付给耶稣。”
“对不起。”基吉已经恢复了正常,“不过,我怎么也想不到这些话会从你的嘴里说出来。”
“我懂。”歪呆说,“这的确是我的意思。”
“我们依然是你的朋友。”基吉努力克制脸上的笑容。
“只要你别劝诫我们入教就行。”蒙德说,“我的意思是,我像兄弟一样爱你,歪呆,但还没有爱到为此放弃女人和酒精。”
“信仰耶稣可不是那样的,蒙德。”
“来吧。”基吉插话说,“站在这儿我都要冻僵了。我们去瞭望台吧。”说完就和蒙德一起跑了,亚历克斯则同歪呆一起跟在后面。他替朋友感到遗憾,一定是因为被关在家的经历太寂寞无聊了,所以才向教会寻求安慰。我应该陪在他身边的,亚历克斯想,心头带着一丝内疚感。或许现在还来得及。
“你一定感觉怪怪的吧。”亚历克斯说。
歪呆摇摇头:“恰恰相反,我感到很平静,终于觉得自己不再与周围那么格格不入了,我找到了归宿。我形容不了那种美好的感觉。我只是为了陪妈妈才去参加礼拜的。我坐在教堂里,就像除夕礼拜那样,烛光在你周围闪动。鲁比·克里斯蒂独自清唱《宁静的夜》。我全身的毛发都竖起来了,霎时间,心里豁然开朗。我明白了,上帝派遣自己的儿子承担世上一切罪孽。那人就是我,我能换取救赎。”
“很深奥。”听了歪呆真诚的情感吐露,亚历克斯有点不知所措。两人相识这些年来,他还从来没有和歪呆进行过如此的对话。歪呆的人生信条向来是在死亡到来之前,尽情享用一切能麻痹神经的东西。“那你做什么了?”他突然想象着歪呆冲进教堂,请求主原谅他的罪孽的场景。
“没做什么。我一直坐到礼拜结束,然后回家。我猜那只是一时的冲动,一种神秘而怪异的体验。或许是罗茜的死还在不断地影响我,或许是某些闪回。可是,第二天醒来,我依然是相同的感觉。接着我翻开报纸看看哪里还会有圣诞礼拜,结果我就去了林克斯街做礼拜。”
“我猜圣诞节早上那地方只有你一个人吧。”
歪呆笑着说:“你开什么玩笑。人都挤到门口了。大殿明亮宽敞,音乐舒服极了,人们仿佛是遇见了老朋友一般对待我。礼拜结束后,我同牧师谈了谈。”歪呆低了低头,“我们的交谈充满了温情。不管怎样,结果就是上周我接受了洗礼。他把圣安德鲁斯一个礼拜会的名字告诉了我。”歪呆对着亚历克斯安详地笑笑,面露圣洁之光,“这就是为什么我要今天告诉你们,因为明天回到法夫园后,我就要去参加礼拜了。”
他们三人第一次有机会讨论歪呆的皈依,是在他背起电吉他穿过小镇去港口附近的教堂做礼拜的时候。他们坐在厨房里,看着歪呆迈着坚实的步子消失在夜色中。“唉,乐队的日子走到头了。”蒙德坚决地说,“我可不愿演奏他妈的圣歌,为别人伴奏《上帝爱我》。”
“埃尔维斯离队了。”基吉说,“照我的看法,他已经甩开了和现实之间的一切联系。”
“他是认真的,伙计们。”亚历克斯说。
“你觉得这样更好吗?我们可有的受了,伙伴们。”基吉说,“他会把那些满口‘上帝’‘阿门’的家伙带回来。他们会一心一意地来拯救我们,不管我们愿不愿意被拯救。乐队解散是我们最不担心的事。不会再有‘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了。”
“这真叫我痛心。”亚历克斯说。
“为什么?”蒙德说,“又不是你把他拖出去逼着听鲁比·克里斯蒂唱歌的。”
“如果不是感觉一塌糊涂的话,他是不会走这一步的。我知道,罗茜的案子里,他看起来像是我们之中最冷静的一个,但我猜他内心里一定深受其害。我们都只顾着自己的感受,忽略了歪呆的反应。”
“或许事实不止如此。”蒙德说。
“你什么意思?”基吉问。
蒙德用脚尖蹭着地板说:“想想吧,伙计们,我们不知道罗茜死的那晚歪呆开着‘路虎’车都干了些什么。我们只是相信他说没有见过罗茜。”
亚历克斯觉得脚下的地板一下子空了。他也曾暗示怀疑过朋友,亚历克斯一直强迫自己打消这种险恶的念头。但是现在,蒙德把这想法明确地表达了出来。“我们不应该这么想!”亚历克斯说。
“我肯定你心里也这么想过。”蒙德反驳说。
“你无法想象歪呆会强奸谁,更别说杀人了。”亚历克斯抗议说。
“他那晚喝多了,你说不准他在那种状况下会做出什么来。”蒙德说。
“够了。”基吉的声音像一把利剑划破了充斥在空气中的怀疑和敌对情绪。“你既然那样怀疑,那就没有底了。那晚我也出去了,亚历克斯邀请罗茜参加派对,还有,你带着那个姑娘离开了很久。什么事情要那么久呢,蒙德?”他盯着伙伴,“你是想让我们把这些都说出来吗?”
“我可从没针对你们俩,你们也没必要冲着我来。”
“但你却趁歪呆不在,没办法辩解的时候冲着他去。你倒是挺够朋友的。”
“啊,是。他现在是上帝的朋友了。”蒙德轻蔑地说,“想到这一点,就觉得是一种极端的反应。我觉得像是罪过。”
“别说了。”亚历克斯大喊,“听听你们都说了些什么吧。即使我们不互相攻击,外面就已经有无数的人在向我们开炮了。我们该团结起来,不然就完了。”
“亚历克斯说得对。”基吉不耐烦地说,“别再内讧了,好吗?麦克伦南一个劲地要离间我们。他不在乎抓谁,只要有人让他抓就行。我们必须确保他抓的不是我们。蒙德,以后把你恶毒的想法藏在自己心里。”基吉站起来,“我现在去超市买点牛奶和面包,这样在那几个满口英国味的托利分子回来搞乱房间之前我们还能喝上一杯咖啡。”
“我和你一起,我去买点烟。”亚历克斯说。
过了半小时,等他们回来的时候,整个屋子被翻了个底朝天。警察们又回来了,两个和他们同住的室友正提着行李站在门口,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晚上好,亨利、艾迪。”基吉亲热地问候,目光越过两人打量着屋里的蒙德,他正闷闷不乐地和一个女警员在一起,“正好我带回了两瓶酒。”
“这儿到底怎么了?”亨利·卡文迪什说,“别告诉我麦齐吸毒死了。”
“没那么惨。还有说话注意点,我们这儿可有基督徒。”
“你们在说什么?基督徒?”爱德华·格林哈尔希说。
“歪呆皈依上帝了。”亚历克斯说,“往后他就要在厨房里做他的祈祷了。”
“这和那些满屋子的警察有什么关系?”卡文迪什说。
基吉对着卡文迪什甜甜地一笑:“警察来这儿,因为我们是谋杀案嫌疑犯。”
“他的意思是,”亚历克斯急忙补充说,“我们是证人。拉玛斯酒吧的一个女招待在圣诞节前被人杀了,我们恰好发现了尸体。”
“太吓人了。”卡文迪什说,“我怎么也想不到。她的家人一定很惨,你们一定也感到害怕。”
“当然不那么有趣。”亚历克斯说。
卡文迪什又向屋里瞥了一眼,看上去很不安。“看,你来得不是时候。我们现在最好找个别的地方待着。走吧,艾迪,我们今晚可以和托尼、西蒙挤挤。明天看看是不是能找其他住处。”他转过身,接着又回过头,皱起眉头,“我的‘路虎’呢?”
“啊,”基吉说,“事情有些复杂。我们借用了一下……”
“你们借用?”卡文迪什听起来很愤怒。
“很抱歉,只是那晚天气糟透了。我们猜你不会介意的。”
“那么车子现在在哪儿?”
基吉有些尴尬:“这个你得问警察了。我们借车的那晚正好是谋杀案发生的那晚。”
卡文迪什的同情一下子了无踪影,他咆哮道:“我的‘路虎’被牵涉进了谋杀案调查?”
“恐怕是的,很遗憾。”
卡文迪什简直怒不可遏:“你们走着瞧。”
亚历克斯和基吉面无表情,静静地看着两个人拖着行李左摇右晃地走了。他们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忙着靠向一边,给出门的警察让路。有四个穿制服的警察和两个便衣男警察。他们出了屋子朝警车走去,根本没注意亚历克斯和基吉。
“到底怎么了?”他们进屋后,亚历克斯问。
蒙德耸耸肩。“警察没说。他们把墙上和天花板上的一些图画的临摹样本取走了,还拿走了一些木制品。”他说,“我还听到他们提到什么羊毛衫,但他们也没翻我们的衣服。他们到处搜查,还问我们房子最近有没有装修过。”
基吉“哼”地笑笑:“好像还真有那么回事儿似的。他们一定想知道为什么自己被叫作‘废物’警察。”
“我可不觉得这是好事。”亚历克斯说,“我本以为他们已经放弃了。可现在他们又回来了,还把屋子翻了个底朝天。他们一定有了新证据。”
“呃,不管是什么,我们没什么好担心的。”基吉说。
“话可不能这么说。”蒙德语带讽刺地说,“我到现在还是很担心。就像亚历克斯说的那样,他们本来已经放过我们了,可现在又回来了。我们可不能掉以轻心。”
“蒙德,我们是无辜的,记得吗?这就是说,我们没什么可担心的。”
“是,好吧。那么亨利和艾迪呢?”蒙德问。
“他们可不愿意和疯狂的斧头杀人魔住在一个屋檐下。”基吉一边穿过厨房,一边回头说。
亚历克斯跟在后面说:“我真不想听你这么说。”
“什么?疯狂的斧头杀人魔?”
“不。我希望你没告诉亨利和艾迪我们是谋杀案的嫌疑犯。”
基吉耸耸肩说:“只是开个玩笑。亨利更感兴趣的是他的‘路虎’车,才不管我们做过什么呢。这反倒给了他搬出这里的理由。另外,好运的是你,你能多出两间房,再也不用和歪呆挤一间房了。”
亚历克斯伸手去拿烧水壶:“没什么区别。我希望你还没有播种吧。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我们要收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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