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历克斯盯着自家门前的车道入口,好似是平生初见一般。他已记不得从爱丁堡出来,穿过大桥通往北皇后渡口的这个车道了。惊奇之下,他把车开了进去,停在卵石地面的远端,把靠近屋子的那片空地留给了琳。
方形的石屋坐落于悬臂铁路桥的悬崖边上。脚下的雪泥湿滑难行,仅是前门到汽车之间的一段路程,亚历克斯就险些数次摔倒。他进屋后的第一件事便是给琳的手机留言,让她回家时特别小心。
他穿过门厅,啪地打开电灯时看了一眼落地钟。他难得能在冬天的工作日的白天就回到家里,但是今天天气阴沉,看上去天色已经很晚了。琳还要再过一个小时才能回来,他需要人陪伴,此刻能充当伴侣角色的只有瓶中之物。亚历克斯走到客厅,给自己倒上一杯白兰地。别喝太多,他告诫自己。他端起酒杯走到宽敞的花房,坐在昏暗的暮色之中,俯瞰着江面上飘过的船只中的点点亮光,不知该如何承受下午的噩耗。
年过四十六的人,哪能过得事事顺心。但亚历克斯比旁人幸运得多,他三十岁之前便参加了四位祖辈的葬礼,但四位老人那时均已七老八十,生命的尽头早在预料之中,而在亲人眼里,他们的过世对生者或死者都未尝不是一种“欣喜的解脱”。他的双亲和岳父岳母依然健在,今天以前,好友也一切太平。最近听闻的一起关于朋友的噩耗是与他有生意往来的一位印刷商死于一场车祸,得知这位与自己公私交都十分融洽的朋友过世,他自然免不了一番伤心,但也绝非是那种大痛大悲之事。
可今番却大为不同。三十余年来,基吉一直是他生命中的一部分。他们一同经历了人生最重要的每一事件,他们是彼此记忆的点金石。没有了基吉的存在,他觉得自己仿佛流离于以往的岁月之外。亚历克斯追忆起两人最后的那次见面。那时,正值夏末,他和琳在加利福尼亚度过了两周,基吉和保罗前来与他们一道,在约塞米蒂谷徒步旅行了三天。其时,天空蔚蓝,骄阳似火,明亮的日光将巍峨的群山勾勒得轮廓分明。同行的最后一天晚上,四人驱车穿越沙漠,来到海滨,住进建在俯瞰太平洋的一处悬崖旅馆。晚饭后,亚历克斯和基吉躺在热气腾腾的大浴盆中,身旁是六罐啤酒,想到两人一生都甚为投契,均不胜欣喜。谈到有孕在身的琳,基吉满脸欢喜,这更让亚历克斯感到宽慰。
“你会让我做孩子的教父吧?”基吉一边说,一边拿啤酒罐碰碰亚历克斯。
“我俩本不打算给孩子搞什么洗礼命名。”亚历克斯说,“但如果双方父母都坚持的话,那自然没有别人能充当此角色了。”
“你不会选错的。”
亚历克斯自然晓得没有选错,也从未为此事犹豫片刻。而今,此事已再无可能了。
第二天,基吉和保罗一大早便动身长途驱车返回西雅图。基吉和亚历克斯在珠灰色的晨光中拥抱道别。而今,此事也是再无可能了。
基吉在行驶的车中探出窗外喊出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隐约中亚历克斯听见基吉告诉自己要对琳千依百顺。虽记不起当时基吉的确切言语和自己的回答,但一如基吉以往在道别时的嘱咐那样,总逃不出要亚历克斯善待身旁亲人的主题,因为基吉本人便是这样一个善待别人的人。
在一群人中间,总有那么一人扮演着磐石的角色,为身旁的人提供庇护。“柯科迪四俊”中,基吉无疑就是此等角色,倒不是因为他天生爱挑头、喜欢控制旁人,只不过他与生俱来便有此种角色感,其余三人也总是从基吉井井有条的行事作风中获益良多。即便成人以后,亚历克斯也每每在需要旁人参谋时,求助于基吉。上回自己考虑从收入颇丰的工作转行组建自己的公司时,他就与基吉在纽约商量了一周时间,将利弊得失分析得彻彻底底。亚历克斯不得不承认,基吉对自己能力的信任,远比琳的信心来得至关重要得多。
而今,此等交心更是再无可能。
“亚历克斯?”妻子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茫然沉思。他过于专注对往日的追忆,甚至没注意到妻子的车和进屋的脚步声。他转过身,闻到了她身上的香水味。
“为什么坐在黑暗里?怎么今天回来得那么早?”妻子的语气中全无责备的口吻,透露的只有殷殷关切之情。
亚历克斯摇摇头,实在不想让她也听闻噩耗。
“出事了?”琳走到亚历克斯身旁坐下,一只手搭在他手臂上问:“亚历克斯,是什么事?”
听到妻子焦虑的声音,亚历克斯内心的麻木感立刻消失了。一股刀割般钻心的痛楚袭来,霎时令他难以喘息。他看着琳的眼睛,不由地缩了一下身体,伸出手轻轻地放在她凸起的肚子上。
琳把手叠在他的手上。“亚历克斯……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
他觉得自己的声音很陌生,沙哑、断裂。“基吉,基吉死了。”
琳张大了嘴巴,皱起眉,难以置信。“基吉?”
亚历克斯清清嗓子。“是真的。发生了火灾,在他家里,晚上。”
琳不由地颤抖了一下。“不,不会是基吉。一定弄错了。”
“没错。保罗告诉我的。”
“怎么会这样的?他和基吉,两人睡在一起呀。为什么保罗没事,基吉死了?”她说得很响,声音在花房中回荡。
“保罗不在屋里,他在斯坦福做客座讲课。”说着亚历克斯闭起双眼,“他早上飞回来的,从机场直接开车回家,发现消防员和警察正在房子的废墟上检查。”
泪光在琳的眼里闪烁。“那一定是……哦,天哪,我不敢相信。”
亚历克斯把手臂交叉在胸前:“你想不到自己的朋友会如此脆弱。前一分钟还好好的,后一分钟就不在了。”
“警察查清楚原因了吗?”
“他们对保罗说目前尚不能下结论。但他们问了些很尖锐的问题。他觉得事情有蹊跷,警方认为他的外出有些过于巧合了。”
“哦,天哪,可怜的保罗。失去了基吉已经够痛苦了,现在又让警察给盯上了……可怜的保罗。”
“他问我是不是要告诉歪呆和蒙德。”亚历克斯摇着头说,“我真是不忍心告诉他们。”
“我来打电话给蒙德。”琳说,“但是得等一会儿。这种事情不应该让外人第一个告诉他。”
“不,应该由我来打电话。我告诉保罗……”
“他是我哥哥,我了解他的个性。不过歪呆得由你来打电话。我可不想现在会有人对我说上帝爱我。”
“我懂的,但总得有人告诉他。”亚历克斯苦笑说,“他大概会要求在葬礼上做布道吧。”
琳满脸惊讶。“哦,别。你不能由着他那样。”
“我知道。”亚历克斯一倾身子,拿起酒杯。他喝干最后几滴白兰地。“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琳的身体僵住了。“哦,上帝啊。”
汤姆·麦齐牧师大人把听筒重新放回听筒架上,顺手摸了摸挂在紫色丝质法袍外的镀银十字架。他的美国教团喜欢有一位英国牧师,并且,因为他们不知道他是苏格兰人还是英格兰人,所以他满足了他们炫耀自己谨遵圣公会教义的高昂热情。这是一种虚荣,他承认,但是无伤大雅的虚荣。
然而,秘书今天缺勤,独自待在空荡荡的办公室里的他不用做出往日那副在教众面前严慈的表情,给了他直面自己对于基吉的死所表现出矛盾情绪的机会。尽管他从来不缺乏应付神职事务的玩世不恭的手法,但他对于神职工作本身的那份信仰却是牢不可破、真诚无比的。他的内心始终认为基吉是个罪人,被他的同性恋身份所玷污。在歪呆原教旨主义的世界观里,这一点始终不容置疑。《圣经》中明确表达了对这种罪行的鄙视和谴责态度。即便基吉真诚地忏悔,恐怕也难以获得自身的救赎。不过,在歪呆看来,基吉的死即是重生,是以生命的代价来赎清自己的罪过。当然,死的方式也和他生前的生活方式息息相关。如果上帝曾让他患上艾滋病,那么这种关联就更加明显了。歪呆已经在脑海中想象出了上帝以死惩罚基吉的过程:也许是某个基吉胡搞过的陌生人等他熟睡后洗劫了屋子,用一把大火掩盖了罪行,也许是基吉和情人在吸食大麻,不小心溅开的火星最终引发了大火。
无论如何事已至此。这倒也提醒了歪呆,人们尽可以憎恨罪孽,而同时爱怜犯下罪孽的那个人。两人之间从青少年起便存续至今的友谊自然是无法否认的事实,那时的歪呆青春懵懂、不谙世事,似乎那才是一个真实的歪呆。没有了基吉,他的青春岁月总是碰到这样或那样的麻烦事儿。
此时他的脑中自然而然地闪现出许多往事。1972年的冬天,亚历克斯学会了在不损坏车锁的情况下撬开车门的本领,这本领需要用到一根柔软的金属条和敏捷的身手。这让他们几个在不越过法律的界限下,可以无法无天。他们的习惯是,在港口酒吧来上几杯特质的嘉士伯啤酒,然后趁着夜色在酒吧和车站之间随便挑选几辆车下手。亚历克斯会将金属条插入车门拨开车锁,然后基吉和歪呆钻进车里,在挡风玻璃内侧涂上留言,他们用扒窃来的口红在玻璃上写下难以清理干净的“侏儒之歌”的歌词,这种恶作剧总让四人觉得乐此不疲。
然后他们锁上车门,大摇大摆地离去,一路上说说笑笑。这等游戏既幼稚又高明。
一天晚上,歪呆钻进了一辆福特车的驾驶座里。当基吉在窗玻璃上留言时,歪呆打开烟灰盒,眼前突然一亮,发现一把备用钥匙。偷盗不在他们的活动计划中,如果让基吉得知的话一定会阻止自己。歪呆等到其他伙伴下了车后,才把车钥匙插入,启动引擎,打亮车灯,照在三个伙伴惊讶的脸孔上。他最初的想法是给伙伴们一个惊喜,但想到坐在驾驶座上的感觉是如此奇妙,他便不禁有些飘飘然了。之前他从未开过车,但理论知识是有的,而且他看父亲开车的次数多得数不清,让他自以为也会开车。他猛踩油门,松掉刹车,车子振动着朝前开出,颠簸地开出停车场,朝着海岬一路行驶在防波堤旁的狭长公路上。路灯投下模糊的橘黄色亮光,涂在窗玻璃上的留言泛出殷红色泽。他乐得直不起腰,把车子开得七歪八扭。
不一会儿,车便来到了海岬尽头。他猛地把方向盘朝右侧一打,绕过拐角处的加油站。幸好街上的车不多,在这样一个寒冷的二月夜晚,多数人还是愿意待在屋里。他猛地一踩油门,驶上铁路桥下的英特维耶尔公路,穿过了乔拜恩斯公路。
道路的坡度缓缓抬高至一个向左的拐弯处,车子经过一片结冰的小水潭时打滑了,这时,歪呆觉得时间慢了下来,车子仿佛在雪中跳起了华尔兹,转了一个360度的圆圈,他赶忙打方向盘,可越打越糟糕,突然车子向一侧倾覆,他重重地撞到了车门上,肋骨磕在了车窗的摇把上。
他不知道自己在那儿躺了多久,听着引擎冷却时发出的“哒哒哒”,后来,他发现顶上的车门不见了,亚历克斯和基吉一脸惊恐地朝下盯着自己。“你真他妈是个疯子。”发现歪呆的情况还算正常后基吉骂道。
他艰难地直起身体,在伙伴的帮助下爬出了车,肋骨上的一阵剧痛让他哇哇大叫。他躺在草地上大口地喘气,每喘一口就好像被刀割了一下。过了一分多钟,他才发现福特车的后面停着一辆奥斯汀·阿尔杰罗车。车灯发出的光刺破了周围的黑暗,在地上投下诡异的影子。
基吉拉着他站起来走到路边。“你真他妈是个疯子。”他一路骂着把歪呆扶到阿尔杰罗车的后座上。尽管疼得意识模糊,歪呆还是听到伙伴们在商量。
“我们现在怎么办?”蒙德问。
“亚历克斯开车把你们送回海岬,你们把车开回原来的地方,然后各自回家,懂吗?”
“但是歪呆受伤了。”蒙德反驳说,“他需要去医院。”
“那好吧,我们就把他出车祸的事公之于众吧。”说着,基吉钻进车子,把手放到歪呆面前说,“几根手指,疯子?”
迷迷糊糊的歪呆定睛一看。“两根。”他痛苦地回答。
“看到了吗,他没摔成脑震荡。我一直觉得他的脑子是混凝土做的,只是肋骨受伤罢了,送到医院也就是给他吃几片止疼药。”
“但是他很痛苦。他回到家该怎么说呢?”
“那是他的事了。他可以说从楼梯上摔下来了,随便怎么说。”基吉有钻进车里说,“你得笑着忍受这一切,疯子。”
歪呆勉力支起身体,苦笑着说:“我行的。”
“那么你做什么呢?”亚历克斯坐在阿尔杰罗车的驾驶座上说。
“你们开走五分钟后,我就把这辆车子烧掉。”
“什么?”三十年后,歪呆依然能记起亚历克斯说这两个字时震惊的表情。
基吉用手抚着脸说:“车子上有我们的指纹。挡风玻璃上都是我们的‘杰作’。如果只是在玻璃上涂涂画画,警察是懒得管我们的。可现在车子被偷了,撞了个稀巴烂。你觉得警察会认为我们只是在搞恶作剧吗?一定得把车子烧得干干净净。这样才能一了百了。”
其他人都不再说什么。亚历克斯发动了引擎,一溜烟把车沿着一条岔路开走了。直到几天之后,歪呆才想起来问他:“你是什么时候学会开车的?”
“去年夏天,在巴拉海滩上,我表哥教的。”
“你没钥匙,怎么发动那辆阿尔杰罗车的?”
“你不认得那辆车吗?”
歪呆摇摇头。
“那是‘萨米’希尔的车。”
“教金属加工的老师?”
“没错。”
歪呆笑了。他们在金属加工课上完成的第一件作品就是一个能吸在车子底盘上的装车钥匙的磁盒子。“真幸运。”
“是你真幸运。基吉第一个认出了那辆车。”
如果不是基吉,歪呆想,事情会是多么不同啊。如果不是基吉他们赶来救他,他肯定会被警察关押起来,留下案底,一生都带着污点。基吉想办法挽救了他,而不是撇下他为自己的愚蠢举动负责。而基吉自己也为此被拖下了水,对于一个一向遵纪守法、心怀抱负的年轻人来说,放火烧车可不是件小事。但是基吉没有丝毫犹豫。
如今,歪呆该如何报答这些情谊呢。他要在基吉的葬礼上发言,谈及忏悔和宽恕。这些话说得太迟了,挽救不了基吉,但以主的仁慈,他或许拯救了另一个愚昧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