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奥娜·卡梅伦站在石峰的尖端,迎着风倾身向前。在这里,唯一需要考虑的死亡只有一种,就是她自己的死亡,而且前提是她要比自己想象的更粗心。但是,如果她稍稍没有留神脚下的碎石沙砾,她就会从三四十米的空中狼狈坠下。下落的身体将如塑料人偶般在凸出的岩石间反弹,骨头和皮肤都会碎裂得不成人形。
她会看起来像个受害者。
绝不,菲奥娜想,同时让风推着她的背远离她所站的危险区域。绝不能在这里。这里是朝圣之地,她来这里是为了提醒自己是怎样成了现在这样。每当欲望在她内心膨胀,触碰到了记忆的表面,她就会回到这里。一年会有三到四次,每次都是独自一人。在这片荒凉的旷野上,任何人的陪伴都是不可忍受的。这里能容纳的只有她们两个——她和她的灵魂。“另一半的她”也只有在这片荒野上,才会走到她的身边。
奇怪,菲奥娜想。她和莱斯利在其他许多地方共度了更长的时光。但不知为何,所有那些地方都被其他声音、其他生命所玷污。但是,在这里她可以不受干扰地感知到莱斯利,可以看见莱斯利的脸、笑容,和攀爬一座陡坡时皱眉凝神的神情,也可以听见声音——因自信而充满热切的声音、因成功的兴奋而提高的声音,甚至几乎可以闻到因惊恐而抱作一团时莱斯利的皮肤散发出的淡淡麝香味。
菲奥娜的人生失去了许多光芒,而她只能在这里找到它们。她闭上眼,在脑中回想莱斯利的样子——同样的栗色头发、同样的淡褐色眼睛、同样的弯眉,和同样的鼻子——人们都惊叹于她们相似的样貌。她们只有嘴是不一样的:菲奥娜的嘴更宽,上下唇都很饱满,而莱斯利的嘴却像是一张小小的丘比特之弓,下唇显得比上唇更加饱满。
同样是在这里,她们进行了那最后一次讨论。做出的决定,最终却导致莱斯利被夺走了生命。这是最后的自责之地,在这里菲奥娜永远不会忘记她的人生缺了些什么。
菲奥娜感到双眼湿润了。她猛地睁开眼,把这归咎于风。感伤时间已经结束了。她提醒自己,在这儿是为了远离受害者们。菲奥娜动了动肩膀,把背包调整到舒服的位置。该动身了。
她先搭乘从国王十字火车站出发的早班车,然后再转乘一辆当地的列车,抵达哈瑟西奇的时候刚十点多。她不紧不慢地登上陡峭的高嘴峰,一路上享受着肌肉的舒展和收缩。当爬上石峰的北端的时候,她已经气喘吁吁。她靠在岩石上,拿起水瓶喝了一大口,才再次沿着平坦的砂岩路出发。与过去的连接让她的心沉了下来,而令人心旷神怡的风使她的心从迷乱的思绪中脱离。今天早晨她就是被这思绪所惊醒。当时她就认定,今天她必须离开伦敦,否则到了晚上,就会有一波波痛苦源源不断地来到她的脑袋里面。
日程中唯一的预约是与一位博士生督导的会面,她在列车上打了一个电话取消了这次会面。在这荒野上,没有小报记者可以找到她,没有摄制组可以把话筒伸到她面前,来质问“心直口快的菲奥娜”对今天法庭审理的看法。
当然,她并不能确定结果是否会如预期所料。但当她从昨晚的新闻中得知针对汉普斯特荒野杀手轰动性的审判在法律论证之后的第二天依旧处于搁置中时,所有的本能都告诉她,到今天的日落时,低俗小报们会叫嚣着要“复仇”,而她是他们向警方“复仇”最完美的武器。不管哪种理由,还是躲得远一些比较好。
她从来没有利用与警方的合作来追求名声,但它却自己找了上来。菲奥娜讨厌自己的脸出现各种报纸上。比失去隐私更糟糕的是,名声冲淡了她作为学者的威信。现在每当她出版书籍或在杂志上发表文章时,作品都会遭到更多的怀疑和审查——仅仅是因为她把技能和知识用在了实用领域而引起了一些学院顽固派的不满。
当一家小报爆料说她和基特·马丁住在一起时,无声的审判来得更加猛烈了。在那些学术机构的眼中,一个致力于研究科学方法、帮助警方抓获累犯的学院派心理学家所能找到的最不像样的伴侣,就是全国最顶尖的描写连环杀手的犯罪小说家。如果菲奥娜在乎同僚对她的看法,她也许会费心思解释她爱的不是基特的小说而是基特本人,而且正是因为他写的那些小说,她在开始这段感情时比正常情况下更加谨慎。不过,鉴于没人敢当面指责,她决定就不自找麻烦了。
一想到基特,她就能转悲为喜。她终于找到了能够把她从回忆的牢笼中解救出来的男人,菲奥娜一直认为这是上天赐予的奇迹。世人也许只能看到他展现在公众面前的野性魅力,但菲奥娜发现,除了拥有刀锋般的敏锐智慧,他还兼具宽容、尊重和敏感的特质。这些都是她早已放弃寻找的东西。和基特在一起时,她终于能达到一种平静的状态,几乎能压制住潜伏在岩缝中的恶魔们。
她不紧不慢地踱步,一边看表。如果保持这样的速度,她甚至还有时间在狐狸屋酒吧喝一杯,再坐巴士回谢菲尔德搭乘去伦敦的火车。她已经在这里待了五个小时,这五个小时里她几乎没有看到过一个人,这足以维持心灵的宁静。至少能维持到下次来之前,她阴郁地想道。
列车比她预想的要安静。菲奥娜占了个双人座,坐在她对面的男人在火车出谢菲尔德站不到五分钟时就睡着了,给了她足够的空间。菲奥娜可以趴在两人之间的桌子上,这是好事,因为旅途中她还有许多事情要做。她和离车站只有几分钟路程的一家酒吧的老板做了个约定。他在她外出散步时帮忙照看手机和手提电脑,报酬是一本基特的初版签名书。这比车站里的寄物设施更安全,当然也更便宜。
菲奥娜翻开了手提电脑,连接上手机,然后查看了电子邮箱。有五封新邮件,她把这些邮件下载下来,然后断开连接。有两封邮件来自学生,一封来自身在普林斯顿的同事,询问是否能够查阅她收集的几桩已解决的强奸案的资料。没有一件事是不能拖到明天早上的。她打开第四封邮件,它来自基特。
我今天文思泉涌,到下午茶时间已经写了两千五百字了。
庭审的结果跟你的预料一模一样。一定要相信女人的直觉!(当然是开玩笑,我知道你都是掂量过所有的科学证物,经过深思熟虑之后才做出判断的……)总之,我估计史蒂夫需要些鼓励,所以我已经安排和他见面吃饭了。我们要到克拉肯威尔的圣约翰餐厅吃一大堆动物尸体,所以我想你大概不太想加入我们,但是如果你想去,那就再好不过了。如果你不想去,我做了一份三文鱼芦笋烩饭,冰箱里还剩了很多东西可以给你当晚餐。
菲奥娜微微笑了笑。典型的基特,只要每个人都吃饱了,这个世界就不会出大问题。她对史蒂夫需要鼓励并不感到惊讶。没有哪个警官喜欢看到自己的案子被推翻,尤其是像汉普斯特荒野谋杀案这样广受关注的案子。但对史蒂夫·普雷斯顿警司来说,这个案子的失败会给他留下前所未有的苦楚。菲奥娜很清楚这次的起诉承载了多少重量,尽管她个人对史蒂夫感到同情,但她对苏格兰场的感觉却是:活该。
她点开下一个邮件,她总是把最好的留在最后。
我是总部位于马德里的西班牙国家警察的警长萨尔瓦多·贝罗卡尔,负责谋杀案的侦讯。我一位身在苏格兰场的同事告诉我您是犯罪关联分析和地理轮廓分析方面的专家。请原谅我如此直接地联系您。我写信是为了询问您是否愿意在一桩重大且紧急的事件中担任顾问。在西班牙,我们与连环杀手打交道的经验很少,所以我们没有可以与警方合作的心理学专家。
在托莱多,三周内已经发生了两起谋杀案,我们认为它们出自同一人之手。但它们之间的联系并不明显,我们需要一位专家来协助分析这些犯罪。我知道您在犯罪关联分析方面很有经验,我认为您会对我们有很大的帮助。
我想知道您愿不愿意帮助我们解决这些案件。
如果您愿意,我保证您会得到合理的报酬。
菲奥娜抱起胳膊,盯着屏幕。她知道,在这谨慎请求的背后躺着的是两具被摧残的尸体,死前还有可能遭到过虐待。在袭击的过程中,很有可能还存在着性侵犯。她对此有几分确信,因为警方有能力在没有专家协助的情况下应付常规的案件。而能提供这样协助的人包括她在内也只有十几个。当刚刚认识菲奥娜的人知道她在从事这样的工作时,他们通常都颤抖着问她怎么会参与调查如此骇人的案件。
她最标准的反应是耸耸肩说:“既然总得有人来做这件事,不如就让我这个知道该怎么做的人来做。没有人可以让死人复活,但却能够阻止更多死者的出现。”
她知道这是圆滑的回答,经过了深思熟虑以防止进一步的发问。真相是,在与警方各种的合作中要面对的暴力犯罪使她感到更多的是厌恶。不仅仅是因为它们激起了她内心深处的记忆,而且还因为她了解他人在肉体上遭受的伤害和精神上承受的痛苦——那些她本不愿了解但却了解的事。因为与被害者的直接接触总是让她备受折磨,她只有在确信已经从上一个案件中完全恢复过来之后才会接下一个案子。
自菲奥娜上次调查连环谋杀案结束已经过了四个月。那次案件中,默西塞德郡的一名男子在一年半内连续杀死了四名妓女。多亏了菲奥娜和她的一个研究生所做的数据分析,警方终于把嫌犯数量减少到可以使用法医鉴定筛选的程度。现在他们已经把人拘押了起来,并准备起诉他犯下的四起谋杀。而且有了DNA比对结果,他们非常有信心说服法官判他有罪。
现在,她只是作为顾问在和瑞士警方合作,长期研究累犯入室抢劫犯。是时候干点脏活了,她想道。她按下“回复”键。
感谢您的邀请。我非常乐意接受您的请求。
不过,我需要更多邮件中没有提到的细节才能判断我是否能帮助您。可以的话,我想要一份两起谋杀的案情概述、一份病理学报告摘要,以及所有目击者的陈述。我可以阅读西班牙语文件,您不需要翻译。当然,您发给我的任何文件都会完全保密。
为了安全起见,我建议您将这些文件传真到我家。
菲奥娜输入了她家的传真号码和电话,然后发送邮件。最好的状况是,她可以防止谋杀案的再次出现,并且在此过程中得到一些对研究有价值的资料;最坏的状况是,她可以为远离汉普斯特荒野案的余波找到一个合理的借口。有人——或者说是一些西班牙人花高价让“心直口快的菲奥娜”远离头条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