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丽·格兰特为丈夫倒上第二杯咖啡时,丈夫才发现第一杯已经喝完。正是妻子的这一举动,让他惊讶这些年来只要一住到旅馆里,自己总会一个劲地喝咖啡。他一边翻着手中的报纸,一边说。“终于有好消息了。沃尔芬登爵士总算身登极乐了。”
玛丽的表情与其说是惊讶,不如说是无可奈何。“真让人难过啊,布罗迪。”
爵士眼也不抬一下地说:“这家伙把这个地方整得才叫人难过呢,所以他死了我一点不同情。”
多年来的婚姻已经将玛丽·格兰特好斗性格的棱角给磨平了,而且即便她想要表达某些意见,也不会有机会。叫格兰特夫妇吃惊的是,早餐室的门突然被打开了,苏珊·查尔斯顿顾不上敲门就兴冲冲地闯了进来。布罗迪的报纸落在了荷包蛋上,眼睛盯着一脸通红、上气不接下气的苏珊。
“对不起。”苏珊慌张地说,“请您看看这个吧。”她把一个马尼拉纸大信封塞给了爵士。信封正面写着名字和地址,还有“私人”和“保密”的字样,分别用粗签字笔标在了信封的上下两端。
“到底有什么事不能等吃完早餐再说?”他一边说,一边把两根手指伸进信封,拿出一张对折了两次的纸。
“就是这个。”苏珊指着那张纸说,“我看好后把它放回了信封,因为我不想让别人看见。”
格兰特不耐烦地哼了一声,随即把纸打开了。那似乎是一张宣传一出恐怖木偶戏的广告海报。一个黑白色的木偶杂耍人正在舞台上牵引着一组包括了一具骷髅和一头山羊的木偶。这令爵士想起有一次在电视上看到的据说为希特勒所痛恨的图画。他思索着,眼光却落到了海报的底部。本应该写明演出细节的这片区域却传达了完全不同的信息。
您贪婪无比的资本主义剥削经营方式即将受到惩罚。我们绑架了您的女儿和外孙。如果还想见到他们,那就按我们说的做。不要报警,像往常那样打理您的生意。我们监视着您呢,不久就会同您联系。
“这是有人在恶作剧吗?”格兰特一边说,一边把海报甩到餐桌上,推开椅子站起来。玛丽抓过海报,仿佛被烧到手指一般又立即扔掉。
“哦,老天哪!”她倒抽一口气说,“布罗迪?”
“鬼把戏。”爵士说,“哪个小杂种想吓唬我们。”
“不是。”苏珊说,“不止这些。”她捡起落在地上的信封,抖出一张宝丽来快照,一声不吭地递给了格兰特。
爵士看到自己的独生女被绑在了一把椅子上,嘴上斜绷着一条封箱带。头发乱糟糟的,左脸颊上说不清是一团污泥还是被人打肿了。在她和镜头之间是一只带了手套的手,手里拿着前一天的《每日纪录》报。爵士双腿一软,瘫坐在了椅子上,他不停地眨着双眼,想要恢复神智。玛丽伸手向他讨照片,但爵士摇着头把照片死死地贴在胸前。“不,玛丽,不。”
好一阵沉默之后,苏珊开口道:“您需要我做什么?”
格兰特说不出话来。他不知道自己脑子里想的是什么,心里感觉的是什么,嘴上想说的又是什么。他整个人仿佛吸了毒一样有一种不由自主的灵与肉的疏离感。他向来能控制自己的一言一行,周围发生的事情也从不会脱离他的掌控。眼下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他已许久没体验过了,因而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需要我打电话给警察局长吗?”苏珊问。
“海报上说不要。”玛丽说,“我们不能拿卡特里奥娜和亚当的性命去冒险。”
“去他们的吧。”格兰特用平常的语调说道,“我可不买一群无政府主义者的账。”他奋力直起身子,以破釜沉舟的意志来抵抗啮咬着内心的那份恐惧。“苏珊,打电话给警察局长。把情况告诉他,跟他讲我要他派出最没有警察样子的最优秀警察,我要他一个小时后到我的办公室。我现在就去办公室,如果他们正在监视我的话,我要像往常一样打理生意。”
“布罗迪,你怎么能这样?”一脸煞白的玛丽说,“我们得按他们说的做。”
“不,我们不能那么做。但是表面上得按照他们的指示。”此刻他的嗓音有了力度。盘算好了计划的开端令他有了恢复常态的力量。如果他能让自己相信他眼下所做的一切对解决问题有帮助的话,他就能克服心中的恐惧感。
“苏珊,你着手办吧。”他边说边走到玛丽身边拍拍她的肩膀。“不会有事的,玛丽。我向你保证。”此刻看不到妻子充满疑虑和恐惧的脸该多好啊!因为除了替妻子排忧之外,自己的那份焦虑就已经够他受的了。
法夫郡,迪萨特。
如果换了别人,在等待警察的时间里一定是来回踱步,坐立难安。可是布罗迪·格兰特却从来不会在这种徒劳无益的举动上浪费精力。他坐在办公椅上,背对着办公桌,这样便能望到从福斯海峡到波维科洛山和潘特蓝兹山的壮丽景色。他的目光越过如点刻图画般灰色的海水,为的是让警察到来之后能不浪费哪怕一秒钟时间。他讨厌浪费,哪怕那被浪费的东西能追回来也不成。
同往常一样与爵士一起开工的苏珊穿过分隔爵士办公室和秘书办公室的门进来了。“警察来了。”她说,“要我把他们带到这儿来吗?”
格兰特把椅子转回来。“是的,带过来,我和他们单独谈。”爵士注意到了对方脸上的惊讶之情。以前爵士的秘密总绕不过她这里,她知道的甚至比玛丽还多。但是这次,爵士要把知情者的圈子缩到最小,哪怕苏珊都被排除在外。
苏珊把两名身着画匠工作服的男人领进屋子,把门关上后离开了。格兰特对警方的策略感到很满意。“谢谢两位这么迅速就赶来了,而且办事如此谨慎。”他一边说一边打量着这两个人。看起来两人的年纪尚轻,似乎不足以当此大任。年纪稍大的那一位,长得精瘦、黝黑,也许才三十五六的样子。另一个皮肤白皙、红润,也就二十八九的样子。
黑皮肤的警察首先开口。让格兰特意外的是,这名警察的自我介绍居然直接针对他心里的顾虑。“我是詹姆斯·劳森督察,”他说,“这位是伦尼警员。局长私底下向我们两个讲了情况。也许您觉得我年纪还太轻,不足以担当此类任务,但是我要告诉您,警局指派我完全是因为我的履历。去年东法夫郡队一名球员的妻子被绑架了,我们在没有任何伤亡的情况下把这件案子解决了。”
“我不记得听说过这件案子。”格兰特说。
“我们一直秘而不宣。”劳森说,脸上掠过一丝自豪的笑意。
“难道法院没有开庭审理?你们怎么能对媒体保密呢?”
劳森耸耸肩。“绑架者供认不讳,媒体还没关注之前整件案子就了结了。法夫郡的警方在操控舆论方面还是挺有办法的。”他脸上又浮现出一闪而过的笑容。“所以,您明白了吧,爵士。我有处理类似案件的经验。”
格兰特审视了他好一会儿。“我很高兴你这么说。”他从抽屉里取出一把镊子,小心翼翼地移动他之前覆盖在那张索要赎金的海报之上的白纸。“这是今天早上寄来的,还有这个。”他一边说一边夹住边缘,把照片翻过来。
劳森凑近身子,仔细地研究着,“您肯定这是您女儿?”
听了这话,强作镇定的格兰特有些失态地说:“你觉得我会连自己的女儿都认不出来吗?”
“不,爵士。我只是照惯例问一声,我得确定您的答复是肯定的。”
“我很肯定。”
“既然这样,就没什么好怀疑的了。”劳森说,“您最后一次见到女儿是什么时候?”
格兰特不耐烦地打了个手势。“我不知道。我想应该是在两个礼拜之前,她带着亚当来看我们。她妈妈可能在这之后还见过她或通过电话,你知道女人总是这样。”他突然感到内心一阵剧痛。他并不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后悔,真正令他后悔的是这些所作所为在他和卡特之间制造了隔阂。
“我们想和您的夫人谈谈。”劳森说,“知道她们俩什么时候见过面对案情会有帮助。”
“卡特里奥娜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如果画廊关门的话,一定会有人注意到。每天有成百上千的人从那儿路过。‘营业’或‘关门’的牌子她不会随便挂的。”他冷冷地一笑——勉强的笑,“打理生意她很有脑子。”说完,他拿过一个笔记本,随手写下卡特里奥娜的画廊的地址和路线。
“当然。”劳森说,“但是我相信您一定不希望绑匪得知您寻求我们的帮助。”
格兰特为自己的愚蠢之举而感到吃惊。“对不起,你说得对。是我糊涂了,我……”
“这是我的职责。”劳森的口气中充满关切,“您大可放心,警方不会进行任何引起绑匪怀疑的取证工作。如果我们无法通过自然途径了解到情况,那我们不会深究下去。卡特里奥娜和亚当的安全是首要任务,这一点我向您保证。”
“我正需要你这样的保证。那么,接下来该怎么办?”格兰特此刻又恢复了常态,但是依然感到有些心绪不宁。
“我们会在您家的电话中安装窃听器。我想让您去卡特里奥娜的家一趟,这也是绑匪们希望您这么做的。您必须代替我们去查看她家里的情况,只要有任何异常的情况,马上记下来。您必须带个公文包去,这样万一看到桌子上有两个杯子,您就带一个回来给我们。我们还需要一些卡特里奥娜使用过的物品,以便提取她的指纹。梳子就可以,这样我们还能得到她的头发样本。”劳森听起来急不可待。
格兰特摇着头说:“你们还是请我太太干这事儿吧,我这个人观察力不强。”他不愿承认自己只迈进过卡特家门一次,而且还是很勉强的一次。“她一定会很高兴自己有事儿干的,让她感觉自己能派上用场。”
“也好,我们会请她的。”劳森拿笔拍打着海报。“从表面迹象看,这像是一次带政治目的的行动,而不是私人恩怨。我们会查一查哪些组织有能力和决心来策划这样一起案子。但是我还得向您求证一件事,您和哪个特殊利益集团有过节吗,或许某个组织里一些鲁莽的小角色会觉得绑架是个不错的主意。”
格兰特在等候警察的时候已经问过自己同样的问题了。“我能想到的唯一过节大概是在一年前,我同一个‘护鲸’组织有过一些摩擦。我在黑岛上开发一个房地产项目,他们说这会对默里湾的一些海豚的生活区域产生负面影响。当然,这纯属无稽之谈。他们试图阻挡施工队伍,用的是老掉牙的伎俩,躺在挖掘装载机前面,有一个人受了伤。这都是他们的过错,当局就是这么判定的。这事儿也就到此为止了。他们一伙人夹着尾巴逃走了,我们的项目继续进行。海豚依然自由自在地生活。”
劳森仔细听着他的话。“不过,我们还是得核实一下情况。”他说。
“查尔斯顿保留了所有资料,她会告诉你们所有需要掌握的情况。”
“谢谢。我还得问问,您能想到任何一个与您或您的家人有私人恩怨的人吗?”
格兰特摇摇头。“我这辈子惹过不少人,但我不认为他们会激愤到做出这种事情。这么做当然是为了钱财,不是要泄愤。人人都知道我是苏格兰最富有的人之一,这不是秘密。我认为这件事的动机就在这里。几个杂种想拿一点我辛苦挣来的汗水钱,他们觉得靠绑架就能搞到手。”
“有可能。”劳森表示同意。
“不光是有可能,基本就是事实。如果让他们得逞,那我可该死。我要把亲人救回来,而且是在自己寸步不让的情况下救回来。”格兰特一巴掌拍在桌面上。两名警察不由得一惊。
“这就是我们来这儿的原因。”劳森说,“我们会竭尽所能按照您的意图办案。”
格兰特信心十足地说:“我也要求你们必须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