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那个时候要一直追问我呢?
升上国中后,姬川一有机会就问隈岛,问他姐姐死的那天,他反复向姬川提问相同问题的原因。
隈岛是不是隐瞒了什么?譬如家人的事。
然而每当姬川问起此事,隈岛总是暧昧地摇头,四两拨千斤地回答:
——我不能告诉你。
姬川很在意。那个时候,隈岛到底想从自己身上问出什么?想要确认什么?后来总算是不敌姬川的执拗,隈岛终于在姬川高三时回答了他的问题。
——其实,你姐姐的遗体有点问题。
——问题?
——那天,你姐姐的遗体被送去解剖,因为医生手边没别的案子,所以立刻进行解剖。然后……发现了某个问题。
但隈岛不肯透露是什么问题,所以姬川的脑海里浮现各种想像。该不会是姐姐后脑勺的伤口和庭院的石头形状不一致?还是发现脖子有绳子的勒痕呢?抑或是……
可是,都不对。
隈岛对姬川说的这段话,与姐姐的伤口、死因都没有任何关系。而且,不无可能是更可怕的事实。姐姐身体的问题出现在外表看不到的地方。
简短说明之后,隈岛深深叹了口气。
——所以那时候我会问你关于家人的事。我想你跟你姐姐睡在同一个房间,也许察觉到了什么。
“不该问的。”姬川到现在还很后悔,“自己不该问姐姐解剖的结果。”
“下周见喽。”走进大宫车站站内时,竹内将iPod的耳机塞进耳朵,边回头说。
“跟今天一样四点哦,最后一场练习,所以千万别迟到,竹内。”谷尾瞪着他说。
竹内轻轻挥挥手,便往野田线月台方向走去。
大宫车站有新干线和私铁,总共八条路线。竹内住的套房位于野田线的中途车站,而谷尾的公寓则是在宇都宫线上。姬川、桂和光住的房子都在高崎线上。所有人从住处到这里的时间都不超过三十分钟。所以乐团练习和喝酒聊天,大宫车站是最合适的地方。
“我走了,大家辛苦了。”谷尾轻轻举手道别。姬川和桂往高崎线月台方向走去。已经过了晚上十点,车站内挤满人潮,还掺杂着醉客,十分喧闹。
“说到最后一次练习,我有点紧张耶。”
在往月台楼梯口的路上,桂举起手摩擦着额头说。这是她激动时的怪癖,演唱会当天她的额头总是被擦成粉红色。
“紧张也无济于事,反正我们不过是个模仿的乐团,来听演唱会的都是认识的人。”
“姬川大哥很爱这么说耶。”
“什么?”
“反正是个模仿的乐团。”
听到桂点出这一点,姬川有些困惑。她这么一讲,自己好像真的常用这种带贬义的词汇形容Sun downer。
“有什么关系呢?模仿也好,抄袭也好,只要自己开心就好啊。”
桂以双手食指模仿打鼓的动作,最后弹了一下姬川背着的吉他箱。每当她孩子般的脸庞笑起来时,姬川都仿佛看到那张笑脸飘浮在半空中。
一开始,姬川应该也是那样想的。单纯着迷于弹吉他,脑海里全是乐团的事。当然,现在弹吉他还是很愉快,随着桂的鼓、谷尾的贝斯、竹内的歌声,配合着节奏,能让他忘却讨厌的事情。只是自己已经三十了。很开心地模仿、很痛快地抄袭——每次这么想时,姬川就会突然觉得很空虚,接着一定会想起姐姐。
小时候——姐姐还在的时候,姬川总是模仿姐姐,只是始终模仿不好。姐姐用起剪刀、色笔、蜡笔都比姬川利落许多。现在想想,两人之间相差两岁,姐姐比较厉害是理所当然的,然而当时的姬川对这个“理所当然”却很不甘心。看到姐姐灵巧地在图画纸上画出卡通人物,姬川虽也偷偷模仿,但是怎么画都不像电视上会动的卡通人物,他很生气,还曾经不自觉地咬起色笔。母亲很会画画,说不定母亲的才能全都遗传给姐姐,只留下残渣给自己吧。姬川觉得很哀伤。
然后,姐姐突然死了。接着父亲也死了。
姬川更加疯狂地模仿姐姐。因为他想让母亲开心。姐姐和父亲去世之后,母亲整个人都变了,完全不笑,也不再看姬川的脸。姬川无法忍受母亲这样的变化,因此他比以前更努力模仿姐姐。一定是父亲和姐姐的死让母亲无法忍受,他们的消失一定让母亲很痛苦,自己无法模仿父亲,但可以模仿姐姐——当时的姬川这么想。姬川继续看姐姐喜欢的少女漫画,然后向母亲报告;独自练习姐姐很会吹的直笛,然后在厨房展现成果。特别是姐姐很会画画,所以姬川也在图画纸上画了许多画,拿给母亲看。家、海、警车、奔驰的马。然而母亲还是一样,对姬川的态度只是愈来愈冷淡。
不知道从何时开始,姬川放弃模仿姐姐,也放弃取悦母亲。
至今仍是如此。
“这个借你到演唱会那天。”桂双手伸到脖子后面,窸窸窣窣不知道在做什么。“这个有安定心灵的效果哦。”
桂递出一条圆形的细长皮绳。不,皮绳下方还吊着水滴状的石头。清澈的乳白色石头,非常漂亮。
“这是什么?”
“月长石。”
“是喔……原来你会戴这种东西啊。”
姬川还以为她什么装饰类的东西都不戴。
“我戴啊,只是不太喜欢露在衣服外面而已。这是我的诞生石,六月的诞生石。”桂将还有点余温的月长石放在姬川的掌心上。“戴着这个就不会想多余的事了哦。”
“多余的事……”
表现在脸上了吗?姬川不自觉地别开脸望着前方。
他握着桂的月长石,向她道谢。
“啊,对了,你要把它放在口袋里,绝对不能挂在脖子上哦。”
“为什么?”
“为什么……”桂整理着围巾,笑了笑。“要是被姐姐看到了,说不定她会误会,不是吗?”
“你是她妹妹耶。”
“这种关系对女人而言没有意义,幸好我家到目前为止还没发生过姊妹纠纷就是了。”桂双手插在羽毛夹克的口袋里,抬头看着上月台的楼梯说:
“今后应该也不会有。”
姬川将月长石项链塞进牛仔裤口袋里,一边思考对自己而言,多余的事到底是什么。
“咦,姬川大哥……人好像很多耶。”
楼梯上方,高崎线的月台挤满了大批乘客,站务人员断断续续的广播声不时传来。因为人声嘈杂,听得不是很清楚,只听到电车因为卧轨事件而暂停行驶。现在想想,刚才似乎也广播了几次,是在讲这件事吗?
“来的时候遇到卧轨自杀,回去的时候也遇到卧轨自杀耶……姬川大哥,怎么办?”
“先到月台上看看再说吧。”
他们并排走上月台。
“天啊……好恐怖的人潮。”
靠近一看,月台上的人潮比想像来得拥挤。一名壮硕的上班族男性打算从姬川身旁穿过去,肩膀却撞上吉他箱,姬川毫不掩饰地啧了一声。
“也许去那边比较好,演唱会前要是将吉他撞坏了,可就糟糕了。”
桂探身出月台边缘,指着月台前端说那边的人比较少。高崎线依电车的种类不同,车厢的节数也不同,有时候电车会停满月台,有时候电车并不会开到月台的前端。下一班车可能是车厢比较少的电车吧。
姬川护着吉他,和桂两个人紧贴着往月台前端走。
“明明是冬天却满身大汗耶。”
姬川两人挤出人潮,终于走到月台前端。桂脱掉围巾,让风从羽毛夹克的领口吹进去。身旁的嘈杂声音和人潮同时消失,从月台屋顶的一端望着万里无云的夜空,明亮的月色浮现在铁轨正上方。姬川卸下吉他箱,抬头望着月亮,桂走到他身旁,抽着鼻子,吐出白色气息。
桂有点像死去的姐姐。姬川有时会这么觉得。
当初认识桂的时候,自己之所以强烈受她吸引,也许正是因为这一点。因为她很像年幼时就死去的姐姐。然而每次一这么想,姬川就会立刻在心里摇头。姬川对姐姐的印象早已模糊,姐姐的笑声、说话声、有她的生活,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自己一定只是想要找理由解释自己为何会被光的妹妹桂吸引,才会自行在她与姐姐之间寻找相似点吧。应该只是这样。
“姐姐跟你说过我为什么是桂吗?”
姬川一时听不懂桂的问题,不过在他反问之前,桂接着说了:
“桂好像是指月亮哦。”
“啊啊——”看来是在讲名字的由来。
“桂本来是传说生长在月亮上面的树,不过后来慢慢变成月亮的代名词,姐姐说桂这个名字是父亲取的。”
“这样啊。”姬川抬头看看月亮,又回头看着桂。“但是,为什么桂是月亮呢?”“我不是说了吗,生长在月亮上的树叫做桂……”
“不是,我不是说那个,我是说你。你为什么是月亮呢?”
“啊啊,”桂笑了起来:“因为姐姐是光。”
姬川在瞬间仿佛在那双大大的眼眸里,看到了月亮,不过那大概只是车站的日光灯或是某大楼窗户透出的光线而已吧。
“国中的时候,我在理科的课堂上学到月亮发光的原因时,心情不太好,突然觉得自己是姐姐的配角。”
桂再度抽了抽鼻子,呼出白色气息。
“不过实际上好像也是那样,就连加入乐团打鼓也是因为姐姐退出的关系。”
“我喜欢桂打鼓的风格,竹内跟谷尾也说我们乐团等于是因为有你而存在。”
“反正不过是个模仿的乐团罢了。”
桂故意这么说。
她从挂在牛仔裤腰间的鼓棒袋里抽出鼓棒,开始有节奏地敲打眼前的空气。是什么曲子呢?没有声音根本无从猜起。桂打了一阵子看不见的鼓,最后以两根鼓棒从左边到右边流畅地连打后,突然双手无力地垂在身体两侧,然后整个人转向姬川说:
“姬川大哥,你喜欢我吧?”
姬川以为桂在开玩笑,然而她的表情非常认真,刚才脸上的微笑已经消失无踪,双眼笔直地看着姬川。
“不可以哦。”桂以毫无抑扬顿挫的平板语气说。
姬川对自己当时下意识的回答非常惊讶:
“为什么?”
桂的眉头微微皱起,那是一副悲伤的神情,眼神却依旧认真。
——螳螂的肚子大概已经被吃得精光了吧。
欺瞒的百分之五。
——真过分,随便跑进别人的肚子里。
背叛的百分之五。
姬川在不知不觉中走向桂。他环抱住桂纤细的腰,将她拉向自己。桂没有抵抗,这让姬川觉得不可思议。
姬川闻着桂的脖子微微飘散的柔软体香,突然抬起头。对面月台的电车到站了。冲向开启车门的人群中,姬川发现了熟悉的东西。在许多人头并排的上端,有个细长的黑色东西。
那是贝斯的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