睽违二十年的稻荷神社里,“宵狐”即将开始。
我取下相机的镜头盖,绕着层层人群的外围走,寻找适合摄影的地点。我一心只想尽快完成工作回东京,不久便在人潮中找到一个缺口。于是,我停下脚步,细看取景窗。两根青竹下方,戴着雄狐与雌狐面具的两名年轻人配合传统音乐跳着滑稽的舞蹈。他们总不会是二十年前的表演者,但那些动作和我记忆中一模一样。接着,两人在彼此的头顶拍手,结束在地面的舞蹈,然后各自敏捷地爬上青竹,在顶端展现种种特技。
所谓的“宵狐”(よい狐),拥有“醉狐”与“宵狐”的双重含意,又与“好”谐音,因此成为这项传统艺能的代称。据说,内容是表现稻荷神的使者狐狸醉心于祭典乐曲而开心戏耍的模样。
拍完照后,我按预定计划访问神社的祭司。祭司发际线倒退的额头闪着汗光,轻松地逐一答复,告诉我后继无人、最近找不到优质的青竹而吃尽苦头等事情。十五分钟后,我向意犹未尽的祭司告辞,结束访问。借着三脚高油灯的亮光,简单整理笔记便离开神社。
赶快到车站。
赶快回东京。
然后,再也不要重返此地。
匆匆走在挤满摊贩的路上。愈往前,四周的嘈杂喧闹愈来愈模糊,逐渐凝聚成一串单纯的声音。在我心底,那不是鼎沸的人声,反倒更接近一片寂静。
不知何处发出“沙……”的声响。
我认得那声响,我记得那声响。
擦翅声。
当时的擦翅声。
景色剧烈摇动,道路左右摊子上的灯光,彷佛遭吸走般突然消失,而后再次亮起,一股强烈的异样感包围我。发生什么事?眼前有一名穿黑长裤、套着又脏又旧工作服的年轻男子,在人群中快步前进,右腕上的塑料狐狸面具不停摇晃。我认得他,我认得他。我晓得,他心底马上就会响起刚才听到的凶猛擦翅声。
我跟着他离开明亮的大路。他走向河畔,在岸边的人行道右转。前方有座桥,那是连接黑暗对岸的桥,也是通往神轿仓的桥。
他倏然停下脚步,回望这边一眼。他似乎没发现我,但那一刻,我却清清楚楚地看见他浮现在暗夜中的脸。
是我。
在桥的前方驻足,肩膀不断起伏喘息的年轻人,是我。
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只见一道走在黑暗中的蓝色浴衣背影。那是毫无戒心的背影。
我和他同时迈步疾奔。他伸臂抓住女子,手掌捂住女子的嘴,环抱住女子掳走她。女子的木屐粗鲁地在地面上拖行,啪跶啪跶的脚步声伴随激烈的衣物摩擦声,朝神轿仓前进。紧接着,铁门打开,两具身躯消失其中。双斜屋顶上,一只乌鸦发出沉重的拍翅声飞离。我哑声叫喊,拖着打结的脚来到神轿仓入口,正想闯进铁门……
我却及时煞住。
我实在办不到。
我无法与自己的疯狂对峙。
双膝一跪,两手着地。铁门内不断传出声响,一开始相当猛烈,然后间隔愈拉愈长,我亲耳听见自己的罪行。那无可挽回的罪行。
事情就要结束。
接下来,神轿仓里瞬间响起哀嚎。回过神的女子睁大双眼,喉咙深处发出彷佛要撕裂黑暗的尖叫。只是,她的叫声如同遭美工刀切断般忽然中断。不是女子闭上嘴,而是我双手按住她的喉头。
我跪在神轿仓旁,紧紧塞住耳朵。
我不想再听到二十年前她临死之际的声音。
不久,“我”发疯似地奔出神轿仓,看也不看这里一眼便急忙冲进漆黑的土堤底下,大叫着在与人齐高的草丛中乱窜,寻找那三人。我想向S他们坦承失手铸成的大错,向他们求救。我杀了人,我杀了人,我杀了人。我嘴里不断重复这句话,可是他们不在那边。他们抽烟被老师逮到,在宿舍关禁闭。
我无力跪倒地面,注视着下边。“我”独自在草丛中抱着头,未几便昂然抬头,往右跑去。目标是邻近的建筑工地,“我”想起偷工作服的地方有搬运建材的单轮手推车和铲子。“我”很快会带着那些东西返回,然后拿大块棉布包裹她的尸体,放上手推车,运下土堤,在远处的河流上游附近挖个深穴埋入。拿来包覆她的棉布,就是平常盖住种轿的那块布。
我起身打开冰凉的神轿仓铁门,在背后微弱的月光照耀下,满是尘埃的地面映入眼帘。只见棉布摊开,正中央突起一个人形。我踏进仓库,战战兢兢拉起布的一角。她已不再动弹,再过两小时,这副躯体便会埋在冰冷的地底。
我觑着她的脸。她双眼紧闭,毫无表情。我第一次这样仔细观察她的遗容。二十年前,拖着手推车和铲子返回的我,在铁门隔绝的黑暗中,完全没看她,只顾包起她的身体,未再解开棉布检查便直接丢进洞内掩埋。
就在我眼前,她毫无血色的双颊抽动一下。
我放开手中的布,迅速后退。
再次摊落地面的布下方传出咳嗽声。剧烈的咳嗽与痛苦的作呕声相继而来,我不敢动弹,屏住气息蹲在墙角。
原来她还活着?
她挺起上半身,翻开覆盖的布,在混凝土地上无声爬行。痉挛般的呼吸一次接着一次,她拚命朝透着月光的出口前进。
原来如此。
我恍若全身融化在地。
原来我没杀人。
那时,我并未杀死她。
“太好了……”
我不由自主地出声,她猝然转过头。我离开墙角向前,温柔地笑着靠近她。
“我以为妳死……”
凄厉的惨叫打断我的话。她一站直便露出狂乱的眼神,以惊人的力道撞向我胸口。伴随“咚”地一阵冲击,空气骤然震出肺部,我的身体往后飞,后脑猛烈撞击墙壁,双腿彷佛瞬间消失。我浑身虚脱,踉跄跌倒。
“不是的……我……”
我试图站起却无法如愿,上身东倒西歪、眼前一片天旋地转,终于支撑不住,扑倒在地。我使劲抬头,却吐不出半句话。满脑嗡嗡耳鸣,眼前的景物逐渐融入黑暗,缓缓淡出。
“不是的……”
我最后看到的画面,是双目圆睁、鼻翼颤抖,喃喃着听不懂的话语,把棉布扔到我身上的她。下一秒,我感到后脑遭她双手击打,一次,又一次。
然后,我便坠入毫无知觉的漆黑中。
在持续的微幅震动中,我意识模糊地睁开眼。
视野仍旧一片黑暗,但并非视力未恢复。依触感及嗅觉判断,我晓得自己被包裹在那块布里移动。
身体使不上力,连声音都发不出。
不久,我被丢到地上,挖土声随即响起。意识恍惚中,我听着这声音好长一段时间。
是吗?
原来是这么回事。
原来,当时我埋了我。
挥铲声毫不间断。未几,包着布的我被粗暴地翻到一侧。有那么一瞬,身体彷若从空中落下,立刻又撞向一个坚硬的地方。上方再度传来挖掘声,泥土洒在我身上。
或许这样也好。
总觉得,很像在做梦。
我无视紧咬内脏般的罪恶感苟活二十年。我想逃走,想消失。虽然弄清当初没杀人,但等同杀人的那个罪行并不会从我心中抹去。
这样就好。
一片漆黑中,我闭上眼睛。压迫感益发强烈,呼吸愈来愈困难,手脚完全无法动弹,挥铲声也愈来愈远。终于,我什么都听不见。
最后一丝意识消逝前,我忽然想到:
现下动手掩埋我的,真的是我吗?
拿着铲子往我身上盖土的,真的是我吗?
莫非,他是继承我灌注在她体内的疯狂之血的青年?被压制在神轿仓地上的她,左手戴着订婚戒指。莫非,她清醒后,将那晚的经历深藏心底出嫁,在无法表明遭强暴怀孕的情形下,生下孩子——生下男孩?而二十年后的今天,男孩内心的癫狂在秋季祭典中爆发?莫非,祭典之夜,与父亲长得一模一样的他,在一模一样的地方,犯下一模一样的罪?
有这种可能吗?有这种万一吗?果真如此……
二十年前的那一晚,
一切已不重要。
不管怎样,我杀死我的事实,都没有改变。
黑暗中,当时她那对玻璃般的瞳眸,忽然望向我。而后,她嘴角像狐狸面具般弯起,看着我无声一笑。
远远地,传来乌鸦的拍翅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