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集在江户町的,几乎全是外地人,罕有熟悉当地民情的耆老之类的人物。而身为捕快,政五郎对一些无趣、丑陋的故事时有耳闻,但对其他事就一无所悉了。左次郎认为捕快必定见多识广,由这层面来看,显得思虑浅薄,确实很像一般伙计会有的想法。
不过,政五郎倒是有几个谘询对象,要编故事也行。或许他们能提供合理的解释或理由,让吉三安心。
政五郎花了几天,陆续与谘询对象碰面,计划却完全落空。他原本仰仗的谘询对象,都露出纳闷的表情。
“咦,我第一次听说。”
“有这种事吗?”
“哎呀,真是前所未闻。孩童的影子跑来和众人玩吗?”
他们异口同声地推断,那孩童的影子一定是鬼魂或妖怪。此种解释只会加深吉三(还有左次郎)的恐惧,所以政五郎才会四处寻求其他解释,可惜这些人没有一个靠得住。
“如果是鬼魂就伤脑筋了。”
“那么,刚卫门长屋或是附近,有没有长年生病、无法迈出家门的孩童?也许是孩童想找玩伴,而灵魂出窍。”
“离魂病?那不就是生灵?和鬼魂根本没两样。”
不过,政五郎仍大致打听一番,但找不到类似处境的孩子。
伤透脑筋时,一名深川的第三代木匠工头,告诉政五郎一件意外的事。
“刚卫门长屋还算新吧?建好至今才两年多。”
没错,这在火灾频传的江户,并不罕见。
“那一带之前是空地,空了大约十年……不,二十年之久。头子,你还记得吧?”
本所深川虽是政五郎的管区,但他不可能对每幢建筑都了若指掌。况且,人的记性不可靠,若谁问起那幢房子所在地先前的用途,回答“记不清楚”,也是人之常情。
见政五郎侧头寻思,工头继续道:
“表面上是防火空地,但那是地主们协议后的决定,其实是块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禁忌地。在代理房东面前不好明讲,也请别泄漏是从我这儿听来的。”
原本是想消弭阴森可怕的事件而四处打听,却一味朝最不希望的结果偏去,实在讽刺。可是,既然对方提到禁忌地,就不能置若罔闻。
“到底是怎样的禁忌?”
屋里会发出怪声,工头回答。
“我也是从上一代工头,就是我爹口中得知。不管在那块土地上盖什么,明明平静无风,却会发出声响,令人毛骨悚然,无法安心居住。”
连地主都束手无策。
“我一直惦记着此事,刚卫门长屋盖好时,还大吃一惊。”
这种错综复杂的传闻,不会随时间流逝而消失。政五郎暗想,不晓得地主有没有换人,再次四处查访,果然不出所料。
之前的地主在本乡经营药材批发店“胆泽屋”,政五郎心下了然。约莫是当地潮湿的缘故,本所深川一带的药材店不多。胆泽屋原写成“伊泽”,后因使用熊胆的独门秘方致富,才改变屋号,是历史悠久的老店,政五郎当然知晓。
现今的地主,是一位旗本。在江户町,以金钱买卖土地的情形很少见,大多是基于彼此的方便,而进行土地交换。这种情况下,一方是商人,另一方是武家的例子,亦所在多有。
刚卫门长屋的情形也一样,并非胆泽屋卖土地给那位旗本。简单地讲,这是胆泽屋嫁女儿过去的妆奁,算是献给旗本。
不能忽视左次郎的顾虑,所以政五郎并未贪图方便,直接找上刚卫门长屋的代理房东。而且,他感觉人们往往会因不安隐瞒真相,总是拐弯抹角地刺探,看准破绽追问,四处收集消息。
告诉政五郎这些事的人,全都只晓得部分真相,仍多所顾忌,显然刚卫门长屋这块“禁忌地”的来历极为错综复杂。一查之下,那里是十五年前成为空地。
以这种土地当女儿的嫁妆,胆泽屋实在大胆。从刚卫门长屋代理房东的背景看来,似乎是胆泽屋的亲戚。由此可见,胆泽屋并未与这块造成他们负担的禁忌地断绝关系。
身为现今地主的旗本,大概是经济拮据,否则不会娶商人之女为妻。胆泽屋也许是应女儿的夫家——贫穷旗本的要求,不得已兴建刚卫门长屋,帮他们将一切准备妥当,好收取地租及店租。
那么,十五年前。这块土地发生过何事?不论怎么盖,屋子就是会发出响声,教人伤透脑筋,不得不一再重建。必须往前追溯,才能厘清缘由。而且,那一定关系着胆泽屋的内情。即使为了眼下发生的事,都很难深入调查有规模的店或知名老店,溯及十五年前自然更加棘手。
政五郎不想继续探究,再卖力也查不出足以安慰吉三的消息,不如和左次郎一起动脑筋,编一个益于吉三的传闻。
然而……
像这种老旧的秘密,有时愈想掩盖,盖子愈想主动打开。可能是长期紧守秘密,盖子也感到厌倦吧。
平时的职务和调查的内容,除非是不能让第三者知情的案子,政五郎都会告诉妻子。关于刚卫门长屋一事,他也向妻子发过牢骚。伤脑筋,知道得愈多,心情愈沮丧,那孩童的影子也许真是鬼魂。搞不好胆泽屋曾有不幸身亡的孩童,就是现今那影子。
此事不经意地传入家中一个手下的耳中。
这个手下不是普通角色。
话虽如此,他既非孔武有力的大汉,也不是聪慧过人的智多星,而是十多岁的少年,名唤三太郎。政五郎夫妇收养无依无靠的他,养育至今。虽然有张可爱的脸蛋,却顶着宽阔的大额头,自然博得“大额头”的绰号。私下相处时,政五郎不会刻意叫他三太郎,都直接喊“大额头”。
大额头的记性极佳。
政五郎有位尊奉为“大头子”的人物。此人就是昔日回向院的头子,亲切和蔼又令人敬畏的捕快茂七。政五郎深受茂七的薰陶,并继承他的地盘。他算是政五郎的师父,同时也是恩人。
高龄八十八岁的茂七,在政五郎夫妇的照顾下,过着悠闲的退休生活。尽管腰腿大不如前,脑袋依旧灵光。平常不会插手管政五郎的差事,但对手下的管教相当严格。
茂七大头子很赏识大额头。不知是谁的提议,某次茂七大头子讲起缉凶的故事,大额头便努力记在脑中——于是展开了有趣又辛苦的尝试。
“把以前发生的事记在脑中,或许日后派得上用场。”大额头口齿不清地说道。
“这就是所谓的温故知新。”
从此以后,大额头的脑袋瓜里塞满茂七大头子的故事。
他能将听过的故事重述一遍。不过,如同装着发条的机械玩具,一旦开口,就得讲完。倘若中途遭到打断,便要重头来过。只要掌握这个原则,称得上是方便实用的设计。
瞻泽屋禁忌地的事,就由政五郎告诉妻子,再由妻子告诉大额头,牵动了大额头的记忆。他听茂七大头子提过这个故事。
于是,晚饭后,大额头跑到政五郎房间。从吉三受到惊吓的十三日晚上,已过十五个夜晚,明月逐渐由盈转亏,当晚是新月。换句话说,这些日子以来,政五郎都在四处打听消息。
“真是白忙一场,早知道就先问你。”政五郎不禁苦笑。
大额头坐在政五郎面前,双手放在膝上,脸皱成一团,露出罕见的滑稽表情。但千万不能笑,为了重现故事,他正在上紧发条。
“此事发生在二十二年前。”
准备完毕,大额头娓娓道来。政五郎也正经地双手置于膝上,身旁坐着妻子。
“北六间堀町的某处,有座胆泽屋的别邸。”
富裕的商人拥有别邸,不足为奇。这并非给小妾住的宅院,而是供家人和伙计休养的处所。二十二年前,本所深川比现今偏僻,对在本乡开店的胆泽屋来说,这样纯朴的民风正合适。
“胆泽屋第三代当家的前妻就住那里。”
没以“第四代当家的母亲”,或“第三代当家的夫人”称呼,刻意用“前妻”这种委婉的说法,想必另有隐情。不过,眼下不能性急地追问,大额头会循序违及。
“前妻名唤阿结。”大额头蓬乱的双眉皱在一起,继续道。“这位夫人嫁进胆泽屋五年,始终没生下一儿半女。”
意思是,胆泽屋第三代当家与夫人,无子承欢膝下。
此时,大额头皱成一团的脸突然恢复原状,圆睁着童稚的眼眸,发问:
“听说没有孩子的夫妇,在收养子女后,很快会有自己的孩子,是真的吗?”
捕快夫妇互望一眼。妻子颔首,回答:
“确实有这样的说法,养子会带来子嗣。”
哦……大额头泄气般应声,接着,眼鼻又皱在一起。
“所以,胆泽屋收养年仅三岁的孤女阿文。”
“女孩?他们不是没有子嗣,才要收养孩子?”
面对政五郎的提问,妻子扯一下他的衣袖,出声解释:“他们只是为了得到亲生孩子,就算是女孩也不要紧。领养不成材的男孩,日后反而麻烦。”
大额头的表情依然纠结。政五郎静静注视着他,担心打断他想说的话。
“尽管收养阿文,胆泽屋依然没有子嗣。”
大额头往下说,政五郎不禁松口气。
“一年过去,两年过去,转眼阿文已五岁,妻子的肚皮仍没半点动静。不久,胆泽屋第三代当家在外头有了女人,对方还怀上一个男孩。”
胆泽屋是老店,亲戚众多,人多自然就嘴杂。他们聚在一块讨论当家私生子的事,后来力劝将那私生子接回胆泽屋。
“不过,对方个性刚烈,不愿舍下孩子。”大额头稚嫩的嗓音继续道,“胆泽屋只好把阿结扫地出门,迎娶那名女子。”
好粗鲁的做法。胆泽屋第三代当家那么迷恋对方吗?还是,就算没外头的女人,也想早早休掉始终生不出孩子的阿结?
“虽是离异,终究忌惮世人的眼光,不能无缘无故将阿结逐出家门。于是,胆泽屋兴建一座别邸。”
原来如此,政五郎颔首。
“不只阿结一个人,阿文也和她同住。”
有了子嗣,失去用处的养女及生不出子嗣的前妻,一起被赶到别邸。
“真教人同情。”政五郎的妻子眉头微蹙。“竟然做出这么过分的事。”
昨天还是家中的夫人和大小姐,今天却被当成不相干的外人、胆泽屋的累赘。并非保证她们生活无虞,就能解决一切问题。
商家的夫人得打点大小家务,掌控钱财的进出,腰际总是挂着店里金库与帐册盒的钥匙,片刻不离身,常以犀利的眼神睥睨大伙,令人敬畏。从如此高高在上的位子被一把拉下,沦为吃闲饭的无用之人,驱逐至别邸……
纵使阿结性情再温顺,也会心有不甘。如果她个性刚强,怒火与恨意想必难以遏抑,政五郎隐隐兴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不久,阿结的举止愈来愈不对劲。”大额头的神情颇为怪异,“大白天就喝酒,眼中闪着寒光,烧不顺眼便大声嚷嚷。之前百般疼爱阿文,如今却常因琐事严厉打骂。”
果然,尤其身边刚好有个弱小、无法违抗她的幼童,且是没派上用场的养女。站在阿结的立场,或许见到阿文就有气,这是大人为自己找的借口。可是,阿结无从宣泄的愤恨,全发泄在阿文身上,将所有的不幸都归咎于阿文。
“当家的,抱歉。我不想听这个故事。”
妻子低语,拍拍下摆,匆匆起身。政五郎并未挽留。拉门开启,复又关上。目送她离去后,大额头表情一松,说道:
“头子。”
“怎么?”
“我也不喜欢这个故事。”
大额头不自主地吐露心声。
“我明白。要你记这种悲惨的故事,实在过意不去。”
“不,这是我的工作。”
大额头俞未长喉结的光滑喉咙一动,吞下唾沫。
“不过,这故事真正令人讨厌的部分,才要开始。”
仔细一瞧,大额头微泛泪光。政五郎暗自寻思,今后让他少记点事吧。
“不管遭受多么残酷的虐待,阿文都无法逃离。毕竟她只是个五岁孩童。”
既没那样的智慧,也没地方可去。
“别邸里虽有女侍和下女,但没人敢劝阻阿结。”
当初,胆泽屋的人就对阿文心怀歉疚。阿结举止失常,虐待起阿文后,这份歉疚变成恐惧。要是出面解救阿文,阿结的愤怒和恨意将会转向他们。
阿文被迫承受一切。不,或许这就是胆泽屋送她到别邪的原因。
“阿文不能踏出别邸半步。”大额头的脸又皱成一团,但也许是发条转得较慢,口吻放缓许多。“她总是一个人玩。”
一个人唱歌,一个人玩手球,一个人扮家家酒。
“嗷、嗷、嗷。”
大额头变换语调,政五郎抬起眼。只见大额头举起右手,比成狐狸的形状,嘴巴一张一阖,发出“嗷、嗷”叫声。
“阿文就是这样扮影子,我跟头子和太太学过。”
“是影子游戏。”政五郎颔首。
“听说阿文最喜欢这个游戏。”
“那么,她是何时离世的?二十二年前吗?”
“不,阿文是在二十三年前的冬天虚弱而死。她浑身烫伤,恐怕是阿结拿火筷折磨她,所以不能让外人知晓。”
政五郎心想,幸好妻子已离开。
失去阿文这个宣泄管道,阿结愈来愈失控。她像女鬼般大闹,胆泽屋只得在别邪造一座牢房监禁她。
“后来发生一件怪事。”大额头皱着脸,微偏脑袋。“害死阿文后,阿结得到某种神通力。”
“神通力?”
“是的,她能看穿做亏心事的人。例如,店内伙计偷钱,她马上就能揪出犯人。即使不是坏事,只要有所隐瞒,她都会一眼看透,大声说出。”
为了封住她这项能力,非常需要牢房。
阿文死后一年,阿结也踏上黄泉之路。她把脸埋进虐待阿文用的火盆,活活烧死自己。
因阿结的死状太不寻常,还是传出风声。于是,茂七展开调查,得知一连串事情的经纬。
“胆泽屋拆毁别邸,那里成为空地。之后不论盖什么建筑,屋子都会发出怪声,宛如女人的悲鸣。”
终于厘清这个复杂故事的来龙去脉。但政五郎心中浮现另一念头,没发现大额头已讲完。
把脸埋进火盆,活活烧死的女人。
不知为何,这女人生前能看穿别人做的亏心事及隐瞒的秘密。
火盆。
“头子。”大额头唤道。
政五郎眨眨眼,望向他。只见他注视着政五郎的胳膊,原来政五郎起了鸡皮疙瘩。
“大额头,告诉我。”政五郎搓着手臂,“那座别邸所在地发生的怪事,只有屋子会发出怪声吗?茂七大头子有没有听闻其他的情况?”
“您指的是?”
“不是会出现那种东西吗?”明明没人会偷听,政五郎却刻意压低声量。不为别的,只因说出这句话太过难为情。
“出现那种东西?”
“鬼魂之类的怪东西……”
其实,政五郎能描述得更详细。那是穿短小的衣服,像骨骸般瘦弱,披头散发的女鬼,随火盆扬起的烟雾现身,在屋内四处游荡。屋子发出悲鸣般的怪声,就是这女鬼的叫声。
政五郎目击那女鬼走过这房间的缘廊,火盆突然扬起烟雾,想忘也忘不了。
当时,骨瘦如柴的女鬼并未望向政五郎,真是万幸。倘若视线交会,那一定是烧焦溃烂、惨不忍睹的脸孔。阿结化为女鬼的可怕脸孔。
“确实有这样的传闻,不过……”
看着政五郎慌张的模样,大额头颇为吃惊。
“茂七大头子并未亲眼目睹,所以不确定真伪。”
“这件事我很清楚。”政五郎应道,“日后有机会再告诉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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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