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大泽在昌 本章:第四节

    我闭上眼睛,距离坠地还有几秒?快了,很快就到了,应该来不及感到痛才对。

    血液从头部冲向指尖,宛如破了洞的沙漏。

    突然,一股强大的力量把我的身体往旁边一拉,我以为滑车冲出了螺旋轨道。

    但不是这么一回事,呼啸的风声和滑车发出的轰隆声变小了,身体从向下的姿势慢慢恢复到水平的位置。

    我张开眼睛。

    滑车爬上和缓的坡道,慢慢靠近起点站。

    身穿大衣的男人站在其他还没有开始使用的滑车旁。

    他是白人,右手握着一把小型手枪。

    咚!一阵剧烈的冲击,我坐的滑车撞到了前面空滑车的车屁股。

    我的身体停了下来,滑车停止了。

    我虽然知道滑车停了,但却无法靠自己的力量动一根手指,也无法眨眼。

    白人走到铁制的轨道上,来到我的滑车旁。

    我用已经流干眼泪的双眼仰望白人的睑。

    他就是在幸本画廊遇见的五十岁左右的灰发男人。他和上次一样,穿着毛皮领子的大衣,蓝色的眼睛露出严肃的神情。

    白人将手枪放进大衣口袋里,伸出双手,啪地一声打开固定安全带的固定扣环,扣环垂了下来。

    我看了看自己惨白的双手,仰头看着他。

    白人点了点头,伸出戴着手套的手。

    我们合力将我双手的手指头一根一根地从握杆上扳下来。

    即使离开了握杆,我的手指仍然弯成钩型。

    白人将手放在我的肩上,似乎在问我是否站得起来。我点点头,默默地试图站起来。

    但是,我站不起来。

    膝盖和腰都十分僵硬,完全不听使唤。

    我只好扶着他的肩膀。

    他扶着我走在轨道上,来到起点站时,我瘫坐在地上。

    白人默默注视着我。

    “谢、谢谢。”

    我好不容易挤出这句话,但我不敢回头看向站在我背后的白人方向。因为只要一回头,就会看到云霄飞车的轨道。

    只要一看到轨道,我怕自己会再次动弹不得。

    “他们去了哪里?”白人慢慢地,用简单的英语问我。

    我摇了摇头,用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英语回答:

    “我不知道,但晚上应该会去我家。”

    “为什么?”

    “婴儿,他们在找婴儿。”

    “Baby?”

    白人走到我面前纳闷地问。我抬头看着白人。

    “你从哪里来?”

    “很遥远的地方,我是旅人。”

    “你在找什么?”

    “在遥远的过去被夺走的财产。”

    “是你的财产吗?”

    白人摇摇头。

    “不是,是我们共同的财产。”

    “你为什么要救我?”

    “他们和我们的敌人勾结,他们想杀你。”

    我摇摇头,我听不懂他说的话。

    “我们先离开这里吧。”白人说完,再度向我伸出手。我拉着他的手站了起来。

    心里好像放下了一颗大石头。我的脚步蹒跚,但觉得任何事都无所谓了。

    当我们走在起点站的阶梯上时,白人咂了一下嘴。

    “他不见了。”

    我顺着白人的视线望去,阶梯下方的地上有一滩血。

    铁仔逃走了。刚才中弹后,他沿着阶梯滚了下去,但现在不见了。

    沙尘飞舞的工地上留下了斑斑血迹。

    厢型车的司机仍然趴倒在地上,一动也不动。他应该已经断了气。

    “我载你到人多一点的地方,你自己回得了家吗?”

    白人走下阶梯时问我。我点点头说:

    “请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我叫阿隆,冴木隆。”

    “我叫米勒,马克·米勒。”

    “米勒先生。”我闭上眼睛复诵。

    “但这个名字没有意义,你只要记住我是旅人就好。”

    “我知道了。”

    我在白人的搀扶下钻过工地围墙的缝隙,工地围墙和旁边工厂之间的狭窄通道上停了一辆小型五门车。车牌是“わ”字开头的租用车。

    副驾驶座上摊着一张英文地图,白人拿开地图,让我坐在副驾驶座上。

    白人立刻发动车子,驶到贯穿工厂地区的道路时,立刻加快了速度。

    “你和幸本是什么关系?”

    “我老爸是私家侦探,幸本雇用了我老爸。”

    “幸本现在人在哪里?”

    “不知道。”

    “幸本雇用你父亲的目的是什么?”

    “将一张支票交给一名叫神谷的人,然后我们带回一个婴儿。”

    “是幸本的孩子吗?”

    “不知道。结果,我在神谷的家里被刚才那些人绑架了。”

    “神谷在哪里?”

    “死了。临死前喃喃诅咒一个老太婆。”

    “老太婆?”

    白人瞥了我一眼。

    “我想应该是见到你之前,在幸本画廊见到的那个白种女人,年约六十岁,一头银发,手上拿着针筒。”

    “拉佛那吗?”

    “我老爸是这么说的。”

    白人咬着嘴唇,瞪着前方。川崎的大师町就在前方。

    “给我你的电话号码。”

    我留下号码,白人在大师车站附近时停下车。

    “你回去转告你父亲,幸本和非常危险的集团勾结,如果想活命,就不要再找幸本了。”

    “危险的集团?”

    “我不能再透露更多了。”

    “是藏也是成员之一吗?”

    “不是,是藏想向那个集团买一样东西,那样东西却在中途消失了,所以是藏在寻找那样东西的下落。”

    “什么东西?”

    “不是婴儿。”白人只说到这里,“你下车吧,我要走了。你要尽快忘记今天发生的一切。”

    我晈着嘴唇。怎么可能忘记?自从我懂事之后,这是我第一次流泪哀求别人,而且,对方既不是我的父母,也不是我的女朋友,而是杀人不眨眼的家伙。我不是向正义屈服,而是向邪恶势力屈服。

    “谢谢你。”说完,我下了车。白人点点头,没有挥手就驱车离去。

    我茫然地站在大师町车站附近的人行道上。结束一天的工作,踏上归途的人群不断从我身边经过。

    我慢吞吞地迈开步伐。口袋里的零钱应该够我回到广尾。

    但是,在此之前——

    我必须通知老爸,必须通知他危险正在逼近。

    我必须通知老爸,是藏和他的手下正在寻找婴儿的下落,而且已经知道了圣特雷沙公寓。

    我必须通知老爸,我因为太害怕,将一切都说了出来。

    前面有电话亭。

    我走进电话亭,拨打了“冴木侦探事务所”的电话。

    没有人接电话,我又拨了“麻吕宇”的号码。

    “您好,这里是‘麻吕宇’咖啡。”

    电话中传来圭子妈妈桑的声音。

    “喂?”

    “妈妈桑?老爸呢?”

    “阿隆……,发生什么事了?”

    圭子妈妈桑似乎发现我的声音不对劲。

    “没事,老爸呢?”

    “他好像又出去了。”

    “喔……那婴儿呢?”

    “在这里啊,她很好。”

    我的喉咙哽住了,该怎么向妈妈桑解释?坏人就要去抢婴儿了,而且是我向坏人透露消息的……

    “阿隆!你怎么了?”

    ——妈妈桑,我来听吧。

    电话中传来一个声音。

    “阿隆,你人在哪里?”康子问。

    “川崎。”

    “川崎!?你在那里干什么?”

    “我被干掉了。”

    “你被干掉了是什么意思?你不是还活着吗?”

    “虽然还活着,但已经被干掉了。”

    康子的声音立刻变了样,“阿隆,你现在人在哪里?告诉我详细的地址,我马上去接你。”

    “不用了,不过,我要拜托你一件事。”

    “什么事?”

    “你带着那个婴儿快闪,坏蛋很快就要去抢人了。”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别问了,快闪吧。然后告诉我老爸,是藏豪三要找他麻烦。”

    “根本不用逃,只要你老爸回来,那种货色——”

    “拜托你,赶快逃吧。我不想给你和圭子妈妈桑添麻烦,如果给你们添麻烦,而婴儿又被抢走的话,我……还不如死了算了。”

    “阿隆——”

    我挂上电话。

    我不记得是在哪里转车的,等我回过神时,发现自己在丸子桥附近的多摩川河畔。

    太阳早就下山,河畔已经看不见骑脚踏车和打棒球的小孩子。

    只剩下一对对情侣。

    我在河畔绿草如茵的堤防上坐了下来,茫然地看着水流。河水几乎已经被黑暗吞噬了。

    在此之前,我曾经面临过几次死亡的危机。之前也曾卷入枪战,背过炸弹,被拳打脚踢,被注射药物,也不止一次有人在我面前死去。

    如果说我之前从来没有害怕过,当然是骗人的。要是比起被威胁干掉的次数,那些街头的黑道兄弟根本没办法和我比。

    但是,我没有输。

    我总是顾左右而言他,嬉皮笑脸,当我认真的时候,就已经反败为胜。

    当然,也是托老爸的福,最重要的是,我运气超好。

    在此之前,我向来觉得这是理所当然。虽然心有恐惧,但我相信自己绝对不会死。

    今天,我亲身体会到,这只是我的自以为是,我能活到今天,全靠走狗屎运。

    我只是侥幸活到今天。我能逃过黑道、杀手、游击队、恐怖分子和单帮客等各种恶棍之手活到今天,全靠走狗屎运。

    ——运气属于有能力的人。

    说这句话的人是老爸的宿敌,间谍中的间谍,但最后运气离开了他,所以他送了命。

    我会死,老爸也会死。

    在此之前,我也不曾觉得死亡并不可怕。

    只是始终相信,自己不会“现在”就死。

    今天之后,这种想法改变了。

    即使这一刻还活着,也不能保证下一秒就能活着;即使今天活着,也不代表明天还能活着。

    我变成一个任何时候都无法忘记死亡的人。

    也变成一个无法逃避死亡恐惧的人。

    只要能够延迟这种恐惧,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我没有自尊,也没有勇气和骄傲。

    在云霄飞车的顶端时,只要能活命,我愿意做任何事。

    如果有人叫我跪下,我就会跪下。

    如果有人叫我哭,我就会哭给他看。

    这并不只是因为恐惧。

    对可怕的东西感到畏惧并不觉得丢脸,一旦克服这种恐惧,就可以产生勇气。

    如果不感到害怕,就不能称为有勇气。只有感到害怕,并克服害怕时,才能称为勇敢。

    然而,我却做不到。

    我输了。我输给恐惧,也输给自己。

    我将头埋进直立的双腿之间。

    周围的情侣与我无关。

    他们是快乐的人,没有恐惧的人,他们相信自己和自己所爱的人。

    这就是幸福。

    如今,我无法再相信自己,在这些多摩川河畔的所有人中,我是最不幸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些情侣的身影也渐渐消失,河畔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站了起来,走上堤防,走出一片水泥地的公园。

    前方有辆点着小灯的车子,一道人影靠在车旁,脸旁亮起香烟的红光。

    “听说你被摧毁了。”

    是老爸。他右手拿着啤酒罐。

    “你什么时候来的?”

    “来了一下子,我猜你应该在这里。”

    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会来多摩川——我想起我和老爸之间的这种默契。

    “起死回生了吗?”

    “好像还没有。”我走向老爸,摇了摇头。

    “婴儿呢?”

    “康子带走了,圭子妈妈桑也和她们在一起。”

    “太好了。”

    “是藏豪三吗?”

    我在老爸面前停了下来,“嗯”了一声,点点头。

    “他们是怎么摧毁你的?”

    “我不想说。”

    “你要死一辈子吗?”

    老爸问我。我看着他,老爸沉着脸,郁郁寡欢。

    “也许……”我叹了一口气。

    “连侦探也不当了?”老爸说得很干脆。

    “我现在这样子,也帮不了你的忙。”

    “现在这样的确不行。”

    老爸握扁喝空的啤酒罐。

    “还有啤酒吗?”

    “有啊。”

    我正想伸出手,但又缩了回来,因为老爸对我摇头。

    “没有给死人喝的酒。”

    “烟也不行——?”

    “对。”

    我转过身。我知道老爸对我超失望,我在等待他对我说:“阿隆,我太高估你了。”

    “——你应该没死过吧?”我问。

    “多得数不清了。”

    “少唬烂了。”

    “你不信就算了。”

    “你曾经流着眼泪鼻涕,大哭大喊,跪地求饶吗?”

    “还曾经屁滚尿流。”

    “为什么!?”

    “还用问吗?当然是因为我怕死。”

    “最后还出卖朋友?”

    “阿隆,你听我说——”

    “你没有我这么糗吧,我出卖了婴儿,出卖了无力逃走,也不能反抗的婴儿。”

    “但是婴儿现在很安全。”

    “这只是结果,只是碰运气。如果那个白人没有救我,我甚至没办法警告你们。是藏说,要让你看到我在地上摔成肉酱的样子。”

    “在哪里?”

    “游乐园,他们让我坐上还没完工的云霄飞车……”我的声音颤抖。

    “——自从美央那件事后,你就很怕坐云霄飞车。”老爸停顿了一下说。

    “对,但我明知道如此,还是无法克服,真是逊毙了。”

    “阿隆,被摧毁一点也不丢脸,一旦最脆弱的部分遭到攻击,谁都会被摧毁。如果能够带着骄傲而死,有时候反而是一种幸福。”

    “那我该怎么办?难道一辈子都当死人吗?”

    “不。我被摧毁好几次,但我每次都做了一件事,所以最后都可以起死回生。”

    “什么事?”

    老爸把烟蒂丢在地上踩熄。

    “以牙还牙。然后告诉自己,不管是谁,都可能被任何人摧毁。”

    “如果没有办法摧毁对方呢?如果只是自己一次又一次被摧毁呢?”

    “那就完了。可以当一个人继续活下去,但身为男人——就完蛋了。”

    我浑身发抖,内心涌起和在云霄飞车上时不同的另一种恐惧。

    “……我不想完蛋,我不想完蛋啦。”

    “好,那就去摧毁是藏。”老爸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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