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真好。比起一碧汪洋的苍穹景观,我更喜欢现在的样子——很多很多云,没有层次感,把天空分割成一块一块的蓝色补丁;有风,所以云在动;太阳则时隐时现,很容易让人产生错觉:是云在飘,或太阳在沉。
“云有些低,可能要下雪。”彬也来到窗前,我闻到有烟的味道。
他今天罕见地穿了件白底棕色斑点的衬衫,外面套了件深蓝色的毛背心,整个人明亮了许多。记忆所及,他永远是一身深暗色调——按他自己的解释就是:“我随父亲,肤色深,穿深色衣服是为了遮丑。”
其实他穿成现在这样并不难看,还尤其显得干净。话说回来,我从不记得他有过不干净的时候。你别指望从韩公子身上看到漏刮的胡子茬儿,支楞在外的鼻毛,黑色的指甲缝,覆满肩膀的头皮屑,染有黄色汗渍的腋窝或衣领……曹伐要是和他比真该自杀一万次。
他递给我一杯柚子茶:“最近怎么了?搞得你女人提心吊胆的。”
我回过头,大家都在咖啡屋内厅里热闹,雪晶瞄了这边一眼。“这帮家伙见着你跟见着大熊猫似的,不去跟他们多聊会儿?”
彬把一个玻璃烟缸放到窗台上:“雪晶说你这段时间状态很不好,工作,还是案子?”
他少说了那张该死的火车票。
“其实仔细想想,最近几个月来,支队几乎一个案子都没破。”我呼呼地冲杯子里吹气,“蔡莹死了,苏震跑了,杜阳是抓错了,张明坤的嘴比地下党还严,再加上那个狂杀女人的变态,他们大多数居然也可以过年,可以看春节联欢晚会,可以吃饺子,可以放鞭炮……他们明明剥夺了很多人过年的权利,自己却跟没事儿人一样!”
彬在揉鼻子,可我能看出他似乎在轻笑。
“我不是刚从警校毕业的生瓜蛋子,也不是什么执法标兵或正义先锋,但一想到这些逍遥法外的孙子,一想到这群可以逃避制裁的杂碎,我就不爽!极其不爽!”
他拿过我手里的杯子抿了一口,似乎是在证明茶并不烫,然后递还给我:“没有人能逃脱惩罚,无论来自外界,抑或自己。你这又是何必?”
我喝了一大口东西,用手背抹抹嘴:“对!天理循环,因果报应,不劳咱们费心。咱们应该好好放松一下,享受生活,喝咖啡,侃大山,打桥牌……就像许春楠死的那晚一样!”
彬在我发脾气的时候通常会选择沉默。道理我都明白,他也懒得劝。不过今天我希望他能说点儿什么,让谈话继续下去。
还好,他没让我失望:“你相信蝴蝶效应?”
“什么?”
“蝴蝶效应,就是说一只蝴蝶在北京扇动翅膀,美国……”
“世贸大厦就被飞机顶了。是的,我信!”
彬看着窗外的天空,不过没有飞机冲下来。
“没错,如果有人能把那只蝴蝶的翅膀扯了,‘911’就不会死那么多人,或者劫飞机的就是拉登本人,甚至可能都不会有这么个事件,谁知道呢?”我越说越激动。
彬转身靠在窗台上,盯着我看了一会儿,说:“所谓蝴蝶效应,只会影响细节,无法改变历史趋势。许春楠会死。你那天晚上在打牌,她被捅了六十一刀;你在工作,她也许会被捅六十刀、五十九刀,当然,也许会被捅六百一十刀,也许被捅的不是她而是凶手选择的另一个目标……要知道,那是个连环杀手,他会去杀人,这就是趋势,你阻止不了。”
“但他没权利杀人,任何人都没有。许春楠也不该死,即便她是个妓女。”
彬用手指轻轻敲打着玻璃窗:“前几天巴基斯坦一个女政要参加集会,有人冲上去开了两枪,然后引爆身上的炸药。”
“呃……我承认作为女性,卖身和从政同样有风险,可……”
“现场有几千人,死的不只是杀手和目标。”
我摇头,却无法否认:“无论你是谁……”
“无论你是谁。”彬点上烟,叹出尼古丁形状的气息,“没有什么能阻止人与人互相伤害。”
彬,我不喜欢你这个样子——理解与宽容背后的冰冷。
“这案子我没跟你说过,你怎么那么清楚?”
“我招,都是我泄露的,我有罪。”老何就坐在我们身后不远的地方吃东西,没想到他耳朵这么灵。当然,天知道我怎么会问出如此奇怪的问题。
彬拍拍我,一起坐了过去:“看来我需要提供不在场证明了。许春楠被害的那晚我和我的合伙人、我的老同学以及现在讯问我的赵警官在一起打桥牌。何法医,能帮我圆这谎吧?”
我刚注意到老何吃蛋包饭时先用刀把鸡蛋皮拉开一个解剖式的“Y”字形:“好刀法啊!”
彬眨眨眼:“这么说我记错了,那晚老何不在……是吧?”
“你们两个人渣。”老何擦干净餐刀,指着我,“还有工夫废话,案子的事不抓紧说。”
我感觉接下来彬要先开口,忙抢过发言权:“目前杀了仨女人的连环命案是重中之重,去年十月长信大厦的池姗姗、十二月知春里小区公园的方婉琳、还有几天前的许春楠……我操,你没看过尸检报告吧?老何,你来告诉他,验尸的时候发现许春楠的舌头被塞进哪儿了?”
老何举着勺子,显得有些反感:“没看我正吃饭呐?”
“这是个‘开膛手杰克’。”彬似乎也没兴趣了解细节,我便放任老何继续吃下去,“至少行为模式很像,尼科尔斯可能是被尾随或随机选择的目标,哦对,你说是泰布莱姆也无所谓,可凯利是在自己的屋子里被杀的,就好像池姗姗和许春楠,从领域型到侵入场所型,很像吧?”
“嗯,要这么说,侵害方式也类似。尼科尔斯只被抻出肠子,凯利是彻底没了人样——池姗姗身上刀伤数是四,许春楠直接蹦到六十一,快成‘大丽花’了。”老何插了进来,但没影响吃东西的动作,“对凶器的使用越来越熟练,也越来越残暴。‘杰克’确实不错,标准范本。”
“对,很典型。好多性掠夺型连环杀手差不多都这个模式。”我拿出根烟,然后把烟盒放在桌子上,“所以我倒不觉得这孙子是在模仿‘杰克’、‘约翰’、‘丹尼’或‘汤姆’或什么其他类似的二逼……学习的结果而已。你翻译《犯罪分类手册》的时候用过一个词,叫什么来着?”
彬说话时嘴唇几乎没动:“犯罪行为的动态进阶。”
“就是这个,动态进阶,温故知新,我二十岁的时候要能这么勤奋学习就好了。很奇怪,他像狗撒尿一样在各个现场遗留下可以辨识身份的痕迹,却没被任何人、监视器或他妈的人造卫星发现过。我们现在只能推断他长着老二,身高超过一米八,左撇子,用一把‘蜘蛛’或仿‘蜘蛛’的折刀,没了。居然有人出主意让支队去排查,甚至是监控全海淀区的左撇子,我靠,数十万之众……老何从蛋包饭里挑出骨头没准都比这简单。”
“那是因为凶手没前科,网上比对不出来,谈不上暴露身份。”老何用刀把蛋皮彻底剖开,解决剩下的米饭,“不能说明他不够谨慎或精神状态失常。他一直在完善自己的犯罪手段,更自信,也更冷静。”
彬左看看右看看,等我们讨论到没话说的时候,才点点头:“你们分析这几个案子的角度,有现实意义么?”
“什么?”
“凶手像‘杰克’还是像霍尔莫斯、奇卡缇洛、里奇威、达莫,对你们破案会有帮助?我看过一些连环杀手的案例,但从未见过两个相同的连环杀手。”
靠,我们都违背了犯罪剖绘的第一原则——太他娘的“学术”了。
“另外,一百年前白教堂那个疯子不是领域型加侵入场所型,跟你们现在找的这个罪犯一样,他们都是典型的、单纯的领域型连环杀手。他们侵入的场所是心理安全区域内某个熟悉的地点,有人从未离开过白教堂街区作案,同样有人只在海淀区作案,因为他们都生活在那里。”他用拇指和食指捏着下巴,“大概是我还欠耐心,不过听你俩聊了这么半天,就没人发现作案地点有什么问题?”
心理安全区域!
“你们是在‘玩’案子,当然,满大街的专家学者都是这么干的,不过你——”彬冲我扬了下眉毛,“你是刑警,你需要做的是‘破’案。见鬼,工作室那帮孩子跟着你学什么呐?我简直不敢想。”
我投降般地举起双手:“辜负前辈希望,罪该万死。这孙子三次作案都是在他熟悉的地方——我早该看出来的。要这么说的话,这三个地儿应该是他工作、居住或经常出入的地点。我们应该在周边扩大走访范围,寻找一个身材高大的左撇子男性……”
他不客气地打断了我,把左手食指伸进柚子茶里蘸湿,然后在桌面一笔一划地写下“白痴”两个字,再把手表换到右手腕:“我就是左撇子了。”
同理,凶手也可以冒充右撇子——这是个易于伪装的生理特征。
我看看老何,他闷头吃着东西,速度慢了许多,明显是不打算和我一起分享刻在桌上的高度评价。“明白了。那……还有什么别的方向……”
“死了三个女人,了解过她们么?”
“我们排查过他们周围的人群,不过后两个都类似妓……色情行业工作者,所以很难……”
“不,我说的不是这个。”彬低头叹了口气,“一个白领,一个坐台小姐,一个打擦边球的‘理发师’,到现在为止,我从你这里只听到三个名字,你不会像谈论自己的女友或姐妹一样介绍她们。如果你还不如凶手了解她们的话,想破案,只能祈祷你比那个间谍卫星都拍不着的家伙更幸运。”
我怔怔地下意识去点烟。老何放下餐具,不知是松了口气还是泄了口气:“吃饱了,没挑出骨头。”
“樊佳佳的案子已经不归我们队管了。”晚上,彬终于追问起来,我据实相告,“年纪大,没证据,嘴巴牢,我们不能采取强制措施。头儿让我们队把注意力转移到那个连环杀手身上,小月河的事,也许慢慢来,会找到新的突破口,也许会沉。”
彬侧耳倾听的样子显得很安静,看不出失望。
“我很抱歉,老何告诉我了……我本来也想帮你把河边打扫干净的。我真的很抱歉。”
他眉头一锁,手里翻转着打火机,仿佛在问:老何告诉你什么了?
我摊开双手——老何什么都告诉我了。
彬低着头,有些出神:“你们需要什么形式的证据才能给嫌疑人定罪?”
“目前最现实的,是取得那老东西的供述。”当然,历经努力后,这也是目前最不现实的。
“只要他承认罪行、描述经过、指认地点、交出凶器,再结合尸检证据,应该可以定他。”
雪晶要值夜班,聚会散场前就走了。入夜后其他人也都相继离开,只剩下我们俩和依晨。彬冲吧台招手,让依晨帮彤哥收拾东西,打扫场地。
“如果能有办法让他招认,可以抓他?”
“求之不得。”
彬抬头看了我一眼,又垂下目光:“你今天不当班吧?带铐子了么?”
我琢磨着有戏:“车里有。你能从他身上套出口供?”
“不能。”他似乎想开个玩笑,但又改变主意,“我只能解除他的心理防卫机制。带上笔录纸和手铐,赵警官,你来套他的口供。”
“犯罪心理学,他妈的犯罪心理学啊!”
彬一边开车一边从倒车镜里看着我:“什么?”
我注意到坐在副驾位置的依晨一直抓着他放在排挡上的那只手,才想起彬不喜欢有人在自己“妹妹”面前说脏字。
“不好意思。”我向前探过身,“我是觉得吧,为啥这犯罪心理学在我手里就是个擀面杖,到你那儿就成倚天剑了呢?不对,你这家伙肯定是对兄弟有所保留,藏招儿了吧?”
“我只是去问他几个问题,结果如何还不好说。”
“所以你让我先不通知支队?别谦虚了,到底有什么秘诀?说来听听?”
“秘诀一般都刻在山洞里,问我没用。”彬左手握着方向盘,心思却似乎在另一只手上,“心理战术不能用来砍人,只是打破原有的壁垒或建立新的沟通模式;也可以说它是把桃木剑,谁心里有鬼,对谁就好使。”
“哇,钟馗大仙!可我咋觉得对我也好使呢?”
他和依晨同时笑了出来。
我觉得他俩笑的原因恐怕不一样,就问:“笑什么?”
“那是因为你心里有鬼。”彬摸了摸依晨的头,借着镜子看着我,“不过这年头,谁心里没鬼呢?”
不是错觉,他左边的眼角,不自觉地在抖动。我隐约觉得有什么不妥的地方。作为走动最频繁的朋友,我太熟悉彬了——他以前从没出现过这种无意识的表情动作。
我从后面仔细打量着:“你打算怎么问他?”
“艾森克人格问卷或者洛夏墨迹测试。”不出所料,他半开玩笑地答道,“明尼苏达多项人格调查表不知道准不准,也可以试试。”
他呼吸平稳,语速如常,肢体没有小动作。
“我跟你说真的呢。你打算问他什么?”
“人还没见着,我怎么知道该问什么?”
“好像是要下雪……靠边吧,就在马路对面。”我望着窗外,又想起他说过的那句话——
“怎么能把尸体抛在小月河呢?”
我模仿着他的语气,似乎回忆起这种熟悉的口吻:“怎么能把尸体抛在小月河呢?”
“嗯?”彬正在叮嘱依晨锁上门乖乖在车里等我们,可能是没听清我说的是什么,或是没想到我会突然冒出这句话。
下车后他没再说话。我俩并肩走向东边的过街天桥,忐忑的直觉却像锥子一样不停地戳着我的脑袋。
临近午夜,彬居然把依晨单独留在车里,只为了帮我抓人。为什么?他一向对案件避之不及,更别提会如此上心。
上桥的时候,天空终于开始掉点儿了。起先我还以为是雾,随后才发现是雪花,或是介于二者之间的某种水的形态。
“你能有什么心理战术?那老东西油精油精的,绝对是滚刀肉。我讯问过他几次,一次比一次无处下手。别装高深莫测了,分享一下吧。”
“下雪了。”彬伸出手,手心向上,眼角又抽搐了一下,“大年初二……说起来,今天好像是‘大寒’,老天爷倒是会应景儿。”
我愕然停在了天桥的西侧。
不是因为他答非所问,也不是因为我的逻辑思维闪光,更不是因为有雪花掉进脖领子里激醒了我,我不知道具体原因,也可能是所有的原因累积在一起,令我察觉到某种异样的气息——仿佛一个陌生人在身侧,抑或是一个熟悉的朋友在远方。
望着他的背影,我几乎不加思索地脱口道:“站住……”
彬真的应声站住了。
“你想杀了张明坤,对吧?”
“我还想杀了辛普森、科克伦和德肖维茨(后两人均为辛普森的律师),去年世界杯阿根廷被淘汰的时候我想毙了裁判和整支德国队。是,没错。如果他真是罪犯,我希望他死。”他回过身,表情很放松,似乎是觉得没必要在这种问题上遮遮掩掩,“馨诚,你不想么?”
我……
扬起头,黑色的天空反衬出无数灰白的纷纷落落,细密的冰晶贴在脸上,随即被体温蒸发,化成水,被风吹到,又结成冰。我无端地想起《辛德勒名单》中的某个场景:集中营的焚化炉夜以继日地吞噬着犹太人的尸体,把他们骨肉和灵魂的灰烬扬散到临近城镇的每一个角落。
如果张明坤把自己的外孙女成功抛进了小月河,樊佳佳现在会怎样?也许在初冬的残阳下,河水会升华到天上,再结晶坠落,打在脸颊,留下泪痕一样的轨迹,告诉人们这个冰冷的事实。
真的很像,我几乎能从空气中闻到那间小发廊里的气味。
是的,我想。我希望每一个罪犯都能得到应有的惩罚。
“你真的想杀他……”
“还没到打算在一个刑警面前下手的程度。”彬笑了,不含任何蔑视、诱惑或拉拢的成分,“我只是来帮你问出口供。”
“那你打算上去跟他说什么?”
“问他第一次自慰的经历或是念几段咒语,总之能让他开口就好。我看楼牌上的号……这就是一号楼吧?”他指着天桥东侧临街的那栋建筑,“611室应该是左起六层第一个窗户还是右起六层第一个窗户?灯都黑着,老先生是不是睡了?”
我呼出一口白色的哈气,吹得雪花四散。“你还是不要上去了。告诉我怎么念咒,这次我扮哈利·波特。”
彬的笑容中断了一秒。“你还真担心我会推门后掏出把菜刀剁了他?”
“你不会,你没那么蠢——虽说我不相信你真的会杀人,但即便你会,也不可能在这么个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使用这种拙劣的手段。”
“杀人就是杀人,结果高于一切,何来优劣之别。”他回报我一个顽皮的笑容,“不过你这算是夸我呢,对吧?”
摸不透……
“总之你别上去。告诉我该怎么发问,能问出来自然好,问不出来我认投了。”我选择相信自己的直觉,语气很坚定,没有半分斡旋的余地。
雪越下越大。彬的双手插在兜里,头发和外套都覆上了一层银白色的霜。尽管他的嘴角仍旧残留着笑意,但我知道,公开表明不信任的言辞已经冒犯到了他。
“由你由你,不过……”温和的口吻后面,彬的目光却变得森森逼人,“我要真想杀他,凭你,拦不住的。”
我走得相当慢——地滑,再加上犹疑。彬的那套“咒语”,我左思右想总觉得不大着调。
“特殊类型的性取向不是突然出现的,凡事都会有个渐进的过程。你不必问张明坤是否对樊佳佳做过什么,你甚至要告诉他你不是为了他外孙女的案子来找的他。”
“对,咱这叫民警春节下社区,三更半夜摸门慰问孤寡老人。对吧?”
“随便起个引子,比如告诉他刑事案件的追诉时效——按规定,法定最高刑为无期徒刑、死刑的,追诉时效是二十年,但如果二十年后认为必须追诉的,报请最高检核准后一样可以继续追诉;而奸淫幼女,则是有可能判处十年以上有期徒刑、无期徒刑或者死刑的重罪。”
“唔,你是个好律师,然后呢?”
“告诉张明坤,就说警方正在对樊佳佳的父母进行问讯调查,其间他女儿一不小心说漏了嘴,把他几十年前做过的恶心事抖搂出来了……结果他的女婿摩拳擦掌地要过来把他先阉后杀,警方暂时扣住了他女婿,现在正找他核实情况……细节你自己现编就是。总之,要让他觉得,想留住自己的老命,监狱会是个不错的去处。”
“等等,你是说让我拿他奸淫过自己女儿这个说辞来诈他,逼他承认诱奸并杀害了自己的外孙女?拜托,这现实么?”
“放心吧,只要添油加醋地转述这些内容,我保证你能有所斩获。”
“要是他以前没动过自己女儿怎么办?这可是咱们虚张声势的大前提。”
“他做过的。相信我,他做过的。”
我越琢磨越觉得心里没底,回过头看,彬正沿着楼梯走下天桥,同时在用手机打电话。
眼下,当务之急还是就这个小伎俩再深入探讨一下,可我又觉得应该相信彬的能力,毕竟从我这些年经历过的事情来看,他在这方面从未落空过。
可刚才那种忐忑的感觉依旧挥之不去,我一边走一边整理思路,希望能搞明白自己在担心什么。因为地处西城与海淀两个辖区的交界处?这个应该不成为问题。张明坤万一不答理我怎么办?我有自信能控制住局面的,大不了白忙活一趟……我突然发现自己在一步三回头,完全不自觉地、无意识地、一次又一次地回头望向彬。
彬好像挂上了电话,但还拿着手机在继续拨号。
等等,都这么晚了,他在给谁打电话?
对这个案子别样的关注,左侧不停抖动的眼角,公开表明对嫌疑人的憎恨,不着调的“咒语”……还有,还有……
“怎么能把尸体抛在小月河呢?”
沐浴在一片零星的寒意中,那种语气,分外熟悉。
那还是我刚调去预审的时候,为了熟悉刑事案件的基本流程,曾多次在法院旁听过刑事审判。法台后的裁判官,无论男女,也不分长得高矮胖瘦,他们抑扬顿挫的语气,都与彬说那句话的时候一模一样。
唯一不同的是,如果彬裁判一个人,没有,也不需要任何形式上或实质上的法律标准,即便是张明坤……不对——张明坤不会侵害过自己的女儿,不可能!
我真的是被惯性思维,确切地说是被惯性信任与依赖屏蔽了大脑。如果张明坤的女儿曾经在幼年遭受过来自父亲的性侵害,又怎可能安心将自己的孩子送去张明坤家里住?没有任何一个母亲会这样做的!
我望着彬,分明感到风雪中的苍穹,黑沉沉地压了下来。
彬还在倚着车打电话,面朝着气呼呼向回走的我。我用力地拭去挂在眉目上的冰雪,心中百般不解:为什么要糊弄我?为什么骗我?看什么看!看着我被你耍得跑来跑去很开心么?
我抹把脸定定神,即便隔着很长的一段距离,我也能立刻确定——这不是我恼羞成怒后的主观意识衍生品——彬在笑。是的,就在白色的雪雾后面,虽然看不清楚,但我知道,他在笑。
离天桥的东端越近,他的表情越清晰。不错,他是在笑,不是用嘴,而是眼神,一种近乎放肆的眼神,既是无所顾忌的挑战,又是胜券在握的控制。短暂的迷茫令我放慢了脚步:彬不是这种人,借由蒙骗朋友来获得恶作剧般的快感,而且不吝于如此赤裸地展现出来……不,以我的了解,他不至于这么低级。
他看的,不是我。
我像个折返跑运动员一样刹住车,蓦然回首,身后,塔园东街小区一号楼611室,也就是靠近这栋居民楼北侧六层第一扇窗户,亮了。
我的天!
“喂!”我冲他喊了一声,发足狂奔。有事情要发生。彬支开我,给一个他“希望”去死的嫌疑人打电话,一定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彬没有回应我,自顾自地绕过车头,打开副驾的车门把依晨唤了出来。与此同时,我觉得身后的某处,传来了轻微的异样响动。
回身前,我就大概猜到了会出现的场景:亮着灯的611室,窗户打开了。瘦小枯干的张明坤只着内衣,一手举着听筒,一手抱着座机,站在窗前,在漆黑与苍白的天地间,显得既渺小又醒目。我甚至感觉到自己在和他一同颤抖。
我也终于确信,自己预料得没错——彬就是想要他死。
随后,下意识或无意识地,我犯下了致命的错误:再度折返,跑向东街小区一号楼方向——很可能,这使我成为了一个间接的协助者。在我跑出不到几十米的时候,自611室的窗口处,张明坤好似一只支离破碎的风筝,以一种与周围动态背景不协调的急速,坠落。
也许我没想到会出现这种意外,也许我跑的时候就知道会有什么结果,也许我就是不愿意独自面对,也许我只是不希望再受任何规则的约束……也许我选择了相信,我相信,此刻天上飘落的,真是那个被害少女的眼泪。
也许,和彬一样,我也希望,他去死。
从转身时僵硬得近乎没有知觉的双脚判断,我一定在那里站了很久很久。到底有多久,我不清楚,因为直到回身前,我的心神仍和这个夜晚一样:黑暗、空旷、冰冷。
彬已来到我身后不远处,双手插兜,问道:“是打120急救,还是报警?”
语气平缓,表情如常。没有哪怕是一丝一毫的嘲讽、得意、兴奋、内疚、担忧、恐惧……就好像他在“指纹”里举着一杯波本加咖啡的样子。没有,什么都没有。他已经泯然众人,成为了一介过客。
我皱了皱眉,缓步上前,伸左手握住了他的右腕:“老何说得没错……”
“什么?”
他还在等我往下说,我已经出右手一切他左臂的肘关节,左手反窝他的腕子,顺势让右手穿过后背去摁他脖颈子,同时双臂发力把他往身侧带,左脚迈出下了个“别子”——却没别到位置,就被他一转身用左脚反别住,随后他似乎一沉腰,把我整个人兜了出去。他没发力,而且可能是怕地滑,就手往回还拉了我一把。
那一刻,我至少明白了两件事:第一,无论是出于失落或内疚,我当时唯一要宣泄的情绪,只有愤怒;第二,彬会反擒拿。
“行啊,韩少!”我手肘撑了下冰凉的天桥护栏把握平衡,另一只手已经去叼他拉我的那只手,“咱哥儿俩试巴试巴!”
彬振了下手臂挣脱我,退后几步:“晨晨在车里能看见咱们,你真想当着她的面动手?”
一上来就把话说到这份儿上,我还真没辙。
但凡周围的朋友都知道,彬在生活中固然温顺随和,但对自己女人的溺爱程度却已经到了夸张的程度。有依晨在的场合,粗口、荤口都会被当做不尊重的表现,甚至可能成为彬翻脸的理由,更别提动手打架了。尽管出其不意地下手没占到便宜,但我还是有自信能放倒他——只不过,仅仅为一时激愤,我不想真的跟最好的朋友反目。
我攥着双拳走上前:“你刚才给张明坤打的电话?”
彬看了眼还亮着灯的窗口:“咱们不应该去看看刚才那个坠楼的人么?也许还……”
“回答我!你刚才是不是给张明坤打的电话?”我抬手想拽他脖领子,在半空又停住了。“别打岔!我能去移动公司查通讯记录的,别再想蒙我!”
他一脸的费解:“是。怎么了?”
“你怎么知道他家电话的?”
“案卷里……”
“胡说!你根本没看过卷!你只看过尸检报告,那里面没电话。”
彬把一只手搭到我肩上,话音沉了下来:“你不会以为我只认识你一个警察吧?”
他在用手压我,不是很用力,却足以令我紧绷的身体无可救药地松弛下来,沮丧的情绪油然而生:“你杀了他……”
彬轻摇了下头:“我没有。我只给他打了电话,地心引力杀的他。”
我推开他的手:“这事儿不可笑。彬,你说了什么,逼他自杀?”
“我只跟他说赵馨诚警官要去找他问话,算是提前帮你按个门铃。”他恢复了双手插兜的姿势,“至于他为什么如此着急见你,以至于要用自由落体的方式来拉近和你的距离,我就不知道了。”
“地心引力和自由落体……哈!”我靠在护栏上,长吁了口气,惊得面前雪花乱飞,“你不用做出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来。我知道,你心里肯定很得意,是吧?你是高手,牛逼!成了吧?你不但能协助警察找到罪犯,还能一个电话遥控嫌疑人畏罪自杀。而且,你甚至是在一个警察、一个朋友、一个兄弟的面前这么干的!不错,你说得对!要想他死,凭我,拦不住你!行了吧?满意了么?”
“这结果,难道你不满意?算我还你个罪犯,咱们两清了。”彬踱到我身侧,吹散栏杆上的积雪,“说起来,你真不打算去看看他?万一他运气好,没摔死呢?”
“他该不该死,你没权力裁判。”我盯着他,“你能划出条道放跑苏震,却自己动手办了张明坤,抽自己嘴巴很好玩儿,是么?”
“板井路那个案子么,我是为了拉你一把。”
“拉我一把?把我从准副支队长的位子上拉到停职检查,我真得好好谢谢你啊!”
彬轻嗤一声:“找两个混混出证?那两个东西以后犯点儿什么事,你帮不帮他们?其实帮不帮都有麻烦。亏你在预审干了那么些年,要做,就做得手脚干净些。”
我依旧愤愤然:“别把咱俩说得跟一条线儿上似的。无论用什么手段,我从没打算自己动手料理一个没被法律裁判的人。”
“打电话又不犯法。”
“诱导嫌疑人自杀,顺手还摆了我一道,这算你理直气壮的本钱?”
彬似乎想尽早结束这场争论:“那你想怎么样?逮捕我?动手打我?还是割袍断义?”
我被问住了,因为我确实不能把他怎么样。
“你……既然你有本事一个电话逼他自杀,为什么就不能按程序办事,拿下他的口供呢?而且我们根本没证据证实他就是罪犯——没有任何直接证据证明他杀了自己的外孙女!好,就算是他做的,人一死,来龙去脉全都不可能再问出来了。没准他不只糟蹋过樊佳佳,万一还有别的受害者呢?你不知道……”
“是他。”
“你不知道是不是他!现有的证据、摸排结果、逻辑推理、法医鉴定,或是你他妈的什么心理分析、犯罪剖绘都不能证明是他!你不知道他是不是真正的罪犯!你不知道!你不知道——”
“是他。”
“是他妈个屁!你把人搞死之后再强调一定是他有什么用?没机会证实了!如果不是他,如果罪犯不是他,你就害死了一个无辜的老人!你和那些谋杀犯在本质上就没有区别!没有!”
“我说了,是他。”彬小心翼翼地把手搭在吹干净的护栏上,好像生怕被烫到,“而且,对他进行过那么多次讯问的你,也知道的,就是他。”
“我怎么知道……”
他看都没看我,打断道:“你真敢说你不知道?”
“你大概以为,我对在小月河周边作案的人抱有某种基于情感纠结的……厌恨,所以才耍手段诱导张明坤去死。”彬仰头叹了口气,“也不能怪老何多嘴……我再重复一次:他跳楼,与我无关。不错,没有人会喜欢奸杀幼女的嫌犯,但我还犯不上因为有人在小月河抛尸,就非弄脏自己的手不可。”
起风了。我本能地收紧领口,挡住了四处乱蹿的雪花。彬没动,我望向他的侧影,恍惚了片刻。
因为我发觉他已不在这里。
我看到的,是站在小月河畔那个出神的彬。无论是烈日当空,还是大雨瓢泼,抑或秋风萧瑟、天寒地冻,他大概都曾一袭黑衣,如青蝉伏地般流连在河边。涓涓河水穿过伤痕累累的岁月,男孩变成了男人,却始终无法离开孤独落寞的迷宫终点。想来,彼岸回忆的风景,一定无比绚烂。
尽管不是很了解他的过去,但我此刻和他站在一起,这已足够——没有人能完美掩盖自己的情感。
彬,你也不能。
“去年办过一个案子,很郁闷。”出乎意料地,他比我先回到了过街天桥上,“当事人是家国营单位,因为欠货款,被某企业告到法院。简单说来,欠条是伪造的,但一鉴定,发现欠条上加盖的国营单位公章却是真的。我跟当事人单位的领导说,除非我们寻求‘特殊途径’改变鉴定结论,否则这案子输定了。”
我不明白他想说明什么,没搭腔。
“领导一脸正气地告诉我,要依法办事,走后门托关系是不正之风,事关国企形象——跟他没事就长吁短叹国有资产流失那副忧国忧民、痛心疾首的样子判若两人。”
我还是不明白他想说什么,但我猜得出下文:“看来是你私自寻找‘特殊途径’改变了鉴定结果,帮这家国企赢了案子,对吧?”
“嗯。”
“然后呢?挽救了国有资产的大律师,你想说明什么?”
彬似乎刚意识到风很大,也收了收衣领:“后来那家企业不服判决结果,上诉并指控我们勾结一审的鉴定和审判人员,篡改鉴定结论。中院找双方当事人谈话后,一纸司法建议书投到司法局和律协,我被立刻停止执业,直到听证会结束。听证会上,那位领导亲自作证,说我曾劝诱过他采取不法手段参与诉讼——当然啦,被他严词拒绝。”
“哦,所以呢?是不是你也想那个国企领导去死?后来没事半夜给他打个电话试试?”我嘴上调侃,心里却大概明白了他的意思。
“想他去死?没有。我能理解他。”
“什么?”
“很多人都是这样:明明无所谓用什么阴险卑鄙的手段来达到目的,却一定要把自己粉饰得一团正气;如果有人替他们达到了目的,他们往往事后还要跳出来大骂那个执行者,不仅仅是为了维护他们的——用你的话来讲,叫‘道德洁癖’。”彬不怀好意地朝我一撇嘴,目光却劲透风雪,直抵我的双眼,“而且,他们之所以这么表现,是羞恼于被人看破了自己最阴暗的另一半。‘每个人的衣橱里都有一具骷髅’,一不留神被人抬到大街上展览,只能矢口否认了。馨诚,我是说——赵馨诚警官,这衣橱里的骷髅,你真以为是我的收藏?”
我慌乱地叮嘱自己:他只是在利用某种类似催眠式的心理战术,试图瓦解我价值体系里固有的道德防线。“你少在这里含沙射影!”我提高嗓门,尽可能显得强硬,“我没想让张明坤死!我说过,我们不知道他是不是真正的罪犯;即便是,我们也无权去决定如何惩治他!”
“别再这么说,馨诚。”彬掏出烟,“嘎啷”一声脆响,用那个银色的打火机点上火,“这会让我质疑你为人的品性。好歹是堂堂七尺男儿,不带睁眼说瞎话的吧?”
“彬……哦不,是巧舌如簧的韩彬大律师,我告诉你:这衣橱和骷髅就是你自己的,我家不趁这物件。”
“哦,是么?”彬吸了口烟,抬手递到我面前,“那这么半天了,我不止一次问你要不要去看看失足坠楼的张明坤,你除了在我面前又打又骂满嘴牢骚的,好像既没打120急救,也不去查看下坠楼人的情况。我是觉得,就算他没摔死,被你这么一耗,冻也冻死了吧?”
我接烟的那只手立时僵在了半空中。
“你真的确定,不想他死?”
往回走的路上,我一言不发地低头大口抽烟,再找不出半句说辞。彬倒是平静地建议我在刚复职的情况下,不要惹麻烦上身,等天亮有人发现尸体自然会去报警。如果调查发现张明坤跳楼前接到过他的电话,他自己会想办法应对过去,不会牵扯到我。
我不好意思点头应允,只是不停地问:“你在电话里都跟他说了些什么?居然能让那么个老油子自己送死?”
彬对我的尴尬发问报以淡然的微笑,仿佛担心会加重我的负罪感:“问这个干吗,你不会想知道的。相信我,你不会想知道的。”
我大概已经成为了斯德哥尔摩综合征患者。
快走到车那会儿,我又问他:“如果张明坤能够通过诱奸的方式长期占有樊佳佳,为什么这次要冒险杀了她?”
“不好说,可能性太多了。”彬没回头,“没准这次那孩子幡然醒悟了,或者只是他老人家采用某种窒息性快感体位的失误……但总不会是那孩子自己勒死的自己,对吧?”
他的回答无可指摘,我只能继续扯些不着边际的问题:“即便张明坤就是凶手,可被害人跟家中两位老人都居住过,会不会她的爷爷,就是那个叫樊成国的,也对自己孙女有过……”
“对呀……”彬停得很突然,搞得我差点儿直接撞他身上,“虽说,赶上爷爷和姥爷都是禽兽的几率比较低——也太背了点儿——不过你说得有道理,我还真没考虑过这个问题……”
随后,他转身拿过我手上的烟,做沉思状地嘬了一口,抬头看了看我。
清澈无瑕的眼球,漆黑无边的瞳孔。
“那你看,要不要我再给樊成国打个电话?”
他说这句话的样子,完全是一个找警察寻求帮助的普通市民,一个向当事人征询意见的尽责律师,一个和朋友无话不谈的至亲手足——简单而真诚。
我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好冷的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