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依萱奇怪地发现,小李和小王基本上足不出户,除了吃饭的时候和父亲聊几句无关紧要的家常,平时总是无声无息地呆在厢房里,不知道究竟在干什么。
齐弘文认为,日本人从中国抽调青年人去日本做工的可能性确实非常大,因为近年穷兵黩武,急速向太平洋区域扩张,国内的学生、工人、渔民等全都应征入伍,军工生产也面临困境,而大量具备一定素质的中国青年只要稍加培训即可为其所用,而且使用成本接近于零——没想到,就像一滴水掉进了油瓶那么巧,这件事让孟松胤阴差阳错地遇上了,早知道会有这么糟糕的结局,当时说什么也不让他去冒这个险了。
齐弘文最近整天守在书房里,看上去有点心神不宁的样子,收音机一会儿打开,一会儿关闭,似乎是在等侯什么重大的消息。
有时候去厢房送水,齐依萱惊讶地看到,小李和小王天天闷在屋子里所做的事,竟然不是下象棋便是打纸牌,最多也就是出去买几份报纸回来看看。但是,但凡门外稍有动静,他俩便立即警觉起来,暂停手头的棋牌竖耳辩听。有一次,一名东吴大学的校工来给齐弘文送信,俩人当即跳起身来躲在窗后,右手插在胸前像是随时准备掏枪。
齐依萱实在忍不住好奇,又向父亲打听他们到底是什么人、来这里干什么?齐弘文严肃地叮嘱道,不要再打听了,这不是女孩子家应该过问的事,顺便又宣布了一个惊人的消息:几天之内即将搬家。
“搬家?”齐依萱简直惊呆了。
“搬到僻静点的地方去住一阵,”齐弘文尽量显得轻描淡写,“你也稍微准备一下,可能说走就走。”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齐依萱有点明白过来,开始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这个你先不要管,”齐弘文的口吻非常奇怪,“日后,万一……我是说万一发生了什么事,你最好的去处是爷爷奶奶家,千万不要再留在苏州城内,明白了吗?”
齐依萱当然不明白。
爷爷奶奶远在吴江乡下,去那里干什么?难道是避难?
“别担心,爸爸无非是多做几手准备,”齐弘文改用轻松的口吻安慰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嘛。”
齐依萱越想越害怕,但父亲又不想透底,不知道这件没头没脑的奇怪事到什么时候才能一见分晓。
更为奇怪的是,本来一直在滚绣坊内探头探脑的小特务,突然像秋风下的落叶一样,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几天里,齐依萱一直在考虑是不是应该为孟松胤做点什么。想来想去,想到了一位闺中密友萧碧云的父亲,听说是位戒烟局的局长,据称在黑白两道都极兜得转,跟日本人的关系也非常近,常人办不了的事,他都能办到。
一个雨天的下午,齐弘文终于穿戴整齐出门而去,齐依萱一看是个机会,拿起一把雨伞也悄悄溜了出去。
来到萧碧云家,把事情简单一说,萧碧云也挺着急,忙说现在就陪你去找我父亲。
萧碧云留着短短的头发,戴着一付沉甸甸的眼镜,平时特别爱看鸳鸯蝴蝶派小说,以前跟孟松胤也见过几面。
戒烟局位于观前街上的承德里,只是一幢不大的青砖小楼,要不是门口站着一名身挎盒子枪的缉私队烟丁,真让人误认为只是殷实人家的私宅。
“戒烟局开烟馆,大概也是天下第一奇景了,”萧碧云苦笑着说,“看到旁边的那间烟馆了吗?那可是苏州最大的烟馆,生意一天比一天好,地方越占越大,最后把戒烟局挤到角落里去了,哈哈,真是极大的讽刺啊。”
“唉,这年头什么东西都缺,就是不缺这玩意儿,”齐依萱感叹道,“醉生梦死的人真是越来越多啊。”
确实,沦陷以来,烟毒愈演愈烈,日军可谓一举两得:一方面可以消蚀民众的反抗意识,一方面可以大肆敛财弥补军费开支,而各级官吏更是乘机自肥,大赚特赚昧心黑钱。
战前的民国政府有个设想,名曰“六年禁烟”,计划在六年之内分批传戒烟民,直至彻底禁绝,没想到沦陷后流毒变本加厉,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更滑稽的是日本人既要做婊子、又要立牌坊,制定了一个“烟民登记领照暂行法”,规定烟民必须领取“戒烟”执照。比方说,缴费三元,半年换发一次的“甲照”,可在家中吸食;缴费一元的“乙照”,只可在“戒烟所”吸食;无照私吸的,被抓住了罚款吃官司。于是,苏州城内一下子冒出了一百多家挂羊头卖狗肉的“戒烟所”,各级贪官污吏大发横财。
“大小姐,萧局长不在办公室,在隔壁吹箫呢。”烟丁看到萧碧云后讨好地招呼道,朝旁边的“戒烟所”一呶嘴。
“哼,成天就知道抽、抽、抽。”萧碧云不满地咕哝道,拉着齐依萱折向门口挂着厚门帘的戒烟所。
齐依萱首先看到的是大门两旁的一付对联:“重帘不卷留香久,短笛无腔信口吹”。一掀门帘,一股怪异的浓香顿时扑鼻而来,只见大堂上排列着几十只烟榻,几乎每只烟榻上都躺着烟客,烧烟匠穿梭往来伺候客人,而瘾君子们则一边吞云吐雾一边与女招待调情说笑,看上去一派兴隆景象。
“哎哟,大小姐来了,”一名烧烟匠看到萧碧云后马上迎了上来,“局长在雅间里,我带你去。”
齐依萱这才看到,大堂后面还有数间装饰得极为精致的包厢,推门进去,只见烟榻上横卧着一名光头、酒糟鼻子的矮胖老男人,正是以前见过几次的萧碧云的父亲,连忙礼貌地叫了声“世伯”。
局长的身边半躺着一位长相妖娆的女招待,见状识趣地退了出去,随手关上包厢门。
“爸爸,齐依萱有点要紧事想托你帮忙。”萧碧云半是央求半是命令。
“呵呵,什么事啊,只要我办得到,闲话一句。”局长非常客气。“来,坐下来慢慢说。”
齐依萱忙将孟松胤的事大致说了一遍,心里其实已经做好准备,猜想这位局长十有八九会面色一变,就像一表三千里的表舅那样,将脑袋摇得拨浪鼓也似。
“小事情,小事情,闲话一句。”没想到局长居然满口应承。“只要是关在梵门桥弄里的宪兵队,那就没问题。放心吧,要是没旁的事,我保他明天回家。”
“真的?”齐依萱惊喜地叫了起来,没想到事情竟然这么简单。
“这样吧,你们俩先回去,我下午去一躺宪兵队。”局长半坐起身来爽快地说道。
“我爸爸三教九流的人都爱结交,宪兵队里有不少老关系,跟日本人也说得上话,”萧碧云得意地说,“日本人也得靠我爸爸帮他们赚钱,所以多少应该买点面子。”
齐依萱礼貌地告退,回家的路上,直庆幸事情终于出现了转机,顿觉脚步轻松,眼中看到的全是希望。
但是,这份阳光明媚的心情一回到家就被彻底打破了。
齐依萱没敢告诉父亲自己出去找萧家父女的事,只说一直呆在家里闷得慌,随便出去转了转。
齐弘文倒是没有责怪之意,但匆匆说出了三句令人目瞪口呆的话:准备搬家!今天就搬!现在就搬!
所谓的搬家,其实无非是收拾一些换洗衣服和锅碗瓢盆,齐弘文额外又整理了一箱化学典籍,其它东西一概不带,加上小李和小王,四个人一人一辆黄包车便全部搞妥。
黄昏时分,四辆临时叫来的黄包车先后走出滚绣坊,朝城北方向一路跑去。
新居位于城外的山塘街四百二十五号,外表看上去破破烂烂,其实还是一套很有来头的明清府第,据说曾是一位大盐商的私宅,不过现在却居住着十几户人家,齐弘文选择这样的地方,显然是看中了它独特的地理环境。
山塘街东起阊门,西至虎丘,长约七里,相传为白居易所建。整条长街依河而筑,自古以来便是南北客商的聚集之处,连开首也把阊门、山塘一带称为“最是红尘中一二等富贵风流之地”。但是,民国以后,这里日渐萧条,外地难民大量聚居,慢慢演变为一处平时鲜有外人进入的偏僻之地,再加上由于街道与河道并行,形成了山塘街南侧的房屋全部一面临水,真个是“君到姑苏见,人家尽枕河”。比如四百二十五号这所宅第,便是典型的前门沿街、后门临河,确是非常理想的藏匿之地。
后门临河的好处是:既能杜绝来自背后的威胁,而万一正面受到攻击时又能从水道脱逃。
大宅院重门叠户,齐弘文租下的是最后一进,后门一开便是清澈的山塘河。
小李和小王住在楼下的厢房里,齐家父女俩则住楼上的两间。齐弘文对女儿说,这几天哪也不许去,连大门都不能出。
齐依萱注意到,后门的石台阶下停泊着一只小木船,二楼的窗户口还悬挂着一根麻绳,也就是说,危急之时,可以从二楼窗户直接滑落到船上,半分钟内便摆渡到对岸。
齐依萱嗅到了一股危险的气息。
一大清早,小李带着一名挑夫送来了一担大米和半篮鸡蛋,甚至还有一只油汪汪的金华火腿,左邻右舍见了羡慕得眼里几乎要冒出火来,私下里纷纷猜测新来的这户人家到底是什么来头,居然能搞到这些堪比黄金的东西。
日子还像以前那么过,只是更加寂寞和无聊,齐依萱整整一个上午呆在楼上的房间里,靠在临河的窗前眼巴巴地望着河面发呆。
山塘河上总是空空荡荡,只有清晨和傍晚时分才能见到几只乡下人的卖菜船悠悠驶过。齐弘文拿出一大卷钞票交给齐依萱,说此地买菜倒是方便,城里根本看不见的新鲜蔬菜,在这里足不出户便能买到,日后也别惦记着省钱,干脆天天吃个畅快。
“爸爸,你哪来这么多的钱?”齐依萱有点奇怪。
“最近不是物价飞涨吗?学校里发了一笔特别津贴。”齐弘文轻描淡写地说。
第二天,齐依萱心里一直惦记着孟松胤的事,不知道萧碧云的父亲把事情办得怎么样了,到了下午,再也按捺不下心头的焦虑,跟父亲提出了出门的请求。
“不行,现在出去太危险。”齐弘文断然拒绝。
“好不容易才有点眉目……”齐依萱有点生气。
“事情其实是这样的,”齐弘文像是耐心地为学生解答难题,“要是事情办妥了,孟松胤自然释放回家;要是办砸了,你就是去了也没有用,所以,你去不去根本就无所谓。”
“道理是没错,可不去问个明白,总归放心不下。”齐依萱还不死心。
“要不这样吧,”齐弘文沉思片刻后作出决定,“我让小李陪你去一趟,直接去直接回。”
“好吧。”齐依萱只能答应。
走出门去,山塘街上并没有多少人,齐依萱走在前面,小李却远远地跟在后面,一路走到阊门总算叫到黄包车。两人分乘两辆车,小李依然远远地跟在后面。齐依萱猜想,小李的目的,肯定不单是因为两人同行引人注目,更是防备自己身后粘上甩不掉的尾巴。
为了节省时间,齐依萱没有先去萧碧云家,而是一路直奔观前街承德里。
来到“戒烟所”门口,让车夫等在门口不要离开,小李则下车从报童手上买了一份报纸,闪在路边的电线杆边装作看报纸的样子,双眼时时留意身边的动静。
齐依萱掀起布帘走进门,对烧烟匠说“找萧局长”,又被领到了昨天的那间包厢。
推门进去,只见萧碧云的父亲依然横卧于烟榻之上,只是身边半躺着的女招待已经换了一名,连忙躬身叫了声“世伯”。
局长挥挥手让女招待出去,放下烟枪慢吞吞地喝了口茶,脸上的表情没有昨天那么客气可亲了。齐依萱想,坏了,不是好兆头。
“那个姓孟的事情我已经问过了,本来呢,人在宪兵队手上,应该是闲话一句……”局长挠挠头皮。
“现在呢?”齐依萱忙问。
“现在转到野川所去啦。”局长脱口而出。
“野川所?!”齐依萱只觉得心头一沉。
“是啊,事情搞大啦,我的闲话就说不上了,”局长又挠挠头,“按说他那点事吧,根本就不算事,可不知道怎么搞的,一下子就转走了。”
“世伯,还有法子可想吗?”齐依萱脸都发了白。
“办法嘛,也不能说没有,”局长的目光在齐依萱的身上乱扫,“可是,难啊,得慢慢商量了。”
“得花大钱吗?”齐依萱想起了滚绣坊的房子。
“不是钱不钱的问题……”局长摇摇手,“得慢慢想办法。”
“那到底怎么办呢?”齐依萱完全没了主张。
“别急,我萧某人既然已经答应帮忙,那这件事情我一定管到底,”局长恢复了和蔼可亲的神情,“这样吧,我晚上请朋友吃饭,你一起作个陪,大家一起想想办法如何?”
“不……不……”齐依萱从没遇到过这样的事,一下子慌乱起来。
“呵呵,吃顿饭有什么关系呢?”局长满脸堆笑,“又不会把你也吃掉。”
“不行,不行,”齐依萱像被烫着了一样大摇其头,“世伯,外面黄包车还在等我,我先走了。”
“那就随你便啦。”局长扫兴地往烟榻上一躺。“小家伙一点都不识抬举。”
齐依萱快步走出“戒烟所”,心里又气又急又害怕,忍不住边走边抹开了眼泪。
坐上黄包车直接回到山塘街,把孟松胤已被转往野川所的事情跟父亲一说,齐弘文也愁得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唉声叹气,一筹莫展。
“唉,没想到事情竟会糟糕到这个地步,”齐弘文一拳擂在桌子上,“唉,追悔莫及、追悔莫及啊。”
“接下来怎么办呢?”齐依萱的声音带着哭腔。
“唉,真是对不起孟松胤啊!”齐弘文的眼角闪现出一丝泪光。
“能不能让你们的人想想办法呢?”齐依萱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样叫道。“既然连火腿和鸡蛋都能搞到,说明他们还是有些门路的,为什么不试试看呢?”
“傻孩子,这不一样。”齐弘文摇摇头。
“怎么不一样呢?”齐依萱追着问。
“这些天来,你也应该看得到,爸爸的处境很危险,早已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齐弘文苦笑着说道,“爸爸已经考虑好了,像现在这样带着你东躲西藏也不是个办法,所以过几天就让小李送你去乡下爷爷奶奶家。”
“我不去。”齐依萱赌气地叫道。
“不去不行啊,”齐弘文摸摸女儿的头,“等过了这一阵,爸爸会去找你,然后在乡下过一段太平日子再说。”
“我不去。”齐依萱还是那句话。
“你看,爸爸现在连晚上睡觉都睁着一只眼,枕头底下还塞着这鬼东西,”齐弘文看无法说服女儿,心里一急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手枪来,“再说楼下的小李和小王,大概你也看得出来,都是为了保护爸爸特地守在这里的,以前没跟你明说,是生怕你害怕。”
“真有这么危险?”齐依萱看着父亲手上黑油油的手枪,眼睛都瞪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