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进工场的三八大盖越来越多,工作强度和难度也越来越高。
孟松胤一直在寻找一种能暗中破坏这些杀人武器的办法,让所有经过修整的枪支存在某种外表看不出来的瑕疵或隐患,但始终想不出什么好主意来。
车床组的任务是为枪管的外部抛光,这一步骤虽然大有手脚可做,但很容易被检测出来:枪管的强度相对而言比较弱,由于高速旋转的原因,一不小心便会造成弯曲的后果,但在装配过程中容易被检测出来。
后来,孟松胤又把注意力集中到瞄具部分,希望能找到其中的一处软肋,但分析来分析去依然一无所得。三八大盖的瞄具用燕尾槽与准星座配合,可以横向调整,外加一只可以竖立的框式表尺,上有三个觇孔照门抵消瞄准误差,整体相当简洁,并无下手之处。最后,经与老鲁、韦九、洪云林等人再三讨论,一致认为只有撞针部分才是真正致命的要害。
撞针由超硬和耐高温的合金钢制成,如果暗中为它增加一道退火工艺,便可达到材质变软而外表看不出来的目的,这样装配而成的枪支上了战场,用不了多久便跟烧火棍没有两样。韦九说,这件事包在我身上,由我去跟热处理车间的弟兄们商量着办,让小鬼子来个哑巴吃黄连。
温度计的制作很顺利,孟松胤让韦九带回来一小片木板,花了半个小时便做成了像模像样的成品:老鲁身上那沾血的纱布首先被揭了下来,放在碗里洗出血水后灌进西林瓶,随后插入那支断头体温计的玻璃管,将二者一同固定到木板上去,用细布条临时捆绑起来——明天由老鲁带进热处理车间,用水玻璃彻底粘牢,同时封堵玻璃管与橡皮盖之间的缝隙。
温度计制作不难,难的是必须调校后才能使用。按常规,必须分别在加冰的水中和沸腾的水中得到0度和100度的标点,但现在根本无法搞到冰块,只能以人体的体温为基准,将土温度计的西林瓶含在舌头底下,以玻璃管内血水的标示高度为37度,在木板上刻上一条印痕,随后将土温度计交给郭松,找机会在为教官们煮茶的当口将西林瓶插入沸水,以玻璃管内血水的标示高度为100度再刻上一条印痕,最后带回号房,由孟松胤在37和100的刻度之间均匀地分成63个等分,用西林瓶上剥下来的铝皮在木板上每隔十度刻出一道标示线。
三天里边,“目”字型炉具和茶壶被先后带回号房,韦九煅成的木炭也陆陆续续带了不少回来,所有的东西全部藏入号洞,让人觉得既兴奋又不安,但又唯恐日本人又来一次大搜查。
“现在就担心小鬼子来个突然袭击,”韦九感叹道,“千辛万苦准备好这些宝贝东西,要是被狗日的搜走,我他妈就不活了。”
“是啊,付出了多大代价啊。”老鲁隔着棉衣轻轻抚摸胸口的伤处。
伤痕已经初愈,上面的纱布早已拿了下来,用肥皂彻底洗净后绷在一只饭碗上,周围用橡皮胶带粘牢在碗口。孟松胤说,到时候这能起到过滤的作用,也是必要的设备之一。
“孟夫子,现在一切准备就绪,可以说说到底怎么个干法了吧?”郭松实在忍不住好奇。“咱们就在鬼子的眼皮底下干这事,想起来简直跟疯子没有两样。”
“他妈的,就是说了你也不懂啊,瞎打听干什么?”韦九大笑道。“孟夫子的脑袋瓜子确实灵,反正我就认准这个死理了,说怎么干就怎么干,肯定没错。”
“孟夫子,只需要这三种可怜的原料和几件原始的工具,真的就能制造出军用级的炸药来?”耿介之的问题具有一定的深度。
“从理论上来说,完全没有问题,不信你可以问李匡仁。”孟松胤回答道。
“没错,从理论上讲完全行得通,”李匡仁神色并不轻松,“不过,制作的过程非常危险,特别是我们并没有实践的经验,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反应过程中随时都可能爆炸送命,这个大家得有心理准备。”
大家吓了一跳,纷纷面面相觑。
“我看也没什么准备不准备的,大不了就是轰隆一声上西天呗,”老鲁哈哈大笑,“这跟上战场一样,没什么可怕的。”
“危险确实不小,整个过程都没有安全可言,”孟松胤正色说道,“反应过程虽然概括起来只有两步,先是在苯酚中加入硫酸,生成磺酸化合物,随后加入硝酸便得到了苦味酸,但问题是硫酸需要浓的,而我们只有稀的;硝酸需要稀的,而我们却只有浓的,这就增加了不少麻烦。”
“苯酚?”耿介之听得很仔细。“什么时候又冒出来个苯酚?”
“就是石碳酸嘛,”李匡仁解释道,“低熔点的苯系中间体,是很多西药的原料,像阿司匹林、水杨酸什么的里头就有它,稀释后能直接作防腐剂和消毒剂使用,所以鬼子要我们用它泡身体。”
“这么多东西藏在身边太不安全了,依我看,别夜长梦多,明天晚上就动手吧。”孟松胤看着韦九说道。“火种没问题吧?”
“绝对没问题,石膏壳我已经浇好了。”韦九点点头。
“明天我就找机会去洋风炉里抽煤油。”郭松也一脸严肃。
韦九的设想是放工前去炉子里烧好一块木炭,装入一只预先准备好的石膏壳中包裹起来带回号房;为了发火迅速,郭松用注射器去洋风炉中偷偷抽取一些煤油——孟松胤考虑土制温度计中的血水到100度后可能会汽化而显示不清,这样的话就可以马上用煤油来代替。
第二天,火种和煤油安全运回,吃过晚饭以后,所有的原料和设备全部搬入天井,在走廊下的死角里一字摆开,洗澡用的汽油桶内装满了清水放在墙角边。
不多时,值班狱官前来封号,一扇扇号门关得震天动地。
“都进来了吗?”一名年轻的狱官在五号房的窗口问道。
“都进来了。”韦九抬头回答道。
小铁门迅速关闭。
现在,天井里只剩下了孟松胤、李匡仁和老鲁这三个人。
屋内的铺板上,韦九让大家把三个人的被子照平时的样子铺开,里面塞进一些饭碗、衣服之类的杂物,看上去鼓鼓囊囊像是睡着人,防止窗口巡视的枪兵看出漏洞。
天色还没黑透,老鲁将石膏壳内的火种倒在“目”字型炉体的木炭中,李匡仁将注射器中的煤油喷射了些许在炭块上,很快便引燃起一股鲜红的明火。
第一步要做的是提高硫酸的浓度,将来自蓄电池内的最高不超过38%的稀硫酸通过最原始的蒸发手段提高浓度。水的沸点是100度,而纯硫酸的沸点是338度,在稀硫酸中,由于硫酸和水之间引力的影响,成为拉乌尔定理的正偏差,第一个达到的沸点就是水的沸点100度,然后随着水的不断蒸发,一定时间后,98%浓度的硫酸就会形成恒沸物。倘若有条件加入无水硝酸镁,脱水蒸馏后就能得到100%的纯硫酸,也即“发烟硫酸”,那下一步的反应速度就更快捷了。
茶壶里的液体蒸腾、翻滚,散发出一股呛人的气味来,幸好现在戒护队负责巡夜的士兵还未上岗,空中走廊上不会有人走过。
第二步是将浓硝酸稀释,由李匡仁一个人操作,用湿布巾蒙住口鼻,将军用水壶中的浓硝酸缓缓倒入装有清水的饭碗中,然后用玻璃滴管当搅棒慢慢搅拌,待温度冷却后再渐次加入。硝酸的气味更加刺鼻,老鲁竖起双耳倾听四周的动静,唯恐隔壁的四号房和六号房有人发觉后吵闹起来。还好,听了半天没有动静,也许那些劳累了一天的人们现在已经趴在铺板上沉入了梦乡。
这当口,孟松胤早已将茶壶中提纯后的浓酸倒回盐水瓶,换上一壶清水在火炉上继续烧,然后摸出口袋里的纸包,将粉红色的石碳酸往水中倒入一部分。随着水温的上升,结晶体开始融化,孟松胤将温度计插入水中,玻璃管中的液面很快上升,显示出40度以上一些的刻度位置。孟松胤非常满意,石碳酸的熔点为43℃,这说明土温度计的测温误差很小,完全可以当此大任。
接下来向石碳酸溶液中加入浓硫酸,用滴管边滴入边搅拌,同时将温度计插入反应液中不停观察温度,直至温度上升至95℃。
“准备冷水。”孟松胤对李匡仁低声命令道。
李匡仁立即拿起一只空饭碗,去汽油桶中舀来一碗清水,蹲在孟松胤身旁随时听候指令,防止温度继续升高。
“计时开始。”孟松胤对老鲁命令道。
老鲁将土制沙漏翻了个身,两眼密切注视着,每逢瓶中的砂子漏尽便再翻一个身,同时用指甲在墙上划一道笔划。
“加点火。”孟松胤的眼睛直盯着温度计。
老鲁用一根细长的木炭将炉中通红的炭块挑松、翻身,又加入几块事先敲碎的新炭。
这是一个重要的保温过程,既要保持95℃的温度,但又不能继续升高,否则将立即发生致命的危险。孟松胤不时地将温度计插入反应液中观察温度,整张脸的下半部分包裹在湿布巾下,露在外面的双眼在夜色中熠熠发光。苯酚易被氧化,一遇稀硝酸即生成红、黑色产物而报废,所以必须先使其与浓硫酸作用,在苯环上加上一个羟基,发生取代反应,也就是磺化反应,生成相对稳定的磺酸化合物,随后再用硝酸与磺酸物反应,以硝基取代磺酸基。
“不好,温度超出!”孟松胤低吼道。
李匡仁迅速递上饭碗,以便孟松胤将茶壶的底部浸入冷水中散热降温。借着月色和炉火,细看温度计液面终于下降,孟松胤舒了口气,脑门上沁出了冷汗。
“好险哪。”李匡仁声音都有点发抖。
老鲁在墙上划的“正”字达到了八个,也就是说,40分钟过去了。
孟松胤取下茶壶,使反应液自然冷却,随后又将壶身浸入汽油桶内的冷水中加速冷却,直到温度计的指示回落到最低位置的37℃,又耐心等候了几分钟,以便冷却到安全的30℃以下。
“可以开始硝化了吧?”李匡仁问道,“得抓紧时间,一会儿鬼子就上岗了。”
孟松胤点点头,拿起滴管开始往反应液中逐滴加入硝酸,李匡仁则同时用另一支滴管进行快速搅拌。滴加的速度先慢后快,得时刻防止产生泡沫冒出,而且反应液温度不能超过80℃。
老鲁依然操作沙漏计数,20分钟后,滴酸完毕,一些黄色的物质开始析出,最后经90℃以上保温10分钟,待反应液冷却至50℃以下后,倒入水中进行稀释,等沉淀后用木调羹舀出浮在上层的固体物质,然后倒掉壶中的废酸,将刚才舀出的物质与沉在壶底的物质合并。
“2,4,6——三硝基苯酚!”李匡仁激动地低叫道。“传说中的苦味酸,我们成功了!”
孟松胤抑制住心中的激动,将苦味酸加入凉水洗涤两次,全部倒进绷着纱布的饭碗进行过滤,让滤渣在空气中自然晾干。
“好,大功告成。”孟松胤对老鲁点点头。“赶紧熄火。”
老鲁马上舀了一碗水倒入炭火,“嗤”一声响,水汽四下弥漫,散发出一股浓重的烟糊味来。
“好像有脚步声!”李匡仁警告道。
仔细辨听,脚步声由头顶上的走廊里传来,看样子是戒护队士兵上岗了。
老鲁毫不犹豫地脱下棉衣,往炉子上严严实实地一盖,按住四角让烟气无法外泄。夜风吹来,烟火气息散去了不少,但空气中不免仍然有些残留。
脚步声渐近,走到五号房的窗口时突然停止不前,吓得走廊下面的三个人心脏都快蹦出嗓子口了。孟松胤竖起耳朵倾听头顶上两名枪兵的交谈,虽然那浓重的关西口音听上去比较难懂,特别是那些含糊不清的绕舌音更令人头疼,但基本意思仍然能够明白。
一名士兵猛嗅着鼻子辨别气味的来源,咕哝着会不会是厨房里失了火,随即又否定说不像是厨房方向飘来的,倒有些像附近什么地方散发出来的。另一名士兵漫不经心地说,说不定是野外的农民在烧稻秸做肥料,不必大惊小怪,说罢,隔着窗户察看五号房内的动静,但看了半天没发现有什么异常。
春夜的气温不算太低,但骤然脱去棉衣而只穿一件单衣的老鲁还是冷得直打哆嗦,冷风袭来,鼻粘膜受到刺激猛地一痒,忍不住想打喷嚏,但想到鬼子兵就在头顶上,只要发出半点动静,后果将不堪设想,只得捏紧鼻子反复按压,咬紧牙关拼命屏住鼻腔里的空气,最后总算成功地忍了回去。
等到脚步声走远,老鲁拿起衣服让烟气散尽,将鼻子抵在棉衣上,总算轻声打出了一个迟到的喷嚏。
“我们轮流睡一会吧,离天亮还早着呢。”老鲁穿上棉衣提议道。
“你们先睡吧,我来留意走廊上的动静,”孟松胤道,“我一点都不困,正好仔细斟酌一下接下来的步骤,看采用哪种起爆方案比较妥当。”
“好吧,留神我打呼噜。”老鲁笑着在水泥地上躺倒。
守着身边这一大堆可笑的“设备”,孟松胤渡过了一个漫漫长夜,也基本理清了起爆的思路。
在众多的烈性炸药中,苦味酸的威力仅次于诺贝尔发明的硝化甘油,是军事史上最早使用的一种猛炸药,只是很快被德国人制得的梯恩梯炸药所替代而失宠,不过二战开战以来,以黑索金为主的高能混合炸药又成后起之秀而广受青睐。但是,不管炸药本身如何日新月异,起爆的方法却始终是热起爆、机械起爆、化学能引爆、电起爆这几种,其中最简单的首推热起爆中的导火索点燃法。不过,苦味酸虽然威力巨大,但在小剂量的情况下并不容易起爆,而且操作时需要一定的安全距离,就车间北面那堵加建的墙来说,至少需要一、二十米的距离。目前情况下自制导火索并不现实,甚至要比制作苦味酸还要艰难,需要硝化棉、丙酮、硝酸钾、硫磺、乙醇等一系列原材料,根本无法办到。
那么,唯一可以选择的还是电起爆。
但是,厕所里的灯泡和电线早已被去除,连教官们使用的电炉也不见了踪影——上次电热丝经铰接以后虽然还能使用,但寿命大为缩短,没用几次便再次烧断,被伊藤英明带出了工场,目前干脆只用比较保险的洋风炉。
那么,除了车间里的交流电源,就没有办法好想了吗?
孟松胤突然想到了伊藤英明经常带在身边的那支手电筒!
天亮以后,所有的“设备”全部分散开来带入工场藏匿,号房里不留任何痕迹。孟松胤将制得的苦味酸分装在三只西林瓶中,一并藏于自己那台车床的底座下面。苦味酸自燃的温度在300℃左右,而“闪点”更低,仅有150℃左右,强烈的摩擦、震动和碰撞都有可能造成致命的后果,所以,现在孟松胤每天在那三只小瓶周围转来转去,简直无异于与死神共舞。
孟松胤关照所有的弟兄,如果遇到鬼子兵扔掉烟壳,一定要捡起来看看里面有没有锡纸。当然,那些站岗的枪兵大部分也是穷光蛋,平时只抽得起廉价的牌子,里面的防潮内衬都是那种夹心涂覆柏油的双层纸,带锡纸内衬的“仙岛牌”和“美伞牌”难得一见。
此外,如果有机会的话,还要设法弄到几根火柴。
郭松说,捡烟盒没什么难的,即使被鬼子发现也不要紧,但火柴就难弄了,恐怕只能找刘子春帮忙。
“孟夫子,你要烟盒干什么?”韦九不解地问。
“引爆炸药呗。”孟松胤漫不经心地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