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台阶,齐君元先走到魁星桥下的河边,临到河边一个大迈步,那断了一截的伞骨便从裤管中甩出,掉落在流动的河水中了。然后他转身朝着玉器店走去,在店门口那些半成品的玉器中东看看、西摸摸。于是一只浑圆的玉石球进了袖管,包在了茶馆小二的布巾里。
齐君元在磨玉石的水动磨轮前站了一会儿,谁都没有注意到他是将包住玉石球的布巾放在水槽中吸足了水,还以为他是觉得这磨轮好玩呢。
当丢下河的那支伞骨随河水出现在水槽进水口时,齐君元立刻将吸足水的布巾连带玉石球塞入水槽前的圆管口,同时将那圆管往上抬起了一寸。因为有湿透了的布巾作为填充物,那玉石球塞得紧紧的。而这时候那支随河水流下的伞骨已经卡在了水槽中,撑住了杠杆一侧的挡板。这一侧的水槽便始终有水缓缓流下,但是被玉石球和布巾堵住,出不了圆管,全积聚在挡板前面。另一侧的水槽因为有伞骨撑住挡板,水无法流下,全积聚在这侧挡板的后面。
齐君元转到了水槽的另一边,这过程中将腰间的秤砣摘下。他朝步升桥那边闭单目瞄了一下,测算出距离角度,同时也测算需要的杠杆长度。然后将秤砣挂绳收了一个扣,挂在那一侧挡板的杠杆头上。
此时顾子敬的车队,已经走上步升桥,正准备过桥顶。
水槽中的水越聚越多,但是无法推开玉石球也无法推开被伞骨撑住的挡板。
齐君元也在往桥上走,但他上的是大街这一头的魁星桥。顾子敬的马车上到那边桥顶时,齐君元也已经站在了这边桥的中间,并且回头朝顾子敬的车队看了一眼。
就在齐君元看了一眼重新回转视线的过程中,他恍惚发现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有双眼睛正盯着自己。这双眼睛不是一般的眼睛,它冷漠、毒狠得简直就不像是人的眼睛。那些巡街铁甲卫不会拥有这样冷漠、毒狠的双眼,拥有这双眼必须是经过长期艰苦严格的杀戮训练,因为这眼睛中的视线是从死亡的角度、分割躯体的角度来审视别人的。眼睛肯定属于一个很会杀人的人,而这双眼睛此时审视的是齐君元,并且丝毫不掩饰其携带的危险和威胁。
齐君元猛然再次回头,迅速扫视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扫视两边店铺门口的伙计和顾客,想捕获到这双眼睛。但那双眼睛已经隐去,再找不到踪迹。一般而言,急切间隐去暗中盯视的目光多少会让人显得不自然,特别是自己还被对方发现了。所以齐君元没有找到眼睛后,便立刻在那些人的表情和动作上寻找,但仍然什么都没有发现。这街上除了自己似乎都很自然,感觉根本就没一个人有闲暇看他一眼。齐君元心里开始慌了,他知道自己遇到的不是早有预谋的对手,就是一斗豆子中另外一颗比自己更像豆子的豆子。
此时顾子敬的马车已经开始下步升桥了。
磨轮水槽里的水越聚越多,撑住挡板的伞骨在水的推压力作用下已经开始弯曲。
齐君元站在桥上没有动,他不清楚自己是怎样的一个处境。是在别人的监视之中,还是在别人的布局之中?抑或已经是在生死顷刻的杀招之下?但他清楚的是,不管是出于哪种情形,他的任何行动都是没有意义的。除非能发现到威胁的所在和它准确的形态,才有机会去躲避、去反击。
另一边的马车已经下了一半步升桥。
水槽里积聚的水快漫出水槽了,撑住挡板的伞骨弯曲到了极点,中间段已经有竹丝崩起,即将断裂。
齐君元仍然没有找到针对自己的威胁,这让他完全陷入紧张和恐惧中,完全顾及不上外在的失态。而此时有两个巡街的铁甲卫发现了他,熙攘的大街上,唯独他呆滞地站在桥中间,这已经非常惹人注目,更何况他脚上还穿着双棉帮硬薄底的塌鞋。
两个铁甲卫倏然分开,侧身横刀鞘握刀柄,以交叉小碎步沿桥两边的栏杆快速向齐君元靠近。这是与普通捕快和兵卒不同的地方,一般捕快、兵卒发现到可疑对象肯定会大声警告,恐吓对方不要轻举妄动。但铁甲卫却是不发声响地迅速靠近,先行制住可疑对象再说。
齐君元没有感觉到铁甲卫的逼近,也或许根本没在乎铁甲卫的逼近,因为与一显即隐的眼睛相比,两个铁甲卫逼迫而至的威胁力太微不足道了。
玉石磨轮转动缓了,并且慢慢停了下来。磨玉石的匠人有些茫然地看了看叶轮,发现水流停了。他在位置坐着看不到水槽尾端圆管,所以第二个动作是很自然地回头看看水槽。水槽有水,而且很多,已经满溢出来。就在他奇怪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的时候,水槽中很含糊地发出“咯嘣”一声响。漫溢出的水重重往下一落,整个水槽猛然一震。
伞骨断了,挡板被打开部分,积聚的水冲下,推压被玉石球堵住而积聚的河水。骤增的压力不能使管口玉石压缩却可以让潮湿的布巾压缩,而压缩之后那玉石球在水的高压作用下便会激飞而出,随着已经被抬高一寸的圆管往对面乐器店直射而去。
“当——”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就像一道遒劲的疾风从街上刮过,让时间停滞,让河水停流。街上所有的人都足足定格了三秒,所有的人声都寂静下来。然后下意识地、不约而同地朝巨响发出的方向望去,包括距离齐君元只剩三级桥阶的两个铁甲卫。
离得近的人可以看到乐器店门口仍旧嗡嗡作响、轻微摇晃的大铜钟,离得更近的人还可以看到铜钟上的凹坑和石粉留下的痕印。而铜钟下掉落的几块碎石块只有磨玉的师父认得出,那是上好的贺山青白玉,与自己加工了一半的玉摆件“清白传世圆满来”是同一种材料。
离得远的人什么都看不见,所以他们能表现的只有惊恐和慌乱。唯一例外的是顾子敬的护卫马队,他们的第一反应肯定不同于一般人。鸣锣开道的那个高手立刻将大铜锣横放胸前,然后快速滑步后退,朝马车车头靠近。而牵拉马车的高手脚下注力、臂压马环,不但自己如钢柱般立住,而且连被铜钟巨响惊吓了的辕马也被定得无法抬蹄摇首。领队的云骑校尉在自己座下马匹惊恐抬蹄的瞬间,双收马缰,同时双膝推压马肩。这样那马匹才抬起一半蹄便被迫改为落蹄前冲,朝前奔去。在刚奔出一步的时候,云骑校尉的宽刃长剑已经出鞘在手。而他后面的两个长枪骑卫双马横拦,长枪指两侧,防止有人借机突袭。两边的护卫队外队矮身竖藤牌平压刀,刀尖朝外多守少攻的状态。内队紧随外侧藤刀队,长矛笔直朝外,矛杆一半探出,是攻多守少的状态。
就在铜钟巨响的瞬间,齐君元感觉针对自己的威胁消失了。这是他唯一的一个机会了,如果此时不脱身,接下来不管是再次被暗藏的威胁锁定,还是遭到铁甲卫的纠缠,要想脱身都不是容易的事情。所以他以最快的速度行动了。
街上的人还没能完全有所反应,护卫队的反应才刚刚完毕,铜钟持续的嗡响还在继续。就在这刹那之间,水槽挡板再次动作。
由于挡板前面积蓄的水通过圆管激射而出了,而挡板后面的蓄水还有大半未能及时排放。所以挡板在一侧快速泄出另一侧继续重推的双重作用下,带动杠杆由缓到快加速旋转运动。
而此时杠杆的一侧杠头上挂着个秤砣,在双重力道和杠杆原理的作用下,以一个弧线抛飞出去。水压的推力通过杠杆原理的转换,让秤砣飞出的力道比玉石球的射出更加强劲。
纵马前奔的云骑校尉看到有东西飞来。但他相对速度太快,手中的剑也太短够不到秤砣,所以有心无力没能阻挡。
长枪骑卫严密注意两旁的动静,根本就没发现这飞速而至的黑坨子。敲锣开道的高手已经退后到了马车跟前,他和牵马的高手根本就没想去阻挡疾飞而来的东西。因为那东西飞行的方向远远偏在一边,偏开马车足有四五步的距离。另外,在不清楚是什么东西的情况下,贸然阻挡是很不明智的举动,这是一般江湖人都具备的经验。
这一切都在齐君元的预料之中,也都在他的刺局设计中。
秤砣不是飞向马车的,因为就算砸中也没有用。马车上的护甲护网不会在乎秤砣这一击,除非其重量、体积再大十倍、力道再强数十倍。不过现秤砣,加上水压、杠杆给予的力道和速度,去砸碎一件瓷器是没有丝毫问题的,而且可以砸碎得很彻底、迸溅得很灿烂。
就在旁边那家瓷器铺门前,就是支架上的那只大凸肚收口六足盏,它才是秤砣真正攻击的目标。
齐君元祖上是烧制瓷器的,他了解瓷器的特性,所以不用看就知道这种青釉开片技艺烧制的六足盏在遭受大力撞击后,会有很大的爆碎力度。然后他只是在茶楼上看了两眼那六足盏上的开片纹路,便全然知道了它爆碎后瓷片的飞溅状态和线路。
齐君元还知道马车两边护卫队会是怎样的防护状态,知道矮身后的盾牌和倒下直对外侧的长矛都不会妨碍瓷片的飞溅。
另外,他早就算好马车此时所在的位置,左侧车轮正好是压在下桥后道面上那几块倾斜的铺石上。这会让马车微微倾斜,侧窗带护网的油布窗帘外挂。这样窗帘前端和下部就让开一道可以让瓷片飞入的空隙。
而第一天在桥下花船上,齐君元已经通过马车的重量、重心、平衡度推算出顾子敬的身高、坐姿和在马车中所处的大概位置。所以可以确定当自己选择的所有条件都满足时,瓷器碎片射入马车之内后,击中范围是在顾子敬的头颈部位。
这就是那个唯一的瞬间即逝的机会。而齐君元所有的设计和设置准确地抓住了这个机会。
铜钟的嗡响余音消失时,马车一侧窗帘边的空隙中有血线射出。而更多的血是顺着那带护网的油布窗帘泼洒而下,就像暴雨时伞沿上流下的雨水。只是这雨水的颜色是鲜红鲜红的,流下时还冒着微微热气。
离齐君元只有三级桥阶的两个铁甲卫不知道齐君元是什么时候消失的,更不知道他是以什么方法消失的。
当他们转回头再次正对前方时,却发现自己试图控制的目标踪迹全无,就像这人从来就不曾在这位置上出现过一样。而且后来当六扇门捕头和内防间头领询问这个可疑的对象时,他们两个竟然无法说清这个人的长相特征。因为这人的长相、装束太平常了,好像和所有人都相似,又好像和所有人都不同。好像他就在街上那些人中间,又好像是街上那些人共同拼凑出的幻影。唯一能让他们留下记忆的只有那双棉帮硬薄底的塌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