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无收获!”终于侯风放下手中的纸,下了这么一个结论。曾通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就在上一分钟,侯风才分析出在甬道里跟踪他们的可疑人物的情况,怎么转瞬间又说是毫无收获?曾通想不明白,他只明白了一件事情:凭他自己的脑力是根本无法应对这样的事情,更不要说是尝试分析。他更明白的是,不管脑力还是体力,他都远远不是这个侯风的对手,这个侯风可以随时象捻死一只蚂蚁一样随意弄死他,或者,如果侯风愿意的话,可以彻底地玩死他。
侯风注视着曾通,见他一脸的白痴般的茫然不知所措,不由笑了出来:“瞅啥?不是毫无收获是什么?”
“可是你刚刚……”
“我问你,今天我们晚上出去,首要目的是什么?”
“是……狱长说的,他被人监视……”
侯风打断了他的话:“你他妈长点脑子好不好?我们今天的首要目的是出来探路的!什么叫探路?不知道?我操我怎么遇到你这种蠢材了?熟悉环境,摸清路线,好在需要的时候加以利用。明白不?我们今天在探路这件事情上根本毫无收获!我们回忆的路线根本就驴头不对马嘴,没有一丁点参考价值。知道现在该干什么吗?”
曾通摇摇头,侯风取出记载曾通这天晚上经历的纸:“现在,我认为是解决你的精神疾病的时候——”
“沙……”一种奇怪的声音同时传进两人的耳朵,两人同时抬起头看着对方。那声音仿佛是从遥远的黑暗之中传来,充分引诱出一个人心底深处能有的最邪恶的联想。曾通只觉自己的心里仿佛有一口废弃百年的荒井,井黑色的大口狰狞地长开着,一股巨大的如同井水一般充沛的冰凉透过他的全身每一寸皮肤。
在凭空的想象中,那似乎是一种极缓极缓极缓的脚步声。但是,如果是对照人走路的声音的话,会马上发觉两者之间有很大的区别。
良久,没有更多的声音。侯风缓缓拿起笔,尽量不发出任何声音地写道:“别出声,你刚才听到了?”
“是。”
“以前听到过没有?”
“没有。”
“有其他人提起过吗?”
“没有。”
侯风点点头,他慢慢站起身来,从侧面走向门上的透气孔。在他的视野里,透气孔慢慢地变大,自己的阴影挡住了屋内油灯的光线,他站住了,好让自己的瞳孔略微收缩以适应外面甬道的黑暗。渐渐的他看清楚了外面的甬道,以及对面那个黑暗的,没有人居住的空房间。
侯风非常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既然自己和曾通同时听到,那么说明都没有听错,那声音确实存在。曾通以前没有听到过,而且也没有人提起过,那说明不是什么动物或者自然现象。另一方面,这说明这声音是针对自己,特别是针对自己一行今天晚上的行动而来的。
他拿出钥匙,但并没有第一时间开门,而是俯下身去,从钥匙孔里窥探。但仍然没有看到什么令人怀疑的。钥匙空里并没有他预想的人的身影。于是他轻轻地将钥匙插进门里,轻轻地转动,锁“咯”地一声开了。
“沙……”又是一声!侯风猛地推开门,门外空无一人。
如果是曾通在这种情况下,想必会困惑地不知道手该放在哪里才好。更准确的假设是,曾通在这种情况下早已吓得不敢动弹。但侯风不是曾通。他的目光迅速地扫向周围各个方向,连头顶也不放过。在没有目标之后,他慢慢地朝甬道另一侧,也就是自己的房间走去。
屋里仍然没有人,似乎甬道里已经排除了监听者的存在。他继续往前走,在拐弯处听了下来。因为在甬道和另一条交通甬道交接处站岗的马宣均匀地鼾声已经传到了他的耳朵。他探出头,仔细地观察马宣。脚是容易暴露行踪的地方,衣服背面也许有靠在墙上而带下的沙土……马宣一切都正常。
“沙……”又来了。那人没有离开!侯风掂起脚尖快速地跑了回来,但除了脸色苍白的曾通以外,没有任何人的踪影。曾通竖起手,直直地指向对面。
侯风的眼睛跟随着曾通的手,慢慢聚焦在对面理论上应该是空无一人的房间门上的透气孔上。他摸了摸腰间,将被他捏成尖锐匕首的油灯拿了出来。在一瞬间他已经断定,这是个看守。也许他是X,他是Y或者Z,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将他捉住,而又不惊动门口偷懒的马宣。这倒是个难题。在这么短短一瞬间,侯风至少可以想出一打悄无声息将对方杀掉的方法,但要活追,那还是个新课题。甚至连强悍如同侯风也不能打百分之百的包票。
狱长交给侯风的钥匙是狱长自己的,可以打开监狱里所有的门。而曾通那里的是开曾通门的备份钥匙。侯风不知道,在同一时刻,狱长已经决定用一种他自己的方法——也只有以狱长的身份用起来才妥当的方法——解决监听者,而在一段时间内狱长应该不会需要什么钥匙。
突然侯风停住了用钥匙打开门的尝试。因为他忽然发现,对面的这扇门根本就没有锁上!暗赫色的锁上绣迹斑斑,布满了灰尘。锁齿合进在锁体里,根本就没有——以后也不大指望——弹出来。但那锁分明已经失去作用很久了。
“吱呀~~”,让人头皮发麻的一声,侯风轻轻地将门推开了。屋内仍然没有任何异常得值得注意的东西。侯风恼怒地回头瞪了曾通一眼,但他很快又来到另一个空房间,也就是自己牢房的对面。这一回,锁却是完好的,象征狱长身份能够打开所有门的狱长钥匙派上了用场。
依然没有人。
曾通跟了出来,见没有人,他长松了一口气。他指指门口,耳语道:“马宣?”
侯风恼怒地回身摇头,表示没事,他压低声音:“你不是说在对面吗?”
“那里没有?”
“那里只有你的鸡巴!”
曾通走进这个他天天起床就能看到的、也不知道看了多少次的门。门里的牢房除了和他的牢房因为需要位置对称而将炕移了位置以外,并没有更多的不同。炕上没有棉被枕头,露出黄色的土胚,一盏布满灰尘和沙土的油灯歪歪斜斜地吊在墙角,里面也不可能有什么灯油。看得出,这里很久没有人进来过了。在侯风对面的房间里,想必也是同样的情况。
看上去,有看守在监听的怀疑已经解除了。可是,明明两人都听到的声音,又做何解释呢?尤其是,当侯风在甬道口的时候,曾通分明听到的、从对面空屋里传来的声音。
侯风皱着眉头用油灯将虚掩的门拉回来关好。他问:“你一共听到了几次?那声音?”
“三次。”
“嗯?嗯……”侯风似乎对这个问题有点琢磨不清。这声音是什么?或者这意味着什么?如果曾通并不是胆子吓破了昏了头,如果他写的他的经历是真的话……
侯风摇了摇头,将这个想法抛在脑后。监听者到哪里去了这个问题现在暂时抛在一边,他仔细地回想着那声音,那是什么东西发出的声音?他试着用自己的鞋底摩擦地面,不对;衣服摩擦墙壁,也不对;慢慢地走动,这更不可能,穿着布鞋慢慢地走动,连个屁声音都不会有。
那么,如果这是那个监听者的声音,如果是存心要监听他们的话,完全可以不发出任何声音来。
“沙……”粗粗听起来,象是布摩擦在地上的声音,但自己做起来,又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侯风看了看同样一脸困惑的曾通。他问:“那声音,你听上去象什么?”
曾通道:“似乎象是衣服或者鞋摩擦地面,但是又不象……”
要是在以前,听到这样的话,侯风会毫不犹豫一巴掌打过去,但是现在他却打心底里同意曾通的说法:“我也认为是这样,那声音象……”他用自己的鞋模拟了一下,并不太成功,曾通也点头,两人都没有意识到,这是他们第一次在一件事情上达成一致。曾通说:“也象是那种有人走动的声音,象——”
“砰——”一声闷响传开了,凭侯风的经验,那是把口径不大的手枪开火发出的声音。在一瞬间他就笑了:“不知道是谁遭殃了。快,各回各屋。”
……
侯风点燃一支烟,暂时休息一下。曾通也点上一支。狱长宽容地看着。如果说狱长的脸在绝大部分时候都如同雕像一般冰冷而没有生气的话,他敏锐灵活的眼神则多多少少暴露了他的心理活动。与此绝对对立面站着侯风。侯风的表情相当丰富,嬉笑怒骂皆在其中。但是,侯风的眼睛却时刻都如同死鱼一般空洞。如果走到停尸房,随便翻开任何一个身披遮头白布躺在冰冷硬板的人的眼睑,就会看到侯风的眼神。
看到曾通好奇询问的眼光,狱长将手摸向茶杯:“我从来不抽烟。烟不是我的。这与你们无关。”他喝了一口茶,又道:“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既然如果是看守们在盯梢,那完全可以不发出声音。那么以此推断,发出声音的监听者就不是看守?”
“不是这样,”侯风回答道,“任何人都可以不发出声音。不管是看守还是犯人,大家都穿平底的布鞋。当然不排除也许有没有经验的人存在。我刚才已经说了,那声音不是鞋或者衣服发出的。你是凭空朝门外开枪吗?”
“当然不是。我听到了门外的动静。记得那天我把曾通找回来之后的事情吗?我是说,我们听到了动静,出门看到一个看守的背影,当然最后我们没有追到他。”
侯风断然否定:“不是这种声音。那声音很奇怪,很古怪,怎么说呢?就象……就象……”
狱长一摆头:“说话一样。耳语那种?”
“对!”侯风一拍大腿,“就是那样!对、对,对极了,我一直想不出那是什么样的声音,对极了,他妈的,就是那样!”
屋内烟雾缭绕,狱长厌恶地一摆手,似乎对这样污染空气并毒害他人的做法非常不满。对于一个不吸烟的人来说,这是正常的,尤其是鹘山监狱所有房间都缺乏对流空气的情况下。但是曾通觉得狱长并不是真的对他和侯风的二手烟厌恶。在以前无数次和狱长闲聊的时候,狱长总是端着茶杯看着曾通一支接一支的吸烟,毫无介意之色。曾通觉得,狱长不会因为多出一个人就如此的敏感,他是在借此掩盖什么东西。
曾通问道:“狱长,你以前听见过这种声音吗?”
狱长并不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反问道:“你们俩,注意过油灯有什么古怪吗?”
曾通和侯风一齐摇头,狱长道:“我听过类似的声音,只不过,不是那种沙沙声,而是油灯的声音。似乎是没有灯油了,发出的声音。这个问题我们以后再谈。刚才说到枪声,乌鸦该来了吧?”
“不错,是乌鸦来了……”
曾通垫着脚尖,将脸贴在透气孔的木栅栏上,看着乌鸦被两个看守押送进来。他们将乌鸦关进了侯风对面的牢房。曾通感叹自己没有侯风那样魁梧的身材,这样艰难地观察实在不是一个轻松的活儿。
侯风冷笑着看着乌鸦牢房的透气孔。两个看守照例是一顿踢,不过和马宣不同的是,他们选择的是闷踢,“啪啪”声如同在打一个没有生命的沙袋。侯风摇摇头,他虽然知道看守拿囚犯活动活动筋骨锻炼锻炼身体是天经地义,但是乌鸦这么瘦弱一个人,似乎应该有更好的对付手段才对。乌鸦比他想象中的有种,没有啃一声。
待两个看守走后,规规矩矩倦缩在炕上的乌鸦站起来,他对对面的侯风道:“侯先生,我来了。”
“是你啊,我还以为是谁,原来是个他妈的熟人,”侯风看着乌鸦肿得半边高的脸说,“这个世界真鸡巴小——是狱长安排你来的吧?”
“对。侯先生,可不可以问一句你怎么来了?”
“哦?”侯风眉毛一扬,“凭什么断定我不会失手?夜路走多了,总也得遇上三两只鬼,那不是很正常的事情么?”
乌鸦无奈地摇摇头:“抱歉。外面的看守,不要紧?”
“没事,老子担保他现在睡得比埋在地下还塌实。好吧,给你说了也无妨。我是进来做一只的。”
“谁?”
“你。”
仿佛有一只强力血泵从乌鸦脚下抽去了他所有的血液,乌鸦红肿发胀的脸突然变得惨白,但他很快反应过来:“侯先生还是那么爱说笑。上次的事情,真是谢谢你了。”
“没关系,我只收钱,不用谢我。该谢谢我的是那个让我服侍上路的人,他也确实非常领我的情,脖子断了还瞪着双死鱼眼睛笑迷迷地看着我。对了,上回忘了告诉你,那人死像还不错,断了的脊椎直接从后背插出来,相信会让他养成不仰卧的好习惯。另外他死得也挺快的,差不多有三个小时吧。”
曾通忍不住问道:“你杀了谁?”
侯风冷哼一声:“你这么关心干什么?反正不是你老娘。”
乌鸦道:“你是曾通吧?好奇心挺重的那个?”
“对,是我。”
“没什么,那回是我们请侯先生清理一个吃里爬外的败类,”乌鸦道,“是清理门户。你们是真的想越狱吗?”
不等曾通回答,侯风道:“你不想?”
乌鸦惨笑道:“我这辈子活到现在四十多年,进过的监狱和看守所我自己也数不过来。但我从来没有想象过有象鹘山监狱这样的监狱存在。你们来的时候,总经过那些大戈壁和甬道吧?”
侯风冷笑道:“看起来,鹘山监狱对犯罪分子的威慑力还不小,可以让一个从几岁街头小偷干起的老资格惯犯产生悔不当初的心理。看来鹘山监狱是该领一个金字招牌才对。”
曾通打断道:“侯风,你杀人都是……那样吗?”
“什么那样?哪样?”
“就是,什么脊柱……什么脖子……”
乌鸦和侯风同时笑了起来。侯风道:“你想说什么?我很残忍是不是?废话,如果你是只猪,去屠宰场看看那里有没有仁慈?那里血淋淋的器官对你瘦身倒是大有帮助,说不定你会就此吃素,然后得到成仙,素食不是会让人长寿不是?不过,不,你错了,我很仁慈。”
“你很仁慈?”
“我当然很仁慈。看看那些被我杀的人,比方说,上回乌鸦他们那伙人的败类,”侯风看向乌鸦,乌鸦点点头,“那家伙卷走了他们所有的钱,我给他留了个便条,于是他从东北一路跑到海南岛,又跑到新疆,整整三个月!想想看,三个月!一百天!想想看,整整一百个焦虑、不安和恐惧,一百个战栗、悲观和绝望。他知道是我在他的后面,他知道我不急于杀他,这是我的风格,我要追到他筋疲力尽没有任何能力反抗的时候,要追到他对命运投降的时候,要追到他求生的本能消磨干净的时候,才会满足他心里涌起的让我快点杀掉他的愿望。你不知道那三个月他是怎样熬出来的,但是我知道,我天天都看着他,他起码掉了二十斤肉。到最后他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他是怀着欣慰的心情离开的。”
“听你的口气,你很喜欢杀人吗?”
“不,我一点不喜欢。我有那样的能力,也有那样的向往,但我不喜欢。那样的工作让人非常陷入思考的泥潭。思考是件好事情,对,哲学家都是这样。我不能从杀人中体会到乐趣,我甚至也不能从操纵他人生命的过程中体会到权力的成就感。但从中我却能亲身经历并感慨人生如同白驹过隙,苦短而无常。”
“可是,如果是那样的话,你为什么不把我们全部杀光,然后一个人逃出去呢?”
侯风停了一下,然后道:“我不是告诉过你吗?不能那样快,让人在惊惧中死亡是连条没有打过狂犬疫苗的狗都能做的事情,我老人家怎么能这样自降身份?当然哪,如果你有这样强烈的愿望的话,我也没有理由拒绝的,有道是恭敬不如从命——好了曾通,我已经没兴趣和你鬼扯了。老子现在的眼皮已经重得快掉到地上。乌鸦,你他妈那么处心积虑来见我,想必不是来跟老子套交情听老子闲聊狗屁的。说吧,什么?”
“是,是这样。”乌鸦吞了口唾沫,才道:“侯先生的身手本事,或者脑力,那都是没得说的,嗯,侯先生既然来了,我们也当然没有理由不为侯先生洗尘,另外,我们也听到了风声,大概是侯先生嫌弃这里,如果侯先生想出去的话,嗯……”
“什么?捎带上你们?”
乌鸦谄笑道:“对,就这个意思。”
“那放那么多屁干什么?直接说老侯什么时候出去老子们也去来来大家一起走一起走,不就完事了?”
乌鸦笑道:“我哪里敢,侯先生说笑了。”
“客气,客气,”侯风道,“情况怎样?”
乌鸦摇头道:“不好。非常非常不好。对了,百羽也在这里。”
侯风点头道:“我识字,也有看看报纸新闻关心国家大事的良好习惯,你们是五年前赶上严打,一起失手的。他还是跟你不对付?怎么,要我帮你处理他?你现在看上去不象有什么我感兴趣的东西。”
乌鸦道:“不是。现在的问题是,大家都出不去。在这里动手没有意义。”
侯风打了个哈欠:“有屁就放,老子要困觉了。老子起码有三十个钟头没合过眼你知不知道?”
“是,这里……这里……”
“这里什么?”
“这里有些东西,您才来,也许还不知道。”
“什么东西?”
“一些不干净的东西。”
仿佛是一只看不见的手同时捂住了所有人的嘴,突然三人之间出现了一阵让人难以忍受的沉默。除了呼吸声和自己的心跳以外,曾通没有听到任何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