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节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小僧 本章:第八节

    “怎么?”侯风看出了曾通的异样。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为什么?哈哈,问得好,你问这个问题说明你已经想到了!”侯风笑道,“现在,你已经体会到了人黑暗面的强大,你已经知道自己不是任人玩弄的可怜虫了。同时,也没有人再能轻易地骗你。你看,人黑暗面是多么的强大啊。你应该为你现在的蜕变感到欢欣鼓舞才对。为什么?因为我要拯救你,我告诉过你,我很仁慈,我看不下去了,所以我要拯救你。在我的帮助下,你终于将你的懦弱塞进你的内裤重新站了起来。我对你说了一个谎言,因为我要塑造你。你根本就还是块白板,你的言行充分说明你不明世事,同时,你愿意思考,你有思考的能力,这都是你的潜质。这就是狱长真正喜欢你的原因。可惜他浪费你的这块良才美质,他只将你做个传话筒而已,哼,曾通,倒和你的名字匹配。现在他抛弃了你,将你送到我的手里。现在,我满意地看到我的努力接近尾声,你,曾通,是我这个天才艺术家的作品,从今以后,无论你走到哪里,你身上都有我的烙印,你都永远无法忘记今天的事情。”

    曾通一边听着侯风标志性的长篇大论,一边跟着他在甬道里前行。他当然不舒服原来侯风一直在象设计一块物事一样设计自己,可是他心里却隐隐地感到一丝兴奋和解脱,他知道侯风在某些程度上是对的,他改变了自己,自己跟过去再也不一样了。

    拐过一个弯,两人同时停下脚步。由于一直心乱如麻,侯风又健步如飞让几乎脱力的曾通不得不拼命地跨动双腿才能跟上,曾通一直没有注意方向的问题。而事实上侯风却说得兴起,也没有注意行走的路线。这时候两人才发现,面前是一条似曾相似的甬道。

    黯淡的油灯,昏黑的甬臂,以及最让曾通心悸的,以及甬道尽头通往未知的黑暗。

    在这一刻两人都没有说话,他们注视着这条看不到尽头的黑暗甬道。良久,侯风的喉咙里挤出一句话来:“是这里。”

    “是这里。是我们上一回来过的地方。”

    曾通记得很清楚,这是上一回和侯风夜探的时候,被侯风抛下的甬道,也是自己迷路的开始。

    是看见那恐怖的影子指示方向的地方。

    曾通下意识的埋下头,自己的影子并没有任何异常。他道:“你是,有意来到这里的?我记得,进来的时候,似乎并没有这条路。”

    侯风皱着眉头:“你确定吗?”

    “你看这里。”曾通指着甬壁角侯风刻画的痕迹。

    侯风没有吭声,他慢慢地往前走去。曾通不得不跟上,渐渐地,他再一次越过了曾经被侯风殴打过的地方,渐渐地,那片黑暗越来越近。

    “叮……”侯风的脚踢到了什么东西,他停住脚步,将那物事拾了起来。那是一盏油灯。

    曾通心里确信无疑:“这是我们到过的地方。”

    “我们迷路了。”侯风郑重其事的点点头。

    “侯风,你有没有想过一件事?”

    “什么?说。”

    “我一直在想,这么多的甬道,这么多的油灯,这些油灯常年燃烧着,那么,肯定有人在不停地给这些油灯加灯油,换灯心。”

    侯风点点头:“你的意思是,既然这个人,或者这些人要给所有的灯添灯油,那么这个人必定知道所有的甬道,也就必然不会迷路,必然知道出去的那条路。”

    曾通点了点头。

    那么,现在的问题是,那个人是谁呢?侯风和曾通都在脑海里回忆着监狱里所有认识的人,狱长是不可能的,会是乌鸦一伙吗?不会,如果是乌鸦一伙,他们就不会那么大费周章煞有其事地在库房里开掘那条地洞。那么,是一个囚犯?

    “不能断定那个人是谁,但是有一点可以断定,这个人必然乌鸦认识。”侯风道。

    “为什么?”

    “因为添灯油的油肯定不是库房里就在厨房里,而乌鸦的人控制了整个厨房。”

    “可是为什么乌鸦不会利用这个人找到出去的道路?”

    “那需要问问这个人,”侯风耸耸肩膀,忽然猛地惊觉的将棍棒竖在身前喝道,“谁?”

    曾通这才发觉竟然面前的黑暗之中有一个朦胧的人影。他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那人影不断地晃动着,越来越近,伴随着沉重的脚步声。渐渐地,曾通看出那人手里还提着一个物事。

    曾通叫道:“是谁?”

    “添灯油的人。”

    吴仲达的脸出现在两人眼前。曾通倒抽一口冷气,马宣说过的,他不是人!他在这里干什么?在黑暗之中添灯油?

    相反的,侯风明显地松了口气,也放心不少,他都知道,吴仲达似乎对他并不能构成威胁。只不过,这人怎么会忽然出现在黑暗里?侯风瞥了一眼吴仲达,看见他正提着一只桶子,想必里面必定是灯油。

    曾通颤声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吴仲达诡异地笑笑:“添灯油的人,自然是在这里添灯油。”

    侯风问道:“你是哪边的?”

    “什么那边?”

    “你是乌鸦那一伙的,还是原来那帮犯人?”

    “我都不是。”

    “那你是什么人?”

    吴仲达放下手中的油桶,指了指自己的绿色制服,阴恻恻地笑道:“难道你们看不出来,我是个看守。”

    侯风沉吟道:“就我们现在知道的,所有的看守都已经在乌鸦策划的那次暴动中死掉了。你不是说他们剩下你一个吧?”

    “不错,是这样。”

    侯风冷笑道:“那么他们为什么天良发现,让你继续你的工作,而不做掉你灭口呢?难道是他们杀的人杀得太多,手软了不成?”

    “不是手软,是必须这样做,否则他们都得死。”

    在一瞬间侯风几乎要以为这个吴仲达是个和乌鸦一样装神弄鬼的家伙,但是他看到吴仲达眼睛里一丝冷光闪过。他知道,这个人非常清醒。他问:“怎么个死法?”

    “饿死。”

    “饿死?”

    “饿死。”

    “就凭你?”

    “就凭我,因为我是个看守。”

    曾通看了出来,也许马宣真的如同侯风说的那样疯了,因为这个吴仲达怎么看怎么不象个鬼而是个人。而且他还听出,这个吴仲达似乎是个极端关键的他和侯风都想找出来的问题人物。只不过这样的话不得要领,吴仲达对侯风似乎有相当浓重的敌意。没有了鬼的恐惧,曾通镇定了下来,他圆场道:“吴大哥,你瞧,今天晚上出了大事,想必刚才你也听到枪声?五年前的暴动不知道你知道不知道?恐怕你是知道的,今天恐怕比那次还乱。那些两边的犯人们相互砍杀了起来。我们现在趁乱逃了出来,可是又迷路了,也不明白你怎么是个看守而没有被他们杀害。这是怎么回事,能给我们说说吗?”

    吴仲达注视着他,半晌,他点点头,道:“曾通你是个好人。你是整个鹘山监狱里我见到过的唯一的好人。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被弄到这里来,不过,我想,错不在你吧?”吴仲达叹了口气,“我是个看守,五年前乌鸦暴动之前我是看守,之后我还是看守。他们没有杀我是因为我运气实在太好。”

    “运气?”

    “是运气。曾通,你知道外面的戈壁上,有流沙陷阱吗?”

    曾通和侯风一起点头,曾通道:“不错,马宣说亲眼看见你被莽扑吞了下去。”他放心地看着吴仲达,因为吴仲达身上有充分的阳气让他安心。他已经肯定这个吴仲达不是鬼而是人,马宣说的肯定有什么纰漏。

    吴仲达点头道:“对,当地人称为莽扑,当作一种神怪。马宣告诉过你,我来解释。据说,被莽扑吞下去的人,都是被挑选好了的。因为莽扑吞人,从来不留活口,也从来不留尸体,仿佛象从来没有这回事一样。所以,莽扑吞的人,都是挑选好必须死的。”

    侯风皱着眉头,半年前,他和狱长在戈壁上相互刺杀的时候见过这样的玩意儿,他还记得自己是从一个被陷进去大半个身体的看守嘴里得知鹘山监狱这个名字。但是这个吴仲达这时候说起来却不着边际不知所谓,和他侯某人关心的话题一点不沾边。他耐着性子听下去,只听吴仲达继续道:“并不是乌鸦他们不想杀我,而是那天,真是讽刺啊,就象今天一样,我也在给油灯添油。暴动开始的时候我并不知道,直到听到第一声枪声。”

    “我从来不是一个胆子大的人,我也不想当英雄,当听到枪声之后,我也试着说服自己不要慌乱,赶快回去。监狱是有章程的,看守开枪,意味着局面已经完全失控了。我想赶快回去支援弟兄们,但是事实上我做的确实朝监狱外面跑去。我给自己的理由是,我去找守在外面的弟兄们回来支援。”

    “我低估了那些犯人,他们那次暴动组织得太严密了,所以他们最后成功了。后来我才知道,乌鸦让一部分人互相假装斗殴,做出仿佛相互不共戴天的样子——说是假装,可是为了要让看守们相信这一点,所有人其实都是真的开干。就在看守们冲过去想从中间分开众人的时候,他们突然一起朝看守动手,抢枪,接着马上杀掉看守。同时,另一拨早就准备好了的人偷偷潜伏在通往外面的那条甬道上,就在那道门里面。外面的弟兄听到了里面开枪,想赶快进来支援,一开门,他们就一涌而出。最后,他们杀掉了所有的看守,当然,我们的弟兄也不是白给的,至少一个换他们三五个吧。”

    “趁他们和外面的弟兄在监狱外面那个小房子里相互抢夺枪械,相互争夺打杀的时候,我刚好来到那里。一个弟兄冲我喊,要我不要再管他们,赶快出去,走出戈壁去求救,调集外面的武警。我现在还记得,他当时已经受伤了,可是为了让我能冲出去,他拼死拉住向我扑过来的两个人,那两个人不知道在他的胸口刺了多少刀,最后我冲出门外,回头看了一眼,看见他们在割他的手指。他死也不松手!”

    “我冲出了监狱外面那道铁丝围墙,但是他们也冲了出来。他们当然不会让我有机会活着出去,否则的话,几个团的武警带着机枪一来,他们就算有十来只步枪也没有任何机会。我拼命的跑,他们也跟得很紧。但是我是这里附近的人,我比他们熟悉地形,最后我几乎甩掉了所有的人。就在我以为我成功的时候,我发现还有一个人跟在我后面。很明显,他也是这里的人。”

    “那是马宣。”

    “马宣?”曾通道。

    吴仲达点点头:“马宣。他一直跟着我,我不敢朝外面那个小镇走,因为一路都是平地,一望无际的戈壁,而我不知道他手里有没有枪。于是我朝戈壁深处走。虽然这样做我很害怕,但我知道他也一定同样害怕。我希望他没有胆子跟我来,但他一直跟着。也许他也知道不能让我脱逃,我们都以为,他追上了我,我死,他活;他追不上我,我活,他死。”

    “结果呢?”

    “他追上了。”

    “什么?他饶了你一命?”曾通一声惊叫,侯风则发出轻蔑地笑声:“那么你是不是五年前就已经被他杀了呢?”

    吴仲达摇摇头:“都不是。最后我们都到了体力的极限,在戈壁里走了很久,整整一天一夜,白天烈日当头,晚上冷得人骨头发痛,最重要的是,我们都知道对方要杀死自己,而自己却没有吃过一口东西,喝过一口水。”

    侯风深有感触,这他是和狱长充分体会过的经历,只不过,吴仲达和马宣不过这样过了一天一夜,他和狱长在那里待了好几个星期。当吴仲达所说的这一切还要再添加无法安然入睡休息一项同样可怕的条件的时候,已经足够让即便强悍如同侯风也发自心里的抗拒再经历一次这样的噩梦。

    吴仲达继续道:“最后我们都没有力气了,但是他比我年轻不少,体力比我好很多。眼看他越来越近,我慌了神。因为我已经看见,他有枪。”

    吴仲达奇怪地停顿了下来。曾通追问到:“然后呢?”

    “我踩进了流沙了。我被莽扑咬住了。”

    曾通瞪大眼睛,连侯风也收起嘲讽的笑容,留神听着。吴仲达又道:“很难想象是不是,慌乱中,我糊里糊涂只顾注意后面越来越近的马宣,结果没有仔细看地面的情况。我一脚踩进一个软软的温暖的沙洞里,那一瞬间我就知道,我完了。那莽扑吞得很慢,仿佛是无数只小牙齿一样,那流沙就在我的腿上慢慢啃噬着往上爬,就象蛇吞食东西一样,下面有一股大得惊人的力量在将我吸下去。尽管知道徒劳,我还是拼命地想拔出那条腿。于是我换了个姿势。结果更糟,我的另一条腿也陷了下去。”

    “我被吞食的速度被加快了,因为我努力地挣扎。最后,马宣来到我的面前。他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但是他看着我笑了。他说,要不是一天没喝水没有尿了,要不肯定会在我头上尿一包,他还说如果我求他喊他大爷的话,他就赏我一颗子弹给我个痛快。我说操你姥姥肯定很痛快,他也不说什么,光是笑。他一来害怕也踏进来,二来也没有力气再来折磨我,毕竟他还有节约体力走回去。于是后来看着我被吞下去,我想他就走了。”

    “鼻孔被埋之前,我努力地反复深呼吸了几次,好扩大胸腔,让肺尽可能多地装满空气。最后,我猛地吸了一大口气,然后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动,等着最后的时刻来临。”

    “渐渐地,我感到全身都被沙包围了,越来越热,里面的那股吸力还在不断增大,我动得越来越快。而且我感到身体不再是垂直往下,而是渐渐倾斜起来,最后几乎是横着的。但我还是在动,被吸到一个不知道的地方。后来我肺里的那最后一口气用完了,我开始挣扎,因为肺象被点燃了一样难受,没有用。不过很快这种难受就过去了,我开始什么都感觉不到,只懒洋洋地看见前面一片亮光。我最后想到,这样也好,不难受了……”

    “后来我时常回想,当我醒来的时候,就算看到牛头马面,或者什么血池啊地狱啊修罗场啊什么的,都不会有我看到鹘山监狱惊讶。在有一段时间里我就那样躺着,看着鹘山监狱外面的铁丝网。我想,也许鹘山监狱就是地狱吧?也许这是专门为我准备的地狱。我就那样肯定地以为自己死了,直到我伸手,摸到身边的沙子和另一侧的温度不一样,我才隐隐感到也许我没有死。”

    “太阳已经落山了,戈壁表面的温度应该都一样才对,可是我身下的沙子明显要烫得多,而且,颜色也要深得多。我想起了失去知觉前,身边的沙子越来越烫,最后想到,我也许是又被那条莽扑给吐了出来。那个流沙陷阱,不知道什么原因没有吞下我,而是在另一端有另一个排泄口,将我给排了出来。”

    “我几乎没有力气站起来了,还没有等我高兴自己得救了,我就被乌鸦的手下发现了。他们要杀了我,但是我却居然是被乌鸦救了。”

    “被乌鸦救了?”

    “是,他要他的那些人不要动我,因为他说我也许有用。后来,马宣一天之后才回来,是被人抬着进来的,他几乎断气了。他很得意地对他的老大说,他杀了我。结果当他看到我的那副表情的时候,我就知道,他害怕了,他以为,嘿嘿,他以为我不是人。再后来,果然他们没有对越狱之后的事情商量好,决定在这里暂时住下去。这一住就住了好多年。他们拔了我的弟兄们的衣服,一些孔武有力平时又有势力的老大们做起了看守。粮食和一些必须品必须要从外面取回来,这一点上,只有我能够胜任,因为我以前也去过,外面的人认识我,而他们全是些新面孔,言谈中难保不会露出马脚来。于是他们两边的人,每次各派几个,相互监视,也监视着我,去外面取补给。我后来发现,马宣非常怕我,他其实不知道,我也害怕他。我怕他哪天如果受不了了,忽然给我一梭子,那我就完了。除开这个不说,这小子其实很机灵,装看守就他装得最象,有时候连我也甚至怀疑是不是他本来就是个看守,只不过犯了些事情被送到这里来的。虽然他害怕我,但也因为如此,他也监视我监视得最严,每次他看到我时,都似乎将眼睛盯在我身上。我好多次写了纸条,但每次都因为马宣寸步不离而没有机会递给外面的那些武警。平时,我还是干些我以前的工作,添灯油,因为我有用,他们也没有为难我,只是看我看得严,不让我有机会脱逃……”

    “等等,”曾通道,“半年前那次是你和马宣两人将我押到这里来的。那次你为什么不趁机跑掉?”

    侯风道:“我倒想知道,老舜的传说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吴仲达将脸朝向一边,对曾通苦笑道:“那次你以为我手里的枪有用么?我手里的枪根本就没有子弹,只是个摆设,后面马宣的枪才是真能打死人的。就算我装成是鬼,可他一害怕,难保不开枪,那我还不死?”

    曾通看了一眼一脸铁青的侯风,道:“那么老舜呢?老舜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吴仲达看着曾通的眼睛:“你也知道老舜,老舜的事情是真的。这个传说很早就有,我来之前就有,也在告诉我这事情的弟兄来到这里之前。也许这个监狱建成那一天就有了。”

    “不可能!”

    “是真的。你知道老舜是谁?”

    “是谁?”

    “是狱长!不,不是后来那个陈狱长,是原来那个狱长。乌鸦没有杀他,因为我的原因,他说也许留下个狱长以后更有用。他们将他关在了单间,就是后来你住的房间对面。”

    曾通心中一跳,第二次,一个知道事情原委的人坦白,确实有老舜的存在。乌鸦也许是临死前的疯狂,可这个吴仲达,却怎么看怎么不象有精神错乱的迹象。他感到一丝寒意慢慢渗出自己的毛孔。他颤声道:“你怎么知道,他,是老舜?”

    “刚开始的时候,我根本不相信,直到暴乱之后也没有相信。他们先将我和狱长隔离开来,不让我去见他。时间久了,管得也就松了。我慢慢也有机会接触到他。我们开始讨论该怎么办,他告诉我,别害怕,他们所有人都逃脱不了。他告诉我,这个监狱里有鬼。”

    侯风扑哧一笑:“我明白,原来你鸡巴也疯了。”

    吴仲达不理他,接着道:“我根本不相信,可狱长反复再三地说,他确实知道,因为他能看见鬼。刚开始我确实觉得他疯了,可是后来我却发现,除开这件事情,狱长说的每一句话都非常理智。”

    曾通点点头,乌鸦又何尝不是这样?

    “他告诉了我,他被选中了,他就是被选中的老舜,他告诉我,没有人能够从这里活着逃出去。他告诉我,不必冒险,因为我本来就胆小,胆小的人往往死得更快。那天押送你来这里,本来是我最好的机会。我只要能避开马宣的第一枪,招呼你一句,我们肯定都能逃得出去。可是,狱长的话,一直让我不敢冒险。”

    侯风冷笑道:“所以你就一直用一个疯子的话来掩饰自己看到自己怯懦软弱的痛苦?你无法面对自己了不是?”

    曾通道:“后来呢?”

    “后来,狱长越来越趋于疯狂,我有时候去看他,常常看到他自言自语,不,不是自言自语,而是对我看不到的什么东西说话。他的话很奇特,常常是他问,那什么东西回答。后来有一天,他告诉我,有几个人今晚想偷偷逃出去,他们全都得死在路上,”吴仲达的脸上浮现出恐怖的神情,“你知道的,我是负责添灯油的,我得走很多平时没有人到的甬道。所有的甬道我都很熟悉,可是从那天开始,我发现,甬道不对了。”

    “什么不对了?”

    “那些甬道的位置变了!它们不在原来的地方,它们象有生命一样,自己变动了位置!有些地方开出了新的甬道来,好象自己长出来的一样。”

    曾通倒抽一口冷气,吴仲达继续道:“后来,我发现有些甬道我从来没有去过,那里的灯油仿佛是永远烧不完一样,油灯一直都亮着。就在狱长预言的第二天,我第一个在甬道深处看见那些人的尸体。那些人,身上什么伤痕都没有,仿佛是看到了什么非常可怕的东西……他们,他们全是给吓死的!”

    曾通接着道:“那后来呢?你也不能出去吗?那个狱长——老舜也不能出去吗?”

    “我问过他,他说,我们是狱长和看守,监视这些囚犯是我们的职责所在。我们不能擅离职守。当需要我们出去的时候,自然会通知我们。后来,老舜越来越疯狂,他快要死了。犯人里有一个以前是医生的,他来看了看,说老舜是肝癌,没救,我想,就是能救他们也不会救他的。后来就是你和陈狱长来了。我曾经很多次想告诉陈狱长这里发生的事情,可是他似乎有点不大对头——他不大象个狱长,倒是很象个囚犯,象那些杀人犯。开始我以为他认识乌鸦,他和乌鸦是一伙的,因为乌鸦没有原因不做掉他,因为他打压他们打压得非常厉害。后来我才渐渐明白,也许乌鸦是希望他这么做。这样对乌鸦有好处。老舜死了,这个狱长又不令我放心,于是有一天晚上,我想到了也许我能自己逃出去。”

    “你没能,对不对?”

    吴仲达恐惧地点点头:“对,我没能出去。我假装给油灯添油,来到这条甬道,”他一指前面,“我开始想从这里应该怎么走,应该怎么避开那些守在外面的人——他们是对乌鸦和余学钧最忠心最铁杆的犯人。就在我回头的一瞬间,我看到一件可怕的事情。”

    曾通叫道:“影子!影子自己动了!影子在给你指方向!”

    吴仲达脸上露出不可思议地表情:“你也看到过!对!是影子!老舜说过的,只有清白的人那些鬼才会出来给他们指路,好不让他们最后迷路死在甬道里!看来你确实是清白的!我当时吓得将油灯一扔,没头没脑地跑……”

    早已不耐烦的侯风终于忍不住了,他大喝道:“够了,你们两个幽灵迷,闭上你们的鸟嘴,吴仲达,你看什么看,瞪着我以为你还是个清白的看守?你有无数次机会逃出去完成你的职责可是你却贪生怕死!那个什么狗屁莽扑更是可笑,先不说流沙吞人还吐出来还比人的行走速度更快这一切合理不合理,它既然要帮忙为什么不帮到底把你拉在外面那个小镇,把你送回来岂不是让你送死?清白的?既然你是清白的为什么你也出不去?当然,也许你的贪生怕死让许多同事含冤九泉所以他们不让你出去?至于曾通,你以为他很清白么?你知道他刚刚杀了多少个人么?还有什么老舜,你真是吃条拉筐真他妈能编,你看着我干什么?你还看?”

    侯风狠狠地一棍将吴仲达打翻在地,他竖起棍棒准备插进吴仲达不屈的眼睛里,但在这时曾通拦住了他。

    “怎么,好你个小子,这么快就叛变了。好在爷爷也没想过跟你同生共死。”

    曾通摇摇头:“他认识路。”

    侯风看看他,又看看地上的吴仲达,终于举起棍子的手放了下来:“我卖他一个人情,记得,你的命可是他救的,他的命是我救的,他是个传话筒而已,所以你应该非常感谢我才是。”

    曾通回头拉起吴仲达:“吴大哥,你还记得路吗?我们出去再说。”

    吴仲达迟疑着,终于点了点头。

    吴仲达走在前面引路,侯风和曾通在后面跟着。曾通越是走,越是心里发毛。因为吴仲达领的路是向那尽头的黑暗甬道深处走去。他看到一切似乎都似曾相识,路口,转弯,上下,斜坡,可是,监狱里的甬道实在太多太复杂了,有许多地方看上去一模一样。他不知道上回莫名其妙地走回去是不是这样走的,他留意地看着甬壁脚是否有自己曾经看到过的篆字,却发现那里空空如也。

    他想起狱长的一句话:“监狱造成这样,不合乎逻辑。”确实,除非是特意造一个迷宫,否则不管是建造什么,都不符合人的逻辑。

    可是如果不是人呢?

    三人越走越远,侯风手中的油灯再次发处“哔丝”地跳动,油又不多了。如同在库房里那个黑暗的地洞里一样,他一把抓住前面的吴仲达。

    “怎么?”吴仲达微微侧过头。

    “你他妈到底在往哪里走?”侯风怒道,“走了那么久都没有能走回去,我们来的时候可没有走那么久。”在漆黑的甬道里走得久了,就算侯风也焦躁起来。这漆黑的甬道壁上确实是有油灯的,可是不知道这个吴仲达多久没有来这里添灯油了,这里没有一盏油灯是亮的。而自己手里的唯一光源马上就要熄灭,这实在是很难让人安心。

    “谁说往回走的?你想回去?”

    “……”

    “我们是在往外面走。”吴仲达想摆脱肩膀被侯风的控制,但侯风强有力的手抓得牢牢的,于是他只好放弃。

    侯风冷哼一声,将剩下那只手上的油灯递给曾通:“你拿着这个,把你的另一只手给我。”

    曾通伸手接过油灯,另一只手朝侯风的手伸过去。

    就在那一瞬间,曾通又看到了一个让他非常熟悉也非常毛骨悚然的事情。

    他的影子动了一下。

    在地上的投影上,他伸向侯风的手忽然在空中转了个弯,向另个方向指去。

    他的手一松,油灯跌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火苗闪动几下,灭了。黑暗扑面而来,吴仲达发出一声惊叫,而侯风则发出一声怒喝:“曾通,你他妈想干什么?”

    曾通的手在空中胡乱抓舞,但很快抓到一只手。只听侯风骂道:“我日你老娘的,好好的油灯都抓不住,抓老子的手抓那么紧打什么屁用?”他一只手抓着一个人,这样大大的限制了他的行动自由,让他非常不安,“你能看见路么?”他问前面的吴仲达。

    “看不见,不过不远了,就一条路,不用转弯。”

    “那好,咱们接着走。”

    侯风不知道的是,前面的吴仲达对他的敌意超过了他的想象。由于长时间和乌鸦等人接触,使他疏忽了一个真正看守对暴动并杀害自己弟兄的仇恨超过逃脱这个地方所带来恐惧的希望。

    他还不知道的是,他身边的曾通已经偏离到了另一个方向,他以为他独自培养的曾通的怀里,有狱长生前给予的一个极大的秘密。

    与此同时,吴仲达的脸上露出一丝谁也看不见的诡异笑容。

    与此同时,打翻油灯的内疚心情根本就没有出现在曾通的心里,他脑袋里唯一想着的事情就是在油灯落地熄灭的一瞬间,那个再次出现的影子。

    他们继续在黑暗中摸索着往前走去。除开三人的脚步声,呼吸声,以及每人耳鼓膜边上自己心脏的锤打声,没有一丝的声音。在这一时刻三人的沉默,似乎意味着事情的尾声正逐渐走近。

    那是他们各自早已被编排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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