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井拉上厚重的窗帘,这时我才发现外面已经暗了下来。我和东堂几乎同时抬头看墙上的钟,现在已经晚上七点多了。半庄结束,点数也算完了,我们手里摆弄着麻将牌,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屋子里,吊儿郎当地坐着。
隔壁的屋子传来一声“咚”的响声,坐在墙边的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看了看墙。这时鸟井说道:“隔壁啊,住着一对老吵架的年轻夫妇。他们来不来就敲墙,一开始我还挺担心的,但据我观察好像老婆比较强一点,因此也就放心了。”
“你不担心她老公吗?”
“我才不替男人操心呢。”鸟井说道,“咱们差不多去吃饭吧。”说着站了起来。
顺着公寓大楼前方的马路往后走过两个街区,便能看到一家小店。店门是老式的横开拉门,店里有几张四人坐的桌子,最里面坐着三四个学生模样的男子。
这家小店的招牌上写着“贤犬轩”三个大字。貌似这个在日语里可以读成“啃啃啃”,这也太欺负人了吧。虽然招牌上写着“中华”二字,但是其实感觉更像一个定食饭馆。店里的桌子上也没有那种会旋转的玻璃盘,而且“贤犬轩”这种名字大概只有日本人才会想得出来吧。我看了看菜单,觉得上面写着的生姜烧肉什么的菜名实在不像是中华料理。
我们几人找了张靠门口的桌子坐了下来。
“这里每道菜都很好吃哦。”鸟井这么一说,我们纷纷抬头去看贴在墙上的菜单。右边的几个学生都往我们这里看,他们一看见东堂,眼睛立刻睁得大大的,接着又装作没有那回事儿似的转过身。确实,在这个苍蝇小店里,东堂实在很扎眼。
“小哥,今天人够多的啊。”一个穿着日式围裙的女人对鸟井说道。
这么来看,鸟井似乎平时经常来这家店吃饭。我们纷纷开口点菜,什么韭菜炒猪肝啊,炸鸡块套餐啊,拉面套餐啊,生姜烧肉啊等等。待女服务员回到厨房之后,鸟井兴高采烈地说道:“生姜烧肉那道菜可不怎么样啊!”
“你不是说每道菜都很好吃吗?”我理所当然地抗议道。
“除了生姜烧肉以外。”
“你早说啊……”
“我说,东堂你是哪里人啊?”鸟井无视我的叹息,直接转变话题。
“我就是仙台本地人啊。”东堂一边说,一边看着西嶋。她这样一看,引得我们也跟着看西嶋。
西嶋把胳膊肘支在桌子上,歪着头,十分专心地看着店里面。他在看电视。我们也跟着向电视看去,难道说现在正播放着什么特别有意思的节目吗?我定睛一看,只见电视画面上出现了一张新闻播报员的无聊面孔。过了一会儿,西嶋喝了一口杯子里的水,我们几个也随之拿起杯子来喝水。
“刚才的新闻你们看到了吗?”
我看了看电视,已经是广告时间了。“什么新闻啊?”
“一个过路魔现身仙台市。”
“啊,那个啊,我知道。”小南提高音调说道,“一般在凌晨出现对吧?据说专门挑中年男子下手。”
我们点的菜都已经上来了。每个人点的菜都被摆到各自的面前,我们拿起筷子准备开吃。
“是个什么样的家伙?”鸟井用筷子指了指西嶋,问道。
西嶋浮现出一脸不悦的表情,“别拿筷子指着我行不?是一个盯上中年老头儿的男子。他会劈头盖脸问人家‘你是总统吗’,然后对对方进行殴打,抢走对方的钱。”
“总统?”我、东堂和鸟井三个人异口同声地问道。
“你们真不知道假不知道啊?”西嶋露出一副赤裸裸的失望表情,“我觉得啊,这个家伙正在为世界的现状发愁。他一定为美帝不顾联合国的阻拦对他国发动侵略一事而感到愤怒。”
“你说那个过路魔是吗?”我都想说,你这么理解人家的心情,其实就是你自己吧。
“可能是吧。他坐立不安地正在按照自己的方式行动着。在他看来,美国这么肆无忌惮地折腾都是拜那个猴脸总统所赐。”
我最近只要一打开电视机,那张干瘦、黝黑的面孔就会出现在眼前。那位总统的眼珠子总是转个不停,只要说着说着没词儿了,就会跟个男演员似的冲着镜头傻笑。虽然我觉得他一定也有自己的辛苦,比起我们这些人来,他应该对这个社会更加了解,但我只要一看到他的言行举止,就会不自觉地想“这家伙大脑进水了吧”。就连我这样没见过世面的小屁孩儿都会骂他,想必他这个总统当得也够可怜的。
“那个过路魔就为了这事才会去袭击和总统长得像的人?”
西嶋说,北村你真是一针见血啊。说着,眼睛里又放出光芒来。“大概,他真的是很认真地在仙台车站寻找美国总统,想要惩罚惩罚他吧。”
“在仙台就算等到猴年马月也等不到美国总统吧。”鸟井笑道。
“对于我们这个总统男来说,这种现实和他没有任何关系。不管怎么样,他坚信只要干掉总统,就能避免战争,为此他才不断地徘徊寻找。正因为如此,他才来回来去地问别人,你是总统吗,你是总统吗?”
“你说什么总统男,是那个过路魔的名字吗?新闻里说的?”鸟井再次回头看了看电视,画面里正在播放别的新闻,讲的是一个诈骗犯被捕了,他假装制作公益节目在街头募集到了近千万日元的善款。
“不是啊,我刚给他起的名字。”西嶋泰然自若地答道。好像刚想起来似的,他赶忙伸筷子去夹韭菜炒猪肝。“不管怎么说,我支持那个过路魔。”
“你连过路魔都支持?”小南有点担心西嶋似的小声说道。
“比起那些只对周围一些无聊的事情感兴趣的学生,比起那些不管世界上发生什么、不管世界上哪里深陷战火的煎熬、不管那些在内战里被杀掉的婴儿和孕妇、不管动物一天一天地减少下去却只会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学生,和比起他们来,这个想用自己的力量改变世界,拼命地想要找出美国总统的总统男,哪一个更恶劣一些呢?”
我们互相看了看,除了说“当然是那个总统男了”之外,别无选择。
西嶋叹了一口气,说道:“我说啊,有句话你们难道不知道吗,那么有名的一句话。”
“什么话啊?”我兴趣浓厚地问道。
西嶋长吸了一口气,说道:“人类会为了和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而烦恼。”
“你说啥呢?”
“‘看到彼方的人们受苦受难,自己无法置身事外’,那么精彩的书你们难道没有读过吗?”
西嶋虽然这么说,却就是不说这书叫什么名字,只是接着说道:“如果我们的总统男真的有一天有机会和美国总统决一雌雄的话,这个世界或许会因此而改变。”
“什么我们的总统男啊,居然说什么‘我们的’。”
“我极其希望自己能有点什么特殊功能。”西嶋满腔愤慨地说道,又伸筷子去夹菜。“这样的话,我就不仅可以在麻将桌上和‘平和’,还可以去做一些更有意思的事情。”
“不过说起来你好像一次‘平和’都没有和过啊。”鸟井笑道,接着他又打了个响指,“啊,对了!”然后拿起勺子喝了一口汤,抿了抿嘴唇,说道:“说到特异功能,小南可是个高手。”
“啊?”大家的视线集中到了小南身上。
“你说什么?”西嶋伸出筷子问道。
“不许用筷子指人!”这次鸟井学着西嶋的样子摆了摆手,“小南,快让他们见识见识!”
小南有点不好意思的样子,但仍然平静地微笑着。鸟井把一个勺子递给她。
“这是……”东堂低声问道。
我也心想,难不成是……
“难不成你要把勺子弄弯?”西嶋脱口而出。
“你们就看着吧。”鸟井笑道,但他的脸上完全没有那种想要启蒙我们或是向我们传教似的兴致,更没有想用精巧的魔术蒙骗我们的感觉。“那我就……”小南说着,把手伸到桌子上,用拇指和食指捏住勺子柄上距离勺子头一厘米远的地方。
“不是吧?”
“对于鸟瞰型的北村来说,这个现实或许会让你无法接受吧。”鸟井说道。
我看了看小南的表情,只见她十分平静,并没有什么紧皱眉头啊,太阳穴血管凸现啊,双手发颤之类的表现。
“这是什么啊?”我刚忍不住说出这话来,就看见勺子发生了变化。那个不锈钢制的勺子从小南接触的部分往下弯曲了一点,就像被火烤过的塑料似的,又像没有主见、不争气的年轻人一样蜷成了一团。
小南接着又把勺子立起来,用手拿住勺子的柄部,另一只手触摸勺子的头部。虽然没见小南怎么使劲,但勺子还是从头部开始弯成了一个直角,那样子好像在低头说“我太软弱了,实在对不起”。
鸟井又“嘎哈哈”地笑了起来。
不是吧,这种事情你也能这么轻松地笑出声来?我心想,但是并没有说出来。
东堂也是一样,那张精致的脸蛋顿时凝固了起来,仿佛人偶似的盯着小南的手看。
“啊?”发出一声不可思议叫声的是西嶋,他从小南的手里夺过勺子,自己试着摆弄起来。他好几次发力想要弄弯勺子,勺子却纹丝不动,一点都不弯。他又发出了一声“啊”。
我忽然想起在一年前,我在老家盛冈和爸妈一起看那档电视节目的事情。当时电视上播放着的是上越地方一个村子的老妇表演弄弯勺子的节目。在那个村子里,老妇的能力好像被当成了佛祖的恩惠,一时间还被炒得沸沸扬扬的。摄影棚里的老妇姿势端正,十分安稳地站在那里,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希望能够顺利成功。”结果勺子就弯了。但是一同出场的一个落语家和一个广告撰写人却说老妇有可疑的举动,并接着证明了弄弯勺子无非是个精巧的骗人花招而已。“果不其然,什么超能力之类的东西确实是没有的啊。”妈妈十分遗憾地说了一句。我当时也是这么想的。但是今天在我面前发生的勺子弯曲一事绝对不是什么骗人的花招。
“就算把勺子弯了又能怎么样啊?”西说道。
“西嶋同学还真是不服输啊。”鸟井笑道,“小南可是从小就能把勺子弯曲的哦。”
“你们学校当时没有发生什么骚动吗?”东堂问道。
“怎么说呢,因为我们学校是在一个村儿里啦。”鸟井插嘴说道。
“不是在东京吗?”我问道。
“就算在东京村里也还是村里啊。不管怎么说,当时大家确实很震惊,不过倒是没有发生什么骚动。”
“电视台什么的没有过去采访吗?”
“每个班级里面不是都有一些跑步跑得特别快、转笔转得特别好、青蛙倒立得特别好的人吗?可能当时我们感觉和这些差不多吧,因此小南才并不怎么引人注目。”
小南点点头。
“这个和你说的那些完全两回事吧?”我不敢相信。
“当时就是这样啊,十分意外。”鸟井摇了摇头,“我说,北村你不会现在就想给电视台打电话吧。”
“说不想那才是说瞎话吧。”
“喂,什么叫青蛙倒立啊,不是一般的那种倒立吗?那是什么啊?”西嶋一个人不断重复着无聊的问题,我们直接无视他,继续问小南。
“除了弄弯勺子你还会什么别的东西吗?”东堂问道。
小南“嗯”了一声,有点害羞地点了点头。“虽然我也不太清楚,不过各种各样会的挺多的。”
可以移动物品吗?东堂半信半疑稍带忧虑地问道。
“嗯。”小南说罢,便目不转睛地盯着摆在鸟井旁边桌上的那只大海碗。
“大海碗。”鸟井说道。话音刚落,只见那只大海碗开始吱吱地朝着小南移动起来。那只外形酷似大海碗的小动物一边警惕地看着周围,一边一步一步地往前走着。我们都屏住呼吸地看着,过了一会儿,又都因为憋不住而慢慢地开始吐气。
骗人的吧,我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这句话。
“连鸟瞰型的北村也都大吃一惊了呢。”
“看到这个都不吃惊的人那才叫可疑呢。”
“移动物体的时候,你叫了一声它的名字是吧。”鸟井向小南确认。
“名字?”
“在让物体移动的时候,脑子里想着那个东西的名字,就会比较容易……”小南羞答答地说。
“什么意思?”
“简单地说,就是移动勺子的时候,心里要想着‘我要让勺子动,让这个勺子动哦’。因此,如果别人在一边帮忙叫它的名字,小南移动起来就会比较容易。因此刚才我喊了一声大海碗。”
“如果是汽车的话就叫那个车的车型……”小南的头越来越低,那样子好像在赔不是似的,“说得乱七八糟的,实在对不起。”
“车型?”
“小南家是汽车经销商啊,所以如果只说‘汽车’就不能在大脑里形成一个印象,所以必须念车型。”
“你记得真清楚啊,鸟井君。”小南的眼睛圆溜溜地,兴奋得小脸也红了起来。
“是吧!我记得可是超——级清楚啊。忘不了的。”
“你真的能让汽车也动起来?”我夹着猪肉的筷子停在半空中。
鸟井又开始喋喋不休起来,这次他说的是初二时候,参加一次名为“林间学校”的团体旅行的事情。当时大家在河岸上用铁饭盒煮饭,鸟井和小南则一起去河里打水,刚到河边鸟井便看到河对岸停着一辆大型轿车,他突然灵机一动脱口而出:“你能让那个动起来吗?”
“结果就动了?”我眉毛往上一扬。
“一开始一点动静都没有哦。”小南微笑着说道。
“我拼命地汽车汽车地喊着,但那车子却纹丝不动。没办法了,我就试着说了一声它的车型‘皇冠’!”
“结果车子飞起来了吗?”东堂一皱眉头。
“车子啪的一下掉到河里去了。”
我们都惊得张大了嘴巴,过了好一会儿东堂才没话找话似的说道:
“没有……引起什么骚动吗?”
“嗯,骚动倒是有一些。”
“倒是有一些是什么意思啊。你们那是什么学校啊?那也能算是一所现代日本的学校吗?”我说道。
“怎么着,你瞧不起我们练马吗?!”“我不是那个意思。”
“好吧——”西嶋目光顿时变得锐利起来。他扶了扶眼镜,虽然没有喝酒,却表现得像一个爱抬杠的老头儿。“那么,我们去外面让小南表演给我们看吧。光是动嘴巴的话怎么说都可以。去外面真正弄飞一辆‘皇冠’去吧。”
不过小南却抱歉似的摇摇头。她说在那以后她只成功过一次,说罢便开始把那一次的原委告诉我们。她说,那是她上高三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她从补习班出来,正往家走。这时她看到自动售货机前面停着一辆大汽车,觉得十分碍事,便看了看汽车上面的文字,随后她在心里念出这个车型来:“hIACE”。她这么一念那辆车便开始轻飘飘地飘了起来,最后掉在几米外的地方。
“你就吹吧。”西抗议道。
“现在做不了了吗?”鸟井问道。
“不行了。我会时不时地试试。在林间学校的那次和去年的那次,除了这两次以外,我从来没有成功地移动过大的物品。”
小南这么一说,东堂便掰着手指算了算。“正好四年一次哦。”她说道,艳丽的朱唇柔媚动人。
“啊,可能吧。”小南的表情变得开朗起来,“看来需要一定时间的准备哦。”
“没这回事儿吧。”西嶋一副不满的表情,“这个又不是奥运会、世界杯什么的。话说回来,你刚才弄弯的是这家店的勺子吧。”
“啊,是啊,哎呀,一会儿一定得赔礼道歉才行。”小南缩着肩膀说道。
“看来你怎么也不会相信啦。”鸟井笑道,“哎呀,真拿你没办法,那这样吧。”他指着我面前的一个杯子说道:“小南,这个杯子。”
小南看着杯子,只见装了水的杯子开始慢慢地向着我的右手边移动起来。
“这个为什么会引不起骚动呢?”我茫然地看着从面前经过的杯子说道。
“你瞧不起我们练马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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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