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正在让京子看他结婚庆典时的录像。他准备结束跟京子的这段缘分了。
他想告诉京子从他离婚以后到真正的家庭团圆这一段时间发生的事,如果京子听了以后还不能理解,还不愿意成为这个家庭的一员的话,就只好抛弃她,寻找新的对象了。
电视画面上是一对新人,婚礼的主持人正在向他们祝福。
他对京子说:“过一会儿就是新婚宴会。宴会上我们部长讲话来着。部长是我的老校友。跟你说吧,社会上很多一流的人才都是从我们大学毕业的。妈妈也指望我成为一流的人才。妈妈经常对我说,虽然爸爸不跟我们在一起,你也不能给爸爸丢脸,要让爸爸觉得你是他的骄傲。小时候我学习可努力了,只要我的学习成绩稍有下降,妈妈就会非常严厉地批评我。妈妈对我说,绝对不能输给保姆家的那两个孩子……值得幸运的是妈妈接受了外祖父的遗产,我上好学校、上辅导班的费用都不成同题。每天一放学我就飞也似的往家跑,一进家就坐在妈妈面前做功课。妈妈为了我可以说是牺牲了一切。那时的我根本没有玩儿的时间,妈妈只要一看见我玩儿,立刻就生气地说:‘这样怎么对得起你爸爸!’说着就哭起来……我最看不得妈妈哭了。妈妈还时常自己把自己弄伤,我不忍心看妈妈难过,特别害怕妈妈有一天突然死了。妈妈死了我可怎么办?我一个朋友都没有,对于我来说,有妈妈就够了,妈妈是我的一切。只要看见妈妈的笑容,我就会觉得幸福……”
画面上的新郎和新娘要喝交杯酒了。
“妈妈建议我考理工科大学,因为爸爸不会使用电脑,所以妈妈让我学电脑,说学好了教爸爸去。在大学里,我的学习成绩是数一数二的。毕业以后,指导过我的教授推荐我去了一家大公司。看起来呀,只要好好儿学习,就一定会有出息。我一直没有谈恋爱,不是不想谈,而是控制自己不去谈,可以说是在演戏吧。我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学会演戏的,我一直觉得跟妈妈在一起的生活才是真实的生活,在外边统统是演戏。我早就习惯这种生活了……这是一种自我保护的方法,这样的话一切都会非常顺利……参加工作第四年,我认识了当时在秘书科工作的前妻。是前妻主动追求我的。”
画面上的新郎和新娘开始喝交杯酒了。
“前妻属于那种进攻型的女人,经常是她来约我,还劝我干这干那。我觉得她的性格有点儿像我妈,不光是性格,长得都有点儿像……我渐渐地被她吸引住了。我在软件开发方面为公司做出了很大贡献,我们部长非常赏识我,于是由他出面撮合,我们确定了恋爱关系。妈妈开始是反对的,一方面是因为她对家里要增加一个人感到不安,另一方面是因为还没有征求我爸爸的意见。爸爸那时候调到北海道去了,离开我们很远。为了我的婚事,妈妈特意跑了一趟北海道。回来以后,妈妈对我说:‘你愿意怎么办就怎么办吧……’这话好像是爸爸对妈妈说的。就这样,我们决定结婚了。不过,她的父母好像对我们家的情况不太理解,还说过一些很不中听的话。”
正在播放的录像带应该是专业摄像师拍摄的,画面非常稳定。这时镜头对准了新娘的家人,有新娘的父母、祖父母,还有抱小孩子的,总共有十来个人。
“的确,当时爸爸和派鲁还没有跟我们生活在一起,但那是没办法的事,爸爸工作太忙了嘛。她家里的人有什么好的,别看有那么多人,其实谁跟谁都不交心。我讨厌她家的人说我和我妈的坏话,曾提出不跟她结婚了。但是她表示愿意说服她的父母……当时我们已经发生关系了。关于性交,我通过黄色录像什么的了解了一个大概,认为照葫芦画瓢不会有什么大问题。干完以后,才知道性交竟是出乎意料地简单,跟排泄一样。排泄的欲求有了的话,适当处理一下就可以了。在这个问题上为什么常常引起很大的麻烦呢?不是身体的问题,而是心的问题。如果心和心不能抱在一起,性交就跟排泄没有区别了。你听懂了没有啊?”
镜头对准了新郎家人的席位,那里只有他母亲一个人。她的眼睛是潮湿的,但目光呆滞。虽然面带微笑,却非常僵硬,像个精心制作的蜡人。
由于这边只有一个人,摄像师非常适时地给他母亲来了个特写镜头。
“后来妈妈也希望我们快点儿结婚了。我上班的时候,妈妈一个人在家里肯定很寂寞,结婚以后,妻子就可以陪妈妈聊天儿,她老人家就不会那么寂寞了。更重要的是,妈妈坚信,只要我生了孩子,爸爸就会回来的,因为那将是他的长孙。妈妈认为爸爸会放下工作,放下一切赶回来看他的长孙的。并且看到长孙以后就不会再离开我们,会跟我们一起生活下去。妈妈真的相信,她几乎每天都跟我念叨这事……”
电视画面上他母亲的表情就像在做一个美丽的梦,确切地说,是个做着美丽的梦的精心制作的蜡人。
他按下暂停键,画面停止在他母亲的特写上。
“可是……为什么……”他嘟嚷着,好像在痛苦地呻吟。
“婚礼结束以后,我们去澳大利亚蜜月旅行。旅行的时间不长,只有一个星期。可是回来的时候,妈妈已经不在了……不,在是在,只是再也不能跟我说话了……”
他把电视关掉,突然回头看了京子一眼。
京子已经消瘦得不成样子了,她呆呆地睁着眼睛,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疮疤上又被划出了新的伤口,惨不忍睹。
“为了能让你彻底了解我们这个家庭,还是让你看这盘录像带吧……是我摄的……”他换了一盘录像带,按下放像键。
屏幕上出现的是葬礼的情形。
“大家都反对我把葬礼拍摄下来,但我必须拍,因为这是一场滑稽剧。大家都参加了这场滑稽剧的演出。我想把当时的情形拍摄下来,等妈妈回来以后给她看。”
祭坛上摆着一口棺材,棺材上镶着他母亲的照片。穿着黑色葬礼服的人们脸色都很难看,纷纷冲着镜头摆手:“别拍了!别拍了!”
刚刚做新娘不久的年轻女人悲痛地叫着:“你这是干什么呀?你是丧主啊!”
“松田君,你这是干什么哪?我们知道你很悲痛,可是……”另外几个男人的声音。
摄像者推开那些人,靠近了棺材。这时的画面上可以看见摄像者的手打开了棺材的盖子,棺材里,他的母亲紧闭双眼,躺在菊花丛中。
他按下暂停键,对京子说:“我们蜜月旅行期间,妈妈去叫爸爸和派鲁了……她看着我们两个人新婚之后在一起幸福的样子,不想给我们增加负担,不想成为我们的包袱……”他苦笑着扭头看着京子,“妈妈是希望我们两个生活得更幸福才离开我们的。可是,我前妻根本不理解妈妈的良苦用心,突然提出了离婚。我真不敢相信哪……我们是因为相爱才结婚的呀……而且是她坚决要求的。京子,你再看看我们的婚礼。”
他换了一盘录像带,电视上又出现了婚礼的画面。新郎新娘在聚光灯的照射下步入宴会厅,婚礼的所有参加者热烈鼓掌。新娘走近镜头,可以看到她的眼睛里闪着幸福的泪花。
“你看,她激动得眼泪都快下来了!她在神的面前发誓永远爱我,发誓要跟我一起建立一个幸福的家庭……在妈妈到爸爸那里去的这段时间里,我们要是能生个一男半女的,妈妈肯定会带着爸爸和派鲁回来的……可是,这个无耻的女人……不只这个女人,还有她们全家什么都不懂,就知道爱面子。她家里那些抱着偏狭的价值观的人们,都在背后怂恿她跟我离婚。”
他又换了一盘录像带,是他小时候的。年幼的他,年轻的母亲,开心地笑着,冲着摄像机镜头摇手。
“你看,妈妈在笑……妈妈一直希望我能得到幸福……为了我的幸福,妈妈愿意牺牲她自己的一切……”
他的眼睛里涌出了一滴水,顺着脸流了下来。他不知道那是泪,在他的意识里,早已没有了“泪”这个概念。他又换了一盘录像带。
“我已经调查过了,”电视画面上,他的前妻说,“关于你母亲的事,我已经通过私人侦探调查过了。你以前跟我说过的那些都是骗人的鬼话!我真傻,居然相信了你!我父母早就告诉我,结婚之前应该把你的情况调查一下,我真后悔没听他们的话……我看到你家的户口的时候就觉得挺奇怪的,你父亲那栏是空着的。”
电视画面里的他大声叫着:“户口是没有任何意义的东西!是糊弄人的!我妈说过,那是登记户口的人搞错了。”
“你妈那是骗你哪!告诉你吧,你妈是第三者插足!人家有老婆,也有孩子,可是呢,你妈妈非要在人家夫妻之间插上一脚……我请的私人侦探都告诉我了,当时公司里所有的人都看不起你妈……”
“住口!不许你侮辱我妈!”
“你妈至少做过两次人流!这是你的生身父亲向他老婆忏悔的时候说的,恐怕不会是胡说。后来你妈怀上了你,声言坚决把你生下来。你的生身父亲不同意,他怕毁了他自己的家庭……尽管如此,他还是跟你妈保持着性关系,真是个可恶的男人……你妈拒绝再做人流,认为只要把孩子生下来,那个男人就属于她了,于是不顾你外祖父的反对,离开家到外边租了房子,最后把你生了出来!”
“住口!你这是从哪儿听来的?都是胡编乱造!”
“现在跟你说这些话我都觉得恶心……不过,不跟你把事实说清楚,你能痛痛快快地跟我离婚吗?”
“为什么非要离婚呢?蜜月旅行刚回来,大家都期待着我们生个可爱的孩子呢!”
“大家?你指谁?”
“妈妈,还有……”
“行啦!你妈不是已经自杀了吗?我知道你精神上受了刺激,可你也不能不承认你妈已经死了呀!你妈在浴室里把腕动脉切断了,你可是亲眼看见了的,还踩着满地的血水扑了过去。我不叫你过去,可你就是不听,还把她抱了起来。你妈肯定是在咱们蜜月旅行期间觉得寂寞难耐,跑到北海道她的情人、你的生身父亲那里去了。到了那里,才知道她的情人因为心肌梗塞不久以前去世了。也许是因此精神上受到了刺激才自杀的……”
“妈妈肯定会回来的!她老人家只不过外出旅行几天……”
“我说你呀,最好到精神病院看看去。你精神上有点儿问题。你妈也是,早点儿去精神病院看看,也不至于落到这步田地。就是不对劲儿嘛,你妈一个劲儿地把她和你的录像往情人家里寄……也许她真的是很爱她的那个情人……结果呢,把你也给搭进去了……何止是你,连我,我们家,都搭进去了……”
“别胡说了,从现在开始也不晚嘛,我们的幸福可以从现在开始嘛!”
“我看你还是到医院里去休息几天吧,也别去公司上班了,等病好了再说?不过,我可没有那么多闲工夫陪你……请你在这张离婚协议书上签字盖章。幸亏当初决定蜜月旅行回来以后再把家具搬过来,这回省事儿了,不用分财产了。”
“你不是说爱我吗?在婚礼上,你不是向神发誓说要永远爱我吗?”
“情况发生变化了嘛,没办法的事嘛。是你把我骗了,不跟你要精神损失费就算便宜你了。不过……你是不是也朦朦胧胧地知道你妈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啊?明明知道,却跟她一块儿演戏是吧?难道你真的相信你爸爸单身去了北海道吗?你也不好好想想,有这种可能吗?”
“你不懂!真实情况你是不知道的!让我来告诉你,我和我妈的事儿,我们家的事儿,从以前到现在的事儿,我都告诉你!”
“别过来!你这是要干什么?别过来!别靠近我!”
“你不懂什么是真正的爱!不懂什么是家庭!我相信妈妈的话,有什么不对的?让我来告诉你,妈妈是怎么教导我的,是怎么支撑我们这个家的!”
“别过来!你要干什么?拿着菜刀干什么?别过来!别过来……”
突然,坐在特制椅子上的木崎京子发出一声呻吟。
他眨了眨眼睛,回头看了看京子。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京子己经闭上了眼睛。她的脸痛苦地扭曲着,好像是在做噩梦。
“嘿!律子!起来了!别睡了,继续看录像!”他对京子叫起了前妻的名字,“快看我和妈妈,画面外边就是爸爸和派鲁。”
他的脑子突然混乱起来,搞不清楚到底是在跟谁说话了。他对自己的混乱感到可怕,于是抓起放在桌子上那把菜刀,用刀刃在手背上割了一下,鲜血顿时涌了出来。他两眼直瞪瞪地看着涌出来的鲜血,自言自语地说:“……我怀疑妈妈的时候,妈妈就是这样伤害她自己的。我不能理解她老人家的时候,她感到悲伤、愤怒、绝望,通过伤害她自己表示要对我弃而不顾,妈妈大声哭叫着:‘妈妈不要你了,妈妈再也不想看到你这个不孝的儿子了!他爸!派鲁!上帝呀!’妈妈甚至说要远走高飞,不回这个家了……”
他放下手中的菜刀,鲜血从手背上滴下来,落在铺着塑料布的地板上。
“妈妈……对不起……我不该怀疑您……对不起……”
这时,电视里响起了他前妻律子的声音:“别这样别这样!你干嘛把你自己的手割破呀?你这是干什么呀?傻呀?”
现实中的他小声嘟囔着:“律子,这算不了什么,稍微割破一点儿没关系,一切都会变成原来的样子的。”
电视里他前妻的声音是:“行了行了,你饶了我吧!我可受不了这个,你赶快在这上边签字盖章吧!”
他抬起头来,看了京子一眼,终于意识到坐在面前的是京子,而不是前妻律子。
“我前妻呀,到底也没能理解我,真是个不可救药的女人。我正要向她证明一切都会变成原来的样子,她却自己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盖章,疯了似的跑出去了……过了几天,来了个律师,说什么从此以后我的妻子就跟我没有任何关系了,还让我去医院看病。莫名其妙!他们才有病呢!整个世界都疯了,这个不可理解的到处充斥着扭曲了的价值观的世界!如果不是我学会了在外边演戏,就会到处受欺负,早就被这个世界吞噬了……”
他走到京子身边,用血淋淋的手背轻轻抚摸着京子的脸:“喂,律子,律子……噢,不对,是京子。京子,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了,好好儿回答我的问题,你左边微笑着的这个人是谁?还有,蹲在墙角那边的又是谁?”
他伸出右手,慢慢地揭掉粘在京子嘴上的胶带:“他们三个都是在这个家里只剩下我一个人以后回来的……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一个人在黑暗中仿徨,整天不知道干些什么才好。也不去公司上班了,我都吃了些什么,是怎么活过来的,都不记得了。一个人,好孤独啊,孤独得整天哭,孤独的恐怖使我浑身哆嗦。我想把一切都变成原来的样子,于是试了试妈妈以前经常使用的方法,自己弄伤自己。我把自己弄伤了很多次……终于有那么一天……我来到这个房间里一看,吓了一跳,大家都回来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全家人都回来了。我笑着向他们打招呼:‘你们回来啦?’他们也向我打招呼:‘回来了!’然后他们建议我迎娶新娘……他们对我说,找个老婆,重新开始吧!”
他看着京子两边的两个人,指指这个,又指指那个,问道:“喂!这是谁?这边这个面带微笑的是谁?墙角里那条可爱的小狗叫什么名字?喂!你回答我呀!”
京子提心吊胆地试着张了张僵硬的嘴巴,她的喉咙深处痉挛着,终于用尽最后的一点力气,发出一声令人颤栗的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