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年五月一日,星期三
已经过了午夜十二点了,也就是说,现在是五月一日凌晨。回到刑警队办公室的三十多名刑警,有的耷拉着肩膀叹气,有的坐在椅子上发呆,甚至有一个故意跳到面前,汪汪地学狗叫。
刚才担任这次行动的总指挥的生活安全科科长见状吼了一声:“别闹了!”可是声音里一点劲头儿都没有,显得很无奈。
生活安全科一个年轻警察终于无法忍受这难耐的寂寞,悔恨交加地带着哭腔说:“情况摸得挺准的……内部侦查从来没有中断过呀,今天居然扑了个空……太奇怪了。”
“不!不只今天,别的案子也有走漏风声的。”刑警队的一个警察说。他的话音刚落,警察们就你一言我一语地嚷嚷起来了。
“行啦!”刑警队长世木用他那稳重而威严的声音喊道,他整理了一下桌子上的文件,又说:“大家辛苦了。报告明天再写,回家休息吧!”说完跟生活安全科科长交换了一下目光,就一起找署长汇报去了。
几个小时以前,刑警队和生活安全科合作,突击搜查了位于杉并区两个作为黑社会资金来源窝藏点的赌场,结果扑了个空。突击搜查扑空的事已经不是第一次。在此之前,侦查到一家夜总会雇用外国女人卖淫以后,侦查到有人在居民住宅小区窝藏毒品以后,侦查到有人秘密贩卖手枪以后,突击搜查的时候也都扑空了。几次扑空以后,据说东京警视厅已经开始对杉并警察署内部展开调查,今天居然又是空手而归,警察们那个气愤劲儿就别提了。
“你们打算呆到什么时候啊?”粗门大嗓、身高体壮的刑警队暴力犯罪刑侦组组长发话了,“肯定是内部出了问题,队长不是已经找署长去商量办法了吗?你们在这里随便瞎猜,不起任何作用,只能弄得士气低落。今天大家都很累了,回家吧回家吧!”
听了这话,警察们总算勉强站起来,各回各的办公室,准备下班回家。
暴力犯罪刑侦组最年轻的警察椎村,跟他旁边的一个老警察聊了起来:“我说马见原老师,您是怎么看的?”声音显得有些僵硬,“我怎么也不敢相信警察内部有叛徒……看来这内部还真有狗。”
马见原把椅子压得吱扭吱扭的,一边从口袋里往外掏烟,一边说:“……有。”
“……真的?”
椎村的眼里闪着义愤和好奇的光:“是谁呢?莫非是经常跟黑社会打交道的黑社会犯罪刑侦组的?”
“我……”
“什么?”
“还有烟吗?”马见原把一个烟盒揉成一团扔进字纸篓里,向椎村伸出两根手指。椎村慌忙递给马见原一支烟,用打火机给他点着。
“刚才……您说什么来着?”椎村战战兢兢地问。
马见原斜楞了还在举着打火机的椎村一眼,轻轻抽了一口椎村给他的抽不惯的烟,慢条斯理地说:“我看哪,抓起几个又能怎么样?能把黑社会消灭吗?能把卖淫现象消灭吗?干这种麻烦事,还不如给黑社会内部制造分裂,或者逼着他们潜入地下,同时跟他们保持一定的关系,这样反而容易控制他们,保持社会安定。”
“所以……”椎村的表情紧张起来,“就给他们通风报信?”
马见原用鼻子哼了一声,冲着脏兮兮的天花板吐了一口烟:“哪儿啊!还不是为了钱!”
椎村的手指被烧疼了,打火机掉在了桌子上。他回过神儿来,苦笑着说:“算了算了,您这玩笑开得有点儿过分了。别给自己找麻烦。你说得这么认真,我都当真了。”
刑警队的同事们纷纷跟马见原打完招呼回家了,椎村一边收拾东西一边问马见原:“您今天还在署里住吗?”马见原坐在椅子上没动,椎村又说:“我分配过来以后一直住在署里,看见您不值班也总是在署里过夜。”
“……碍你的事儿啦?”
“看您说的……我的意思是说,您不觉得累吗?”
“花那么多时间回家,更累!”
“也许吧。那……家里人就没意见吗?”
马见原使劲儿把烟头在烟灰缸里捻灭,面无表情地站了起来:“啊,你今天回家呀?”
椎村看出马见原生气了,手足无措地说:“您……我,我明天还是跟着您吧?组长说了,如果没有紧急事件,就跟着您。”
“给别人当尾巴去吧,别老跟着我!”马见原甩开椎村,走出办公室。
“我愿意跟着您!”椎村慌慌张张地追出来,“我不是跟您说过了吗?我父亲在派出所工作的时候,对当时在警视厅一科的您佩服极了。有一次,在池袋附近发生了女职员被杀害的事件。父亲负责保护现场,亲眼见过您指挥若定,抓获犯罪嫌疑人的雄姿。”
马见原故意无视椎村的存在,走进厕所小便。可是,椎村跟在身后,继续赖皮赖脸地说着:“父亲还告诉我,新宿中央公园一个流浪汉被杀死以后,您扮装成流浪汉,蹲了两个星期就抓住了罪犯……还有一次,一个年轻的检察官被罪犯用匕首顶住了脖子,千钧一发之际,您一枪击毙罪犯,救了那个检察官。可是,这件事向上边儿汇报的时候,却被说成您被检察官救了。而您呢,没向上边儿解释一句……这件事已被传为佳话。那个检察官,就是已经当上了主任检察官的藤崎……”
“你还有完没完了?滚出去!”马见原吼了一声,打断了椎村的话。可是椎村今天不知是怎么了,嘴闭了还不到十秒钟,就又唠叨起来了。
“我父亲一直觉得不可思议的是,您为什么离开了警视厅。父亲说,您从刑事侦破第一线退下来,实在是刑警部门的一大损失,但是对于他来说,确实是一件幸运的事。因为跟马见原老师一起合作,感到压力太大。父亲退休已经四年了,还是经常念叨像您这样的名刑警……大概是因为他自己没有圆了当名刑警的梦,念叨念叨也是一种寄托吧。”
马见原小便以后去洗手,椎村追过去站在他身后继续说:“您放心,我绝对不会成为您的累赘的。”
“……你值夜班,有人把死猫死狗放在居民家门口的事件,赶上过两次吧?处理了吗?”
“那只不过是恶作剧,我想侦破一个像样儿的案子。”
马见原抬起头来,瞪着镜子里的椎村:“什么是像样儿的案子?标准是谁定的?”
“……对不起。”
马见原说:“我现在是专门坐在办公室里看文件。有时候为了核实供词也出去转,但一个有意思的案子都没有。跟你们年轻人的想法不一样啦。不过,你写的报告要是不通顺,我可以给你删改。”说着就在椎村的西服上擦起手来。椎村尖叫一声从厕所里跑出去,马见原也跟着来到楼道里。这时,从地下一层的楼梯口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和一男一女激烈的争论声。
“必须好好儿谈谈。这孩子肯定有问题……过一段时间我就跟学校联系!”女的说。
“多管闲事!儿童心理咨询中心不是得接受了咨询以后才行动吗?”男的表示不满。
“真的出了事儿就晚了。一旦发现孩子有出事儿的苗头,就算落个多管闲事我也得马上行动!”女的坚决不让步。
“你这样做已经引起了孩子母亲的反感!”
“……我承认我还不太成熟。”
“我的脸还疼着呢!”
“亚衣对我说的话,不一定都是胡说!”
“你怎么还这么说!你没看见自从她母亲来了以后,她一句话都没说吗?而且她基本上就没看我!”
“你不觉得这很正常吗?就算是胡说,胡说那个有什么必要呢……我既然知道了这件事,就不能置之不理!亚衣已经把某种信息传递过来了。不过,我认为她更想把这种信息传递给你,你有责任过问这件事!”
马见原听到最后这句话的同时,一团火似的鲜红的头发映入眼帘,刚才憋了一肚子的气不由得消了一些。
刚从地下一层上来的游子一看是马见原,也顾不上跟浚介生气了。
俩人对视着,沉默让站在一旁的浚介都感到憋闷。
终于,游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马见原先生……没想到在这儿碰上了您!您在这个警察署吗?”
“啊……”马见原点了点头,小声说。
“真弓那孩子什么都没告诉我。我以为您还在警视厅呢……听说您夫人快出院了,恭喜您了!”
马见原皱起眉头:“是听真弓说的吗?”
“对。她有时候给我打电话。出院的事是她三天前告诉我的。那个高兴劲儿,就好像她自己要回家似的……”
“这个混蛋!”马见原狠狠地骂道,“她要回家?她以为我会原谅她吗?”
“马见原先生,我认为,已经到了跟她和好的时候了。夫人出院回家以后,全家人应该坐在一起好好儿谈谈。”
“我不认为她是我们家里人!”马见原突然转过身冲着正在上二楼的椎村大喊一声,“椎村!你值夜班时接手的案子破了没有?”说完扔下游子就上楼了。
在一楼和二楼之间的楼梯平台上,椎村正在用手绢擦马见原给他弄湿的西服呢。马见原走得太急,差点儿把椎村撞倒。
马见原回到办公室,站在自己的办公桌前,喘着粗气,狠狠地在桌子上砸了一拳。
记忆潮水般涌了上来……
“你没有资格做父亲!你是有责任的!”游子愤怒的叫喊着打了马见原一个大嘴巴。
游子那张愤怒的脸刚从马见原的意识深处浮现出来,又很快沉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女儿真弓的脸。
“你算什么父亲!都怪你!是你把全家都杀了!我要杀了你!杀了你!”当年在少管所里的女儿那因仇恨而涨得通红的脸,也从意识深处浮现出来,也很快地沉了下去,紧接着浮现出来的是妻子佐和子模糊的脸。
她悲伤地笑着,含混不清地说着“对不起”,用菜刀切了自己的手腕。鲜血喷在她的脸上,嘴里仍然不住地喃喃自语着,对不起,对不起……
马见原就像被谁把筋全都抽掉了似的,一屁股瘫坐在椅子上,双手捂住了脸。
已经沉入了记忆的长河深处的悲剧,从黑暗的水底执拗地浮上来,想摁也摁不住了。
马见原的儿子死了九年了。
跟警察学校时代的恩师的女儿佐和子结婚后第二年,马见原如愿以偿地得了个儿子。取名伊佐夫。伊佐夫健康地成长,顺利地考上了重点高中。死的时候可以说是风华正茂,前途无量。
在教育儿子的问题上,马见原继承了他警官出身的父亲传下来的严谨家风,对儿子没有一点儿姑息迁就,从说话的态度到走路的姿势,无一不严格要求,稍有差池就是一个大嘴巴。
在马见原的严格管教之下,伊佐夫长大了。尊重长者,礼仪端正,成绩优秀,邻居同事没有不夸的。但是,马见原还是不满足。
其实,马见原也说不出具体应该达到什么目标,只是单纯地要求“更好、更好”。学习要更好,体育要更好,要更老实,更听话,要得到周围人更多的赞扬……也许是从他父亲那里继承来的价值观,他深信自己的教育方法已经能给儿子带来幸福。
伊佐夫上了中学以后,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经常代表学校参加社会上的各种活动。马见原呢,由于工作积极,又连续破了两个杀人案,也面临升迁,上司甚至向他透露了提拔他为警视厅第一科科长的消息。
马见原觉得自己的家庭已经接近了自己的理想,总算感到有些满足了。他做梦都没有想到,一场天大的悲剧正在前边等着他呢。
伊佐夫考上了重点高中。入学前一个星期的周末,他被邀请去同学家参加一个晚会。同学的父母出去旅行了,集合在一起的六个少年可解放了,又是吃又是喝,最后连啤酒和威士忌都拿出来了。开始,伊佐夫说什么也不肯喝,不知是谁说了句“干吗要当听话的小马驹?爸爸们只不过是把咱们当做他们炫耀的玩意儿”,他就一发而不可收了。不但破天荒地喝了很多酒,还抽了好多烟。这些喝得醉醺醺的孩子们想起了中学时代严格管教过他们的老师,点着名地骂起来。从来没有骂过人的伊佐夫骂得比谁都欢,同学们都感到震惊。
骂完了,孩子们又跑到附近的母校,摔完花盆砸玻璃,后来在存车处发现一辆没有上锁的小型摩托车,是一个经常打学生的男老师的。孩子们起哄说,给他骑走,扔得远远的!
本来是起哄开玩笑,不料伊佐夫竟然骑上去,发动了摩托车。谁都认为他骑一圈就会下来,没想到他突然加速冲出了校园。一个同学喊道:“快回来!被警察抓住就完蛋了!”
“抓不住!谁也抓不住我……”骑在摩托车上的伊佐夫怪叫着。这是同学们听到的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摩托车转眼就不见踪影了。
后来,有的目击者说,他的脸上充满解放感,闪耀着奇异的光彩;有的目击者说,他阴郁的脸扭曲了,满脸是泪……
摩托车沿着海岸公路疾驰。前方并没有车,可是伊佐夫骑的摩托车却突然逆行,摔倒在迎面驶来的一辆大卡车前边。大卡车来不及刹车,从他身上轧了过去。
据卡车司机说,本来在对面正常行驶的摩托车驾车手突然松开车把,仰天大笑,那表情好像在说,只要一松手,就永远轻松了……
儿子被送进医院做手术的时候,马见原正在为逮捕一个强盗杀人犯跟同事一起盯梢。警视厅用无线电话通知他说,家里来电话了,有急事。他的第一反应是生气,因为他平时一再对家里人强调,不许为了私事往警视厅打电话。
无线电话又打过来了,上司明确告诉他,儿子在动手术,生命垂危,命令他立刻去医院。听到这个命令,他眼前一片漆黑,支配思考和感情的神经全都麻痹了。马见原违反了上司的命令,也不顾同事的劝告,没有离开现场。也许是害怕,也许他在意识深处已经知道儿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已经知道自己迄今为止的教育方法都是错误的……
那次盯梢什么结果也没得到。马见原在夜空下徘徊,不知道自己应该往哪个方向走。终于,他猛醒过来,想起现在自己应该去医院。可是,等他赶到医院的时候,儿子已经被送到太平间去了。
太平间里,有妻子佐和子,有比儿子小三岁的女儿真弓,还有马见原的上司。上司用无线电话通知了马见原以后,马上就到医院里来了。上司说,如果接到命令立刻就来,肯定能在儿子死前见上一面。
女儿真弓哭得红肿的眼睛里燃烧着对马见原的憎恨:“哥哥到死都在叫爸爸,想见爸爸,想对爸爸说对不起……”
只有妻子佐和子护着马见原:“爸爸在工作嘛……”妻子越是这样说,马见原心里越是痛苦。失去儿子的悲痛、愤恨、郁闷,又在那么多上司和同事面前丢面子……所有这一切,全都发泄到妻子身上:“都怨你!不好好儿看着孩子!”
佐和子也是在一个非常传统的家庭里长大的,从来没对丈夫说过一个“不”字。她默默地接受了丈夫的无理的指责。
儿子死后,马见原觉得工作失去了意义,在家里呆着也没意思,即便没有案子,也经常在警视厅过夜。
关于女儿真弓的将来,他从来就没有想过。他也不是不喜欢真弓,但是,女儿嘛,早晚要出嫁的。而且作为父亲,他也不会教育女儿。也许是因为他把精力全部集中在教育儿子上面了,顾不上女儿。他觉得儿子的死对他的打击最大,妻子也好女儿也好对此是能够理解的,因此,他认为她们能够自己照顾好自己,无形中放松了对女儿的关心。
儿子死后第二年,真弓因为在商店里偷化妆品被抓住,被送到警察署接受教育。她偷东西的手段太笨拙,好像是故意被人抓住的。在警察面前,不但不感到羞耻,还笑嘻嘻地对教育她的警察说,自己是警察的孩子,暗中了结算了。结果反而把事情闹大,连马见原的上司都知道了。
马见原回到家里,真弓没事人儿似的,反倒是佐和子一个劲儿地认错,结果挨了打。这时,真弓说话了,她骂爸爸是“懦夫”。马见原第一次对女儿扬起了手。佐和子哭着劝真弓别再顶嘴,事情总算平息了下来。但马见原更不愿意在家里呆了,几乎天天住在警视厅。
马见原痛感家庭在垮掉,罪恶感每天都在折磨着他。在这种心情下,他变得固执而孤独,渐渐被同事们疏远了。
真弓上高中以后,学习成绩一落千丈,不正当行为越来越多,以至于发展到在迪斯科舞厅的厕所里吸毒,又被抓进了警察署。
马见原闻讯赶到警察署。看到父亲进来,本来老老实实地坐在椅子上的真弓态度马上变得恶劣起来:“讨厌!你来干什么!我跟你毫不相干!你滚蛋!”
当着那么多警察的面被自己的女儿痛骂,马见原脸上实在挂不住了,血往上涌,狠狠地打起真弓来,真弓不哭也不躲,只是恨恨地瞪着父亲。马见原打得更凶了,好像要把儿子死后积郁心头的悔恨一气发泄出来似的。
真弓被打倒在地,马见原还是觉得不解气,劈胸抓起来还要打。就在这时,马见原眼前鲜红的长发闪过,脸上挨了一记响亮的耳光。
冰崎游子,一位二十岁出头的年轻姑娘,儿童心理咨询中心的心理医生,掰开马见原抓着真弓的手,严厉地批评了他。
真弓的问题由于儿童心理咨询中心的介入,最后决定通过谈话来解决。但是,马见原没有参加过一次游子组织的座谈会,而且拒绝过问女儿的事。一个没有任何社会经验的年轻姑娘竟然要插手他的家庭问题,这是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忍受的。
后来,他一直躲着的游子找到他,通知他说,真弓的问题没能得到解决。
为了给整天打骂妻子的马见原难看,真弓加入了暴走族。。
那是一群对父母和社会强加给他们的价值观绝望了的青少年。有一次,真弓所在的小组跟一个和黑社会有联系的小组打起架来。
伙伴被对方用匕首扎伤了,为了援救伙伴,真弓奋力夺过匕首,捅进对方的前胸,差点儿要了人家的命。
马见原不明白到底是什么地方弄错了,为什么倒霉事儿都让他赶上了,强烈的愤怒和悔恨使他的大脑产生了混乱。他害怕自己精神崩溃,把所有的责任都推到了妻子佐和子身上。什么没教育好孩子啦,你自己本身教养就差啦,骂个没完没了。佐和子呢,只会一个劲儿地说“对不起,都怪我”。
真弓被送进了少管所。马见原给上司打报告要求给自己处分,上司认为马见原并没有犯错误,没有给他处分,但在一次人事调动中,把他从警视厅调到了杉并警察署,从此离开了刑事侦破第一线。
佐和子把所有的罪过揽到自己身上,继续全心全意地伺候丈夫。笑容满面地送丈夫去上班,还经常不辞辛苦地去少管所看真弓,为恢复他们父女之间的关系尽了最大的努力。马见原理解妻子的苦衷,却没有对妻子说过一句和气点儿的话。终于有那么一天,妻子一直紧绷着的精神之弦,断了……
结婚二十二周年纪念日那天,真弓来信了。信里说,通过在少管所干农活儿,深刻地理解了“培育”的辛苦。在所里组织的一次作文大奖赛中,她把自己的感想写出来,得了奖。那篇作文也一起寄来了。
佐和子把真弓的作文拿给马见原看:“那孩子明白过来了,下次跟我一起去看看她吧,求求你了……”
“滚!”马见原大吼一声,把真弓的作文撕碎扔在地上,转身就走。
佐和子的表情变得毫无生气,瞳孔变得暗淡无光。
离开家坐上了公共汽车的马见原,突然觉得百爪挠心,非常不安。“莫非佐和子出事了?”想到这里,下车就往家跑。
厨房里,只见佐和子坐在地上,面前摆着儿子的照片和被马见原撕碎了的女儿的作文,右手拿着菜刀左手腕已被割破,鲜血喷了她一脸。看着愣在那里的马见原,她有气无力地说了句“对不起”,深深地低下了头。
由于抢救及时,佐和子的生命保住了,但是,精神之弦断掉以后就不那么容易复原了。外伤治好以后,她被送进了精神病院。
马见原去少管所把佐和子的事告诉了真弓。真弓把两个人之间的桌子掀翻,揪住父亲的脖领子,用拳头打他的脸,用头撞他的胸:“你怎么不死!你算什么父亲!都怪你!是你把全家都杀了!把妈妈还给我!、把哥哥还给我!我要杀了你!杀了你!你这个混蛋……”
打那以后,真弓拒绝跟马见原见面。少管所方面对马见原说,真弓情绪非常不稳定,暂时不见为好。但是,真弓却愿意跟儿童心理咨询中心的冰崎游子见面,并拜托游子去精神病院看望佐和子。
经过一段时间的治疗,佐和子的病情有所好转,医生让她出院回家,在家里继续服药治疗。而恰恰在这时,马见原正忙于绫女的官司。绫女的丈夫油井虐待儿子研司,残暴地殴打,造成头盖骨骨折。马见原埋头于这个案子,最终把油井送进监狱,研司判给了绫女。办案过程中忽略了给佐和子吃药,佐和子连续数日一个人在家,耐不住寂寞再次犯病,在洗澡间用水果刀刺伤大腿,又被送进了精神病院……
真弓从少管所出来以后,回家收拾了一下行李就走了。现在跟暴走族时代她援救过的伙伴结婚生了孩子,并经营一家花店,开始了自食其力的生活。真弓每个星期都到医院去看望佐和子。
去年秋天以来,佐和子一直想让马见原看看外孙的照片,可他坚决不看。只要一提到女儿,他马上就会说“不可原谅”。但是,不可原谅的究竟是谁呢?马见原的心灵深处经常回响着这个他必须回答的问题……
……浮出水面的记忆重新沉入黑暗的水底,马见原捂着脸的手缓慢地向后梳理了一下蓬乱的头发,活动活动变得僵硬的脖子,抬起头来。
天花板上的烟油子,日积月累的灰尘,看上去就像水底厚厚的绿苔。沉入水底的记忆是绝对抹不掉的,只要有机会,还会浮到水面上来,掀起感情的波涛。
天亮了。初夏的雨一会儿下一会儿停,让人感到犹如身处秋日的黄昏。
在警察署的长椅上睡了一夜的马见原,上午看几份文件,午饭以后,为了核实一个犯罪嫌疑人的供词,打报告外出了。
马见原在新大久保车站下了电车,朝新宿方向走去。半路上经过商店街,找了两个旁证,又走进了一条可以称为红灯区的小胡同。因为在署里的长椅上睡了一夜,裤子上弄得全是褶子,衬衣也歪歪扭扭的,看上去是个邋邋遢遢的中年男人。但仔细观察就会发现,他的动作非常利索,走在路上,很轻松地就能超过二十来岁的年轻人。
走着走着,忽然觉出后边跟着个尾巴。他迅速拐进一条小路,收起塑料伞,藏在一座二层小楼的外挂楼梯底下,不慌不忙地掏出来一支烟。不一会儿,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慌慌张张地追过一个人来,发现小路上一个人都没有,愣住了。
“不是叫你给别人当尾巴去嘛,怎么还跟着我?”马见原从楼梯后边转出来,一边点烟一边问。
满脸疑惑的椎村从黑布伞下露出脸来看着马见原:“您已经发现我啦?”
“你以为我是顾头不顾腚的鸵鸟啊?”
“对不起!”椎村脸红了,低下头去。
“竟敢盯我的梢,谁的命令?”
“不是,我想跟您学。昨天晚上求了您半天您也不答应,我就想出了这个主意。我父亲对我说了,学侦查得像铁匠铺的徒弟学打铁那样,师傅是不会告诉你淬火时的水温的,要学会偷艺。”
马见原看了一眼椎村那还有些稚气的脸:“你知道铁匠铺的徒弟是怎么把手伸进水里试水温的吗?”说着手指一弹,火红的烟头准确地落在了椎村握着伞把儿的手指甲盖儿上。椎村尖叫了一声,伞掉在了地上。
“趁着你的手还没被烫掉,赶紧回去!”
“不,您带我去吧!”
马见原打开雨伞一转,雨水甩了椎村一身:“你在我这儿什么也学不到,没看见我整天看文件吗?”
“我不在乎。”
“真要想学,找别人去!。”说完转身就朝小路深处走。
椎村目送着马见原,见他在前方拐了弯,立刻追了上去。可是拐过去一看,不见马见原的影子,却看见一个五十来岁的浓妆艳抹的女人,穿着又肥又大的黄色睡袍,嘴上叼着一支烟,正仰着头呆呆地看天。椎村忧郁了一下,上前问道:“刚才看见一个男的从这儿过去了吗?”
女人淫荡地笑着打量着椎村:“男的?男的从我面前过得去吗?”
“真的没从这儿过去吗?”椎村半信半疑地歪着头,看着女人身后古旧的小酒馆的入口。
“藏在我里边了,不信你摸摸。”女人抓住椎村的手伸进了她的睡袍里。椎村吓得大叫一声,夺路而逃。女人哈哈大笑。
马见原从女人身后闪出来,照着女人已经下垂的屁股拍了一巴掌。女人冲着马见原做了一个下流动作:“从后边看,别人都以为我是个二十岁的小姑娘呢!还有的傻瓜把我当做偶像,怀里整天揣着我的照片……刚才那个毛头小伙子是你的新弟子?”
“我现在没有收弟子的积极性喽!”
“你小马在他那个年纪的时候,跟他正相反。还记得吧?你是使劲儿往我那里边伸手……有烟吗?来一根儿。”
马见原从口袋里掏出烟来,递给女人一支,自己也叼上一支:“你这儿没有孩子吧?”
“小马负责的地方我还敢雇孩子?就算我黑社会的大哥叫我雇我也不会雇。现在的东京啊,要是在少年科当警察,一个月就得累死……我说小马,别操心了!”
“别操什么心了?”
“孩子们的活法儿跟我们可不一样,谁也强迫不了他们。大哥为这事儿可伤脑筋了。”女人深吸了一口烟,“孩子们最大的目的是要钱要东西,根本不讲义理人情,我看着可心痛了。孩子们只学会了一条:没钱就没人认你,没钱就找不到友情,都是从爸爸那里学来的……可是,比起家里的爸爸来,街上的爸爸又给钱,又和气,又会体贴人……”
马见原把手里的烟头弹到雨里,换了一个话题:“……见着油井了吗?”
“油井?”
“对,早地他们那一伙儿的,你不是见过吗?”
“啊……打碎了儿子的头盖骨,被你给弄进去了的那个?”
“出来了。”
“嗯?不是刚进去两年吗?把儿子的头盖骨都打碎了,就判那么几天?”
“那还是为别的事儿进去的呢。”
“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后边店里的一个陪酒女郎,有一个两岁的儿子,因为严重的烫伤被送进了医院。除了烫伤以外,医生还发现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分明是他妈打的,结果还不是不了了之了。”
“要是看见油井别忘了告诉我。我不想让他呆在东京。”
“好!这种没用的东西我也讨厌……对了小马,夫人怎么样了?”
“……明天出院。”
“是吗?太好了。恭喜恭喜!把我甩了,好好伺候老婆去吧!”
“我就是这么打算的。”
“夫人回了家也可以大大方方地来玩儿,这不能算婚外恋。”
马见原在她那脂肪丰厚的背上拍了一巴掌,朝着跟椎村相反的方向走去。
女人目送着他说:“小马,伺候老婆可不光是给她治病,那方面也别忽略了。女人嘛,在那方面永远都不会退役!你看!”女人说着敞开了她那黄色的大睡袍。马见原回头看了一眼年轻时熟悉的裸体。代之以弹性丰富而美艳的肉体的,是松弛的皮肤和皱纹。马见原感到一阵悲哀,郁郁不乐地轻轻撑开雨伞,转身走了。
没走多远,马见原确认没有人跟踪他以后,进了一家不显眼的脱衣舞舞厅。
绕开门口一个装满了用过的手巾的箱子,顺着楼梯往地下室走。一个染过的长发已经脱色的小姑娘正在有气无力地上楼,差点儿跟马见原撞在一起。
“啊,欢迎光临!”小姑娘跟马见原打了个招呼。只见她穿着超短裙,披着一件灰色的风衣,惺忪着眼睛,嘴里嚼着口香糖,“里边可爱的小姑娘多着呢!”小姑娘说,可是脸上连迎客的笑容都没有。
“你呢?”马见原看出她故意用浓妆掩盖着实际年龄,叫住了她。
“我?刚……吃完饭……想休息会儿。”
“有人叫你出来的吧?”
“你怎么知道的……哦,有人来了,来人就是你啊?真不该跟你打招呼。”
马见原一把抓住她细小的手腕,拉着她飞快地往地下室走。
“放开我!干什么呀你!”
马见原什么都不说,拉着小姑娘穿过自动门,来到柜台前边。柜台里边站着一个龇着大门牙的男人,那人见状“啊”了一声,瞪大了眼睛。马见原把小姑娘拉到柜台前边,严厉地问:“多大了?”
小姑娘抚着被马见原攥红了的手腕:“讨厌!你的话我听不懂!”
“二十。”龇着大门牙的男人代替她回答说。
“真的?”马见原盯着小姑娘问。
“你管得着吗?”小姑娘只顾照看自己的手腕,看都不看马见原一眼。突然,她咋了咋舌头,冲着天花板角落上的摄像头喊道:“我不干了!你们不是答应我了吗?谁想敢把我怎么样了,你们就揍他!”
一扇铁门开了。一个身材魁梧、留着平头、穿一身意大利名牌西服的不到四十岁的男人走出来,对小姑娘说:“姑娘,过来一下!”小姑娘很不情愿地走过去,男人掏出意大利真皮钱包,从里边抽出一沓钱,大约有十几万日元,勉强地笑了笑,对小姑娘说:“我们这儿实在不能录用你,回家吧!”说完把钱塞进小姑娘手里,用不容抗拒的眼光严厉地瞪了她一眼。
一直假装出言不逊的小姑娘马上缩着肩膀跑到里边的房间里去了。
男人回过头来,微笑着对马见原说:“离家出走的,突然跑到我这儿来要上班,稍微试用了一下……”
马见原二话没说,一拳打在他的左脸上。
男人的后背咚地撞在身后的柜台上,但他马上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甚至连表情也没有一点儿变化:“还没来得及问她的年龄,先教她跳跳舞,要是跳得好呢,再……”
马见原又一拳击中他的面门。
男人没躲也没退,嘴唇被打破了,表情依然没变:“什么证件都没带,我也看不出她到底有多大。马见原先生眼力好,看了出来,太好了。”说完就领着马见原往里边的房间走,一点儿都看不出他刚刚挨了两记重拳。
马见原跟着男人往安装着铁门的那个房间里走的时候,碰上了刚才那个已经换上了长裤和运动衫的小姑娘。她歪着头瞪了马见原一眼,什么也没说,飞快地溜走了。
男人安排马见原在高级真皮沙发上坐好,掏出手绢擦干净嘴角上的血迹,深深地向马见原鞠了一躬:“昨天晚上您帮了我的大忙,在下表示衷心的感谢!”
“长峰!”马见原眯缝着眼睛看着男人,“还有别的孩子吧?”
“没有没有,不信您看。”那个叫长峰的男人把马见原让到靠墙摆着的一排监视器前。监视器的画面上,显示着这个名为脱衣舞舞厅实为妓院的八个单间的营业状况。四个单间里有嫖客,跟妓女在简易双人床上嫖娼卖淫干得正欢。一个稍大一些的房间里,三个妓女等着接客。看起来都很年轻,但十几岁的孩子好像没有。
马见原在画面上看见一个妓女像是从南美洲来的,一努嘴:“收入怎么样?”说完回到沙发上舒舒服服地坐下了。
“嘿!挣大钱了!”长峰把一个信封恭恭敬敬地捧到马见原面前,里边是一百万日元,“可是,那个进账不小的赌场被你们给关了,真叫人心疼。”
马见原接过那一百万日元,装进西服内兜里。
长峰赶紧说:“以后还请您多加关照。”
“长峰!”
“在!”
“油井回来了吗?”
“谁……您是说我油井哥哥?”
马见原一下子就把长峰眼神里发生的微妙变化捕捉住了:“这么说是回来了。”
长峰吸了一口气镇定了一下:“过来打过招呼。咳,蹲了那么长时间大狱,怎么也得犒劳犒劳他吧?一块儿喝了一壶。”
“早地打算怎么处理?”
“您是指怎么处理油井哥哥?您连我们组织内部的事儿也要过问吗?”
“跟你们的组织没关系,油井一个人的事儿!早地说过他明白我的意思。”
“……好像是准备按照您的意见,让油井哥哥远离东京。”
“油井会同意吗?”
“这个嘛……”
“一定要让他同意!”
“油井哥哥留在东京,对您有什么不利吗?”长峰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是不是因为油井哥哥不在的这段时间里您弄到手的女人……”
马见原往前一探身,一把揪住长峰的西服领子,把他拽到自己面前。
长峰一点儿都没害怕:“我这西服可贵,请您高抬贵手。”
马见原手腕一拧,西服发出了开线的声音:“告诉早地,要是让我看见油井在这一带转悠,我跟你们的交易就到此结束!我把你们全毁了!”说完狠狠地把长峰推到一边去。
长峰心疼地看着自己的西服肩部被撕开的口子:“那对您有什么好处呢?马见原先生!”
马见原从容地笑了笑:“威胁我吗?你以为你们的进货渠道我不知道吗?你以为我只是单纯地给你们通风报信吗?”
“……马见原先生获取的情报难道永远都不会过时吗?我们也是有自我保护措施的嘛!”
“你以为我是傻子啊?长峰啊,你以为像你这样对我一会儿戏弄一会儿威胁的只有你一个呀……我真想把你们的贸易关系透露给大陆派的或者别的什么人,你们跟一些老主顾的关系已经有些吃紧了,对吧?而且原因在你长峰,对吧?我把这些情报告诉早地也没关系吗?”
长峰第一次露出了动摇的神情。
马见原站起来,把长峰的西服肩部裂开的口子撕得更大:“油井的事我再嘱咐你一遍,绝对不能让他到他们母子俩身边去!这是你的责任!”
马见原扔下绷着脸站在那里发愣的长峰,走出脱衣舞舞厅,经过繁华的大街,来到车站前边的一家银行,把一百万日元分别打入两个账户。
走出银行,一个人突然跳到他的面前。是椎村。
“可找到您了!”椎村气喘吁吁地说。
马见原无可奈何地笑了笑,带着椎村去检察院松了一份文件,又带着他走访了一个案件的知情人,搞了几个一般的调查取证,总算把椎村打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