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年七月二十二日,星期六
游子终于出院了,但还离不了拐杖。她拄着双拐到单位打了个招呼,就迫不及待地坐上电车,直奔芳泽亚衣家。
快放暑假了,街上来来往往的学生们蹦蹦跳跳,脸上充满喜悦的表情,不时爆发的欢笑穿破都会沉闷的空气,直冲蓝天。
看着穿着华丽,洋溢着青春气息的孩子们,游子非常羡慕。可是,当她偶然看到个别表情阴郁的孩子的时候,心里就像被什么动物的爪子抓了似的难受。这些孩子恐怕也跟亚衣一样处于危险状态吧……
游子按照浚介交给她的地址,费了很大劲儿,总算来到了那所院子里种着罗汉柏的房子前边。罗汉柏那十字形状的纤细的叶子本来是绿油油的,但由于天上厚厚的乌云的笼罩,失去了光泽。
游子用拐杖把身子撑稳,摁响了门铃。
“谁呀?”对讲门铃里传出一个细弱的声音。
“我是冰崎,儿童心理咨询中心的冰崎。您还记得我吗?”
里边的希久子沉默了一会儿,充满警惕地问:“……有什么事吗?”
“能跟您谈谈吗?”
“……没有什么好谈的。”
“刚才我给亚衣的学校打了电话,今天是结业式,说亚衣没有去学校……病了吗?”
“为什么要那么做?”
“什么……”
“为什么要给学校打电话?!”希久子愤怒的声音颤抖着。过了一会儿,她把门拉开一道缝,露出那张长着尖下颏的脸。
游子第一次见到希久子是在警察署里。当时的希久子脸色很好,显得也很年轻,游子简直不敢相信她有一个16岁的女孩。现在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了,不光是脸色不好,甚至可以说有几分丑陋。
“你跟学校是怎么说的?”希久子厉声问道。
游子感到莫名其妙,但还是平静地回答说:“只是问了问亚衣上学没有。”
“儿童心理咨询中心的人问亚衣上没上学,学校能不怀疑那孩子有问题吗?”
“我认为不会。”
“好不容易熬到放暑假了,以后有一个多月的时间,我们好用来解决亚衣的问题……”
“这么说亚衣真的有问题了?她现在的情况怎么样?”游子说着向前跨了一步。
在游子严厉的目光逼视下,希久子不由自主地退缩了,“你要干什么……”
“我跟亚衣谈谈可以吗?”
“跟你谈有什么用?”
“我不是为了您,而是为了亚衣。”
“你有什么能耐?在大野家的家庭教室里,你不是说不要把家庭看得那么重,建立家庭没有必要吗?”
“我没有说没有必要。”
“不要你随便插手亚衣的事!”希久子神经质地哆嗦着,眼睛像一个面临恐怖的小动物的眼睛在颤抖,“我们要让亚衣看看,我们爱她胜过我们自己的生命!那孩子一定会懂得我们是多么的爱她!一定会懂得……”
游子听着这些话,心里产生一种莫名的不安感,“……您是不是经常跟大野夫妇来往?”
“你怎么知道?”
“我觉得您说的话太像他们说的话了。”
“就算是又怎么样?这说明人家说的话是真理!请你出去!”
游子不但没有走的意思,反而又向前跨了一步,“亚衣现在干什么呢?”
“不舒服,睡着呢。”
“找医生看了吗?”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这时,一股刺鼻的味道钻进了游子的鼻孔,“这是什么味儿啊?”
“别胡说八道!”
“不过……”
“消毒液的味儿,灭白蚁的!”
突然,咣当一声,紧接着听见有人从楼上跑了下来,游子定睛一看,是穿着睡衣,像个幽灵似的亚衣。只见她飘忽不定,身体摇晃着,脸上涂着各种各样的颜料,齐肩短发被剪得短短的,而且剪得乱七八糟,分明是自己用剪子胡乱剪的。
亚衣幽灵似的摇摇晃晃地从游子她们身旁走过去,好像根本没有注意到游子的存在,然后就消失在厨房里了。
那到底是不是亚衣呢?游子简直怀疑自己的眼睛,为了证实一下自己没有看错,她不顾一切地大声叫道:
“亚衣!”
这时,希久子回过神儿来,狠狠地推了游子一把,尖叫着,“出去,出去!”游子身体失去了平衡,拐杖掉在了地上。但是希久子没有表现出丝毫怜悯,连推带搡地把游子推出家门,又回头捡起拐杖,塞到游子怀里。
“我们快好了,那孩子快好了……只要理解了我们对她的爱,她会好的……以前我们没能很好地把爱传达给她,都是因为这个社会的不良影响……不过没关系,我们能做好!”
“做什么?”
“把爱传达给孩子!把真正的爱做给孩子看!”
“……你们打算具体做些什么呢?”
希久子愣了一下,眼神变得茫然起来,“具体做些什么跟你有什么关系?……以后不要管我们家的事,不许你再跟我们联系,也不许你再跟亚衣的学校联系!”
砰地一声,门在游子面前关上,紧接着传来落锁的声音。
游子围着亚衣家的房子转了一圈。大白天的,客厅拉着窗帘,各个房间的挡雨套窗也都封得严严实实的。
一丝刺鼻的味道,仿佛从地板下面的透气孔里钻出,顺着院子里的杂草爬过来,升起来。难道是什么毒气吗?怎么连缠绕在罗汉柏上的牵牛花也蔫儿了呢?
冬岛绫女请浚介喝咖啡。
浚介从上星期六到今天还没有休息过。处理垃圾的工作渐渐习惯了。宫地老人发音很怪的话已经能听懂,臭味儿也不觉得受不了,而且也很少联想到麻生家的恶臭了。由于每天可以看到绫女那美丽的笑脸,他打算把这个临时工长期干下去。但是,绫女一心挂念着孩子,丝毫没有理会到浚介被她的美貌打动了。
绫女已经离婚的事,浚介从宫地老人那里听说了。不过就浚介的观察,使她烦恼的不光是孩子的事。到底是什么事呢?浚介对这个问题的关心已经超过了好奇心的范围。所以当绫女说下班以后请他喝咖啡的时候,他答应的声音都变调儿了。
浚介提前来到绫女指定的附近一家清静的小咖啡馆里,在角落里找了个双人桌坐下来,叫了一杯冰咖啡。不一会儿,绫女也来了。
“谢谢你特意请我喝咖啡。”浚介有些不自然地说。
绫女穿一件藏青色上衣和一条深色的裙子,但不管她怎么尽量打扮得朴素,都掩饰不了她那迷人的美貌。她也叫了一杯冰咖啡,微笑着问浚介:“工作习惯了吗?”
浚介觉得心跳加快了,赶紧笑着回答:“啊……习惯了。”
“宫地老人可高兴了,说来了个能干的小伙子,您帮了我们的大忙了。”
“哪里哪里,这么简单的工作,只要手脚没毛病,谁都干得来。”
“不过,您以前可是在学校当老师啊。”
“啊,听公司里的人说的?”
“偶然听说的,不是有意调查您的履历。您为什么到这种地方来工作呢?”
“嗨,怎么说呢?调戏女学生,犯了错误。”
“别开玩笑了。”绫女笑道。
浚介也自嘲地笑了。
冰咖啡送上来了,连一点儿咖啡的香味儿都没有的咖啡。这个咖啡馆很不怎么样,但绫女身旁摆着的蔷薇花并不比别的店的逊色。
“孩子今天没问题吗?”
“怎么?”
“你每天都是急急忙忙地往家赶……”
“我叫他每天放学以后在公寓的管理室等我,不要紧的。”
“伤还没好吗?”
“好了。肿也消了,也不会留下后遗症……只是孩子一个人在家会感到不安的。”
“你就一个孩子吗?”
“也许真正感到不安的是我自己……”
浚介听到这话,心里产生了某种期待。
但是,心事重重的绫女抬起头来,看着浚介问:“巢藤老师,您是不想再回学校教书了呢,还是想当一段时间的临时工再回学校教书呢?”
“不回学校了,回不去了……”
“那您没考虑到别的学校去?”
“没有学校会录用我的。说起来是个老师,其实也就是个教画画儿的,派不上大用场。而且……我希望给自己一段时间好好儿思考一下自己的人生问题。”
“什么?”
“啊……这样对我自己也许会有好处的。我是个理想主义者,以前只知道对别人说东道西,从来没考虑过自己应该对自己负起责任来……”浚介淡淡一笑,把咖啡端起来正要喝,附近突然传来一阵调门很高的笑声,不由地停住了。
那是四个女高中生,大概是刚刚参加完结业式,跑到咖啡馆里来轻松一下吧。她们看着画在笔记本上的画儿,大笑着。那似乎是一幅人像素描,刹那间浚介眼前浮现出亚衣画的那幅画儿,连想都没想就堆绫女说了一大堆。
“有些高中生是非常苦恼的……我虽然不太清楚她们为什么苦恼,但我知道她们是非常纯洁的,她们为了追求一种纯粹的人生在那里苦思苦想,使自己陷入一种痛苦的境地……面对严肃的人生问题,有的躲了,有的逃了……她们不躲也不逃,结果被严酷的现实压得喘不过气来……如果有人理解她们,支持她们,会使她们的才能得到充分的发挥,可是,做父母的也好,当老师的也好,都不懂得应该怎样理解和支持她们,以为这些做父母和当老师的都是人生的逃兵!现在突然面对孩子们提出的问题,除了惊慌失措地瞎咋呼,别无所为……这边惊慌失措的当儿,已经有一个孩子死掉了……不!两个……也许更多……我不知道自己应该为孩子们做些什么,但我已经意识到现在的自己是有问题的……”
浚介看见附近那几个女高中生继续往人像素描上画胡子,画皱纹,素描变得越来越不像人样子了。他盯着那幅素描继续说:“也许你会认为我都这个岁数了还装作有童心……其实我倒是觉得中学时代就把应该具备的童心扔掉了……在游戏人生的生活态度流行的情况下,在认真地活着就会被嘲笑的情况下,在整个社会都为金钱而忙碌的严酷现实面前,我早就不把应该具备的童心放在眼里了……现在,在那些极度苦恼的学生面前,我感到自己是多么的无力,连自己都不能原谅自己……不过,我开始意识到应该对当前的潮流说‘不’了……就算除了被卷入潮流别无选择,也该考虑一下自己在潮流之中应该怎么流了……”
嘎叭一声,玻璃杯里的冰爆裂了。浚介笑了笑,把脸转向绫女,“对不起,净顾了一个人在这儿瞎叨叨了。”
“看您说的,我很高兴听您说这番话,最近几乎听不到年轻人说这种认真的话了。”
“什么什么?你跟我叫年轻人?”浚介寻找着开玩笑的字眼说,“你是不是正在跟一位老先生谈恋爱呀?怎么说话老是显得老气横秋的?”
绫女苦笑着,没有说话。
浚介恢复了严肃的面孔,“咱们言归正传,你找我有什么事吗?放下孩子不管约我出来一起喝咖啡……”
“……其实呢,我不想辞了这份工作,我想尽可能多干一段时间。”
“那就干下去嘛!”
“巢藤老师,请您继续干下去,您真的是帮了我们的大忙了。”
“既然冬岛女士发话了……”
“求您一定干下去,宫地老人一个人干不了。”
“……一个人?”
“我想辞了这份工作。”
“什么……”
“我想辞掉工作回老家去。”
浚介愣住了。附近那几个女高中生又尖声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