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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我以“事情有点复杂”来搪塞俊生,然而事情其实一点也不复杂。
前年冬天,我哥哥十志雄死了,当时他是十三岁的国一生。他的死亡突如其来,没有任何人想象得到。
在他死后不久,我们才知道他在学校受到了长达数个月的霸凌。他并没有告诉家里或是老师,一个人为此痛苦不已。在他留下的日记里,详细地记载了那些残酷的事实。
我到现在仍旧不明白为什么十志雄会成为被欺负的对象,他明明就只是个不论怎么看都毫不起眼、十分平凡的国一男生。
他在念书和运动方面的表现都算普通,喜欢足球、电玩以及海洋动物……虽然多少有些内向,但是一点都不阴沉,和朋友的往来也没有什么问题。对身为弟弟的我而言,他可以说是个十分亲切、个性善良的好哥哥。但是……
在第二学期快结束的某天下课,霸凌集团的几个成员将十志雄叫到校舍屋顶上。那是栋四层楼高的古老钢筋校舍,屋顶上只围了轻轻松松就能爬过去的低矮栅栏。
“事件”,就是在那里发生的。
“那家伙突然像是抓狂一样,一边大叫一边乱跑,一看就觉得很危险。”在场的所有学生异口同声地这么说着:“他冲到屋顶边缘,打算直接翻过栅栏跳下去……”
其中一个追着十志雄的学生急忙想要拦住他,但是十志雄没有停下来,反而喊着没有人听得懂的话,还抓住对方的手腕将他拉出栅栏外……两人拉扯了几秒钟后,便一同从屋顶上摔了下去。
大楼下是水泥铺成的道路,所以两人根本没办法得救。十志雄因为脖子和头部骨折当场死亡,一起摔下来的学生也在送往医院的途中停止了呼吸。
霸凌引起的跳楼自杀。
恐怕是一时的冲动造成的——
除了欺负十志雄的一行人之外,还有其他的目击者看见了事情的经过,所以事件的“真相”或许就是如此吧。
将打算拦住自己的对方也卷进来,恐怕是被逼到绝境而自暴自弃的十志雄最后的反击,或者该说复仇吧。这虽然只是我的推测,不过我想应该就是这样。
我在事情发生之初,只知道“哥哥发生意外去世了”。或许是担心年幼的弟弟会受到打击,也或者是觉得十岁的孩子没办法完全理解大人说的话,所以大人对我隐瞒了事实。但是事实就是事实,不可能那么顺利就隐瞒一切。
事情发生过后没几天,“真相”就自然地传到我耳里了。
对我而言,那当然令人戚到震惊,但在此同时也没有任何真实感,仿佛那是发生在别的世界的事情。
我虽然知道“自杀”这个字眼,但是无法顺利地将这个字眼的意义和现实结合在一起。对当时的我来说,我甚至以“重新启动”的游戏用语来解释哥哥的自杀。哥哥将自己重新启动了。
然而,那是不一样的。
游戏只要重新启动就能立刻从头开始,但现实世界中是不可能这么做的。游戏里的主角能够死而复生,但现实世界的人死了就是死了——即使这是再理所当然不过的事情,但是到我能够完全理解、并接受这个事实为止,还是花了不少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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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事件发生之后,妈妈的精神陷入了疯狂状态。
她悲叹着孩子的死去,为自己未曾察觉到他的异状而自责;她憎恨欺负孩子的学生们,责备没有发现这件事情的老师和学校。
但是爸爸的态度和妈妈完全不同。
他当然不可能对孩子的死去完全无动于衷,他一定也和妈妈一样为此自责不已。然而,他表现出来的态度和妈妈却全然相反。
“即使发生了那种事情,十志雄还是害死了一个人。”
我不只一次听到爸爸严肃地说道:
“因为自己的自杀事件,而牵连到其他不应该死的人——这是绝对不能原谅的。就算人家骂他是杀人犯也没办法,毕竟这是重罪,我们必须尽一切方法赎罪才行。”
在这点上,爸妈的态度完全相反,那段期间,我每天晚上都能在房间内听到他们的争吵。
妈妈太过感情用事,而爸爸却是太过压抑感情,打算以理性面对这件事情——我是这么想的。
我不知道哪一边的态度和意见才是正确的,然而我认为爸爸真的太冷淡了。虽然我觉得妈妈很可怜,但是又对她只要一提到十志雄便开始嚎啕大哭的模样感到十分恐惧。
妈妈是在事件发生的半年后离开东京的——那是去年夏天的事情。在她离开前,家里每天都会听到“我们分手吧”、“我要离婚”等等的话。
我决定留在爸爸身边。妈妈的身心状态不稳定是最大的理由。
“虽然对你很抱歉,但这是没办法的事。”
爸爸打从心里抱歉地对我这么说道。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我在心里拚命地说服自己。
在这之后不久,爸爸辞去了检察官的工作。
所谓的检察官,是透过审判来追究犯罪者的“罪行”。十志雄虽然是霸凌的受害者,可是最后却成了加害者,而且还成了“杀人犯”。爸爸一定是无法背负着孩子的“罪行”继续做这样的工作吧,所以才会……
“哥哥做的事情真的是不对的吗?”
当爸爸退掉东京的房子搬到这里之后,我曾经这么问过他一次。
“爸爸,哥哥做的事情……”
“虽然令人同情,但是害人死亡是不对的。”
爸爸眉头深锁,面容严肃地回答我。
“真的吗?”
我再次追问:
“真的吗?……爸爸你真的这么想吗?”
“——是啊。”
“可是你现在已经不是检察官,而是律师了耶?”
“不是这个问题。”
爸爸有点生气地睁大双眼。
“三知也,你听好了。就算有任何值得同情的理由,都不该夺走他人的生命,那可是重大的罪行,这个国家的法律就是这么严格规定的。”
“但是,不是也有正当防卫这回事吗?”
爸爸“喔”了一声,重新看着我。
“如果对方先攻击我的话,为了保护自己,我可以反击吧。那么就算杀了对方,我也没有犯罪,不是吗?”
“的确是有被视为正当防卫或是紧急避难而不被定罪的例,,但是十志雄的状况完全无法适用。”爸爸这么说着,缓缓地摇了摇头。
“哥哥一直被欺负,这不就是对方先攻击吗?这不是对方的错吗?”
我不由自主地反驳了爸爸。
“哥哥一定是被逼到走投无路,无法忍耐,所以才会……”
“三知也,不是这样的。”
爸爸再次摇头。
“你这样想是不对的,是错的。”
即使爸爸费尽力气这么说,脸上却浮现了痛苦的神情。看到他脸上痛苦的表情,我突然想到“这个国家的法律”真的是这么重要的东西吗?
所谓法律,不也就只是人类自己制定出来的东西吗?
在江户时代有所谓的“复仇法”的杀人法律,在特定情况下,武士甚至有杀人的特权。就算不谈江户时代的事情,只要是战争,不论杀害多少敌方士兵都不会被问罪。根据时代或状况的不同,法律不也常常在变吗……在这之中,究竟有多少真实存在呢?
我愈是深入思考,脑中的疑问愈是不断增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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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古屋敷先生说了“下次再来吧”,所以在那之后我便经常前往惊吓馆。
每个星期六的英语会话课结束后,我都会特别绕远路到六花町去,有点紧张地按下门柱上的门铃。有时候可以和俊生见面,有时候则是古屋敷先生会出来告诉我:“俊生今天不太舒服。”而让我打道回府。
到了星期天或是假日,俊生有时也会叫我过去玩。不过就算过去,也只能和他见上一、两个小时。俊生的身体似乎真的很差,体力远不如一般的小孩。古屋敷先生总是会在我们玩到一半时突然出现,询问俊生的“身体状况”。然而不论俊生怎么回答,古屋敷先生的结论总是“今天就到这里为止吧”。
不过就算如此,只要每次能和俊生天南地北地聊着,我就觉得很快乐。和俊生在一起的感觉跟我在学校里和同学聊天时的感觉完全不一样——这该怎么形容呢?总之就是有种神秘、脱离现实的感觉,彷佛可以窥见另一个世界的阴影。那种剌激感,不知为何总让我心情愉快。
俊生带我去:一楼的书房兼卧室——也就是〈俊生的房间〉,是在—月后我第一次去他家玩的时候。
房间里有着对小孩来说太过气派的书桌,和装有玻璃门的书柜,以及对独自一人睡觉的孩子来说太大的床舗……房间角落的桌子上有一个巨大的水槽,水槽里放着泥土和树木的枝叶,里头就是撒拉弗和基路伯,也就是俊生饲养的蜥蜴和蛇舅母。
在俊生的催促之下,我战战兢兢地探头看着水槽里面,看到树枝上和树叶阴影下各有一只生物蹲踞着。
两只都比我想象中的大,从头部到尾巴的长度大概有十五或二十公分。究竟哪一只是蜥蜴、哪一只是蛇舅母,第一次看到活生生爬虫类的我根本分不出来。
“你会怕吗?”
俊生似乎察觉到了我的恐惧,有点讶异地这么问我。听到我“呃,是啊……”的回答后,他又问:
“你也害怕青蛙和昆虫吗?”
“我一直住在东京,根本没有机会接近这些东西啊。”
听到我老实的回答后,俊生一脸认真地说道:
“嗯,原来是这样啊。”
他这么说着,将盖着水槽的铁丝网稍微移开一些,还把右手伸了进去。接着他以食指轻轻地抚摸着爬在树枝上、身上有着黄色线条的那只褐色爬虫类的背部。
“这是撒拉弗,牠是日本蜥蜴——你看,牠很乖巧吧。”
“牠的名字有什么意义吗?”
“撒拉弗和基路伯都是天使的名字。”
“天使?”
“不同阶级的天使的名字。撒拉弗有三对翅膀,基路伯有两对。”
既然要取这种名字,那何必养蜥蜴呢?养小鸟不是更好?
“我不喜欢有体温的动物,我觉得很恶心。”
彷佛是看穿了我的想法,俊生说道:
“我觉得蜥蜴摸起来冷冷的很舒服。不过外公和三知也一样,不太喜欢蜥蜴。”
没有体温所以摸起来很舒服。一般来说应该是相反才对吧?俊生的想法还真是异于常人——这是我第一次这么觉得。
俊生离开水槽旁,走向窗边。
在南边的墙壁上并排着几扇上下开启式的细长形窗户,另外还有一扇嵌着玻璃的门,可以从那道门走到外面的阳台上。八月底第一次见面时,俊生就是从这个阳台看见我,走下庭院的。
“三知也,你看这个。”
俊生拿起放在向外延伸的窗台上的某个物品,将它递给我。那是个长约二十公分、黑色金属制的圆筒,我一看就知道那是个小型的望远镜。
我接过望远镜后,用两手握着将它朝向窗外,接着将目镜抵在某一边的眼睛上,然眼前却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这时我发现物镜上还盖着塑料制的保护盖。
我将圆筒重新拿好,摘下盖子,这时候——
咻!随着一阵尖锐的声音,筒子里面有东西用力地飞了出来。
我不由得“哇!”地大叫一声,俊生在一旁哈哈大笑起来。
飞出来的东西是以黄色布料做成的蛇,圆筒里头塞着发条。我以为是镜筒的部分其实是中空的,里头就塞着那个东西。只要拔下盖子,里头的东西就会因为弹簧的力量飞到外面,是原理非常非常简单的惊吓箱——
“我不是说过房子里有很多惊吓箱吗?”
俊生似乎觉得很有趣似地咯咯笑个不停。
“虽然很奇怪,但是很好玩,对吧?”
我“嗯”了一声,捡起掉在地板上的蛇塞回圆筒中。
“还有其他类似的东西吧?”
“如果在储藏室之类的地方找找看,应该会发现很多这种东西。”
“这么说来,果然就像传闻所说的,你外公——古屋敷先生是个很狂热的惊吓箱收藏家。”
“我觉得外公并不是什么狂热的收藏家。”
“而且光是用买的还不够,最后还开始研究开发独特的惊吓箱……”
“不对!外公才没有做那种事情呢!”
俊生干脆地否定了“传闻”。
“其实是我妈妈小时候很喜欢惊吓箱。”
“你妈妈?”
“——嗯。”
俊生脸色有些发青地点头响应我的问题,不知道为什么,他露出又像哭、又像笑的表情。
“所以以前外公和外婆为了妈妈,搜集了很多惊吓箱,那些东西就留到现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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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房间的时候,我问俊生为什么〈俊生的房间〉的门在面对走廊这一面会漆上明亮的水蓝色,感觉和整栋房子显得格格不入。
“我们八月搬冋来之后,外公就把门漆成这样了,还可以闻到一点油漆的味道。”
俊牛回答道。
“之前这里和其他门都是同样的颜色。”
“你外公故意这么做的吗?”
“很奇怪吗?”
“与其说怪,倒不如说有些格格不入。”
古屋敷先生的审美观实在令人难以理解。
“〈梨里香的房间〉的房门是粉红色的喔。”
俊生说着,望向了走廊深处。
“那也是你外公故意漆的吗?”
“外公说漆成明亮的颜色,心情会比较好。因为这个家发生太多事情了……”
“太多事情……是指你姊姊死掉的事情吗?”
“嗯——是啊。”
“〈梨里香的房间〉就是放那个人偶的房间吧?”
我想起第一次见到俊生的夏日,那个在二楼窗边若隐若现的人偶影。
“那个和你姊姊有着同样名字的特殊人偶……”
俊生说在那个房间还有其他很多人偶,和它们相比,梨里香除了名字之外,究竟还有什么“特殊”之处呢?
“你想看梨里香吗?”
被这么一问,虽然内心有些犹豫,我还是点点头说了声:“是啊。”
“那么我再拜托外公看看。〈梨里香的房间〉上了锁,不能随便进去的。”
接着俊生离开蓝色的门前走向楼梯,我走在他的身边说道:
“对了,俊生,死去的梨里香是怎么样的姊姊呢?”
听到我的问题,俊生突然停下脚步,转头看着我。
“姊姊吗……其实我一点也不了解姊姊。”
他的表情很悲伤,但是音调却不知道为何有点紧张。
“我不了解她……但是,我想她或许是恶魔吧。”
突如其来的“恶魔”两字,让我不由得“咦?”了一声,疑惑地反问道:
“那是什么意思?她是很恐怖的人吗?”
“——我不知道。”
俊生低下头,缓缓地摇着头。
“姊姊对我很温柔,外公也很疼爱她。但是我看过姊姊露出很恐怖的表情,嘴里喃喃自语着令人不舒服的诅咒人的话。”
“嗯——”
“而且姊姊的眼睛……姊姊眼睛的颜色也和一般人不一样,是很不可思议的颜色。”
“不可思议?那是什么颜色?”
“各式各样的颜色。有时候是蓝色,有时候看起来却又带着金色……当她露出恐怖的表情时,眼睛是很可怕的橘色。”
“该不会是你太多心了,或是错觉吧?因为光线的关系,让你不小心看错了……人类的眼睛是不可能变色的。”
“——或许吧。”
俊生还是盯着地板不放,再次缓缓地摇着头。
“但是……一定是因为这样,妈妈才会讨厌姊姊的。”
“你妈妈讨厌你姊姊吗?”
“——对。”
俊生轻轻地点点头后,就什么话也不说了,然后像是逃离现场似地下了楼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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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记得第一次见到“俊生的家教老师”也是这一天的事情。
当我准备要回家而走到玄关时,碰到了偶然提早到的他。
他似乎是骑摩托车来的。背着黑色背包、腋下夹着银色安全帽的新名大哥,顶着一头染成深褐色的长发,戴着浅色镜片的无框眼镜……比我想象的要年轻很多,看起来是个容易相处的人。虽然知道他是神户的大学生,不过因为“老师”两个字,我还是会把他想象成更成熟、更严肃的人。
“喔!你就是俊生老挂在嘴边的朋友吗?”
俊生还没介绍,新名大哥一看到我就露出了亲切的微笑说道:
“我记得你叫永泽是吗?我从俊生那里听到很多关于你的事情。”
“啊,是的。嗯……我叫永泽三知也,请多指教。”
“嗯嗯。我是俊生的家教老师,我叫新名努。请多指教。”
因为俊生和古屋敷先生也在场,所以我和新名大哥只进行了这短短的交谈。
我听说新名大哥现在念文学系三年级,主修法国文学。虽然是在关西出生,不过从小就搬到东京,到进大学为止都一直住在东京。他因为学长的介绍,从今年夏天开始担任俊生的家教。还有,他骑的是意大利出产的“伟士牌”二手摩托车……这些事情都是很久之后我才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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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泽同学最近经常去古屋敷先生家呢。”
听到同班的湖山葵突然对我这么说时,我吓了一大跳……或者应该说非常震惊。那是刚过十月中旬的某天午休时的事情。
在这之前,我从未和她好好地说过话。并不是因为她是个安静不起眼的人,相反的,她是班上数一数二活泼又出风头的女孩子——湖山葵就是这样的人。
她不是所谓的“班长”型的人。她长得很高,留着一头适合她的短发,功课表现虽然普通,但是运动万能,总是团体的中心人物,举手投足充满活力……就是这种感觉。
但是老实说,我不太擅长和“开朗又受欢迎”的女孩子交朋友,因此总是下意识地避开和她说话的机会。
“我在叫你啊!永泽同学。”
我因为太过震惊了,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小葵便凑近我的脸问道:
“那里有一个男孩叫俊生,对吧?告诉我,你是怎么认识他的?”
她有点粗鲁地问我。
她为什么会知道?我到现在还不曾告诉周围任何人关于俊生的事——
“我家在六花町,就在那楝房子附近。”
小葵对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的我说道:
“所以我才会看见你从那里出来。我本来想叫你的,不过你已经走远了……”
原来是这样——我暂且接受了她的说法,然后反过来问她:
“既然妳住在附近,应该比我更淸楚他们家,就是古屋敷家的事情吧?”
“我是听说过不少传闻,但是我没进去过。”
接着小葵说着“对了、对了”,再次凑近我问道:
“那栋房子真的到处都是惊吓箱吗?”
“这个嘛——”我有点装腔作势地把双手环抱在胸前。
“是有惊吓箱啦,但并不是到处都是。”
“那他们有送你惊吓箱吗?”
“没有。”
“那打开后会吓死人的超级惊吓箱呢?”
“这个嘛,应该是没有那种东西才对——那栋房子并没有像传闻所说的那么夸张,也没有会让人惊吓的感觉。”
“那惊吓幽灵昵?”
“我想那也是随便捏造的传闻而已。”
“是喔。”
小葵有些失望似地噘起了嘴。我问她:
“妳对那栋房子有兴趣吗?”
“当然有兴趣啊!”
小葵这么说着,用力地眨了一下双眼,就像猫咪一样。
“那可是神秘的豪宅,惊吓馆耶——家里附近有那样的房子,会不在意才奇怪,你说是吧?”
“也是啦。”
“喂,快告诉我,你是怎么进去那里的?”
我想了一会儿,认为那并不是非得要一直保密下去的事情,再隐瞒下去也不是办法,只好说出来了。我一边简短地说明和俊生认识的经过,接着继续向她提出问题。
“那我可以问妳几个问题吗?”
“好啊。”
“妳既然住在附近,说不定会知道。妳听过古屋敷家除了俊生之外,还有一个叫梨里香的人吗?她是俊生的姊姊。”
“啊……嗯。我是听过他们家有一对姊弟。”
“那妳知道梨里香死掉的事情吗?好像是前年春天发生的。”
“死掉?前年?”
小葵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歪着头说道:
“我妈妈说好像是发生了什么不幸的事情。”
“那妳没看过梨里香吗?”
“没有。”
“根据传闻,那栋房子在好几年前曾经发生过可怕的案件,妳知道吗?”
小葵再次歪着头说道:
“这个嘛,听说是真的发生过什么事情……但是我们家也是去年年初才搬到六花町的,在那之前我一直都住在京都。”
“什么嘛,原来是这样。”
我的希望落空了,看来关于“案件”的详细内容,还是得找机会问俊生了。
“对了,永泽同学,可以拜托你一件事情吗?”小葵突然这么说道。
“什么事?”
“下次带我一起去可以吗?”
我吓了一跳,高声回问道:“妳说什么?”
“你下次去古屋敷家玩的时候,带我一起去嘛!好不好?”
“呃,这个嘛。”
因为事出突然,我完全无法判断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那个……妳那么想进去惊吓馆吗?”
“这是原因之一,另外我也很想见那个叫俊生的男孩子。”
说着,小葵又像只猫似地用力地眨了一下双眼。
“他好像是个很不可思议的男孩子,对吧?”
“妳被勾起好奇心了吗?”
其实我根本没有立场说她,不过还是稍微挖苫了她一下。结果小葵一脸无所谓地点头说道:
“那当然,因为我从努哥哥那里听到了一些俊生的事情。”
我又吓了一跳,再次大声地“咦?”了一声。
“努哥哥是谁?”
“俊生的家教老师新名努。”
“妳跟他认识吗?”
“他是我表哥。”说完,小葵露出了恶作剧似的笑容。
“你知道吗?这真是个有趣的偶然,我也是最近才从努哥哥那里听到永泽同学的事情……知道我跟永泽同学同班时,哥哥他也吓了一大跳喔。这就是所谓奇妙的缘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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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因为如此,我被迫和湖山葵订下了要带她去惊吓馆的约定。在那之后,我立刻询问俊生可不可以带她一起去,他回答我:“如果是三知也的朋友,那就没关系。”
就这样,在十月的最后一个星期天,也就是三十号的下午,我带了小葵去古屋敷家。
“难得有女孩子来玩。”——因为这个理由,帮佣的关谷太太把她辛苦做的手工蛋糕端到我们眼前。小葵很开心地一口接一口,不过我却觉得太甜,不合我的胃口。俊生大概也是同样的感想。
“难得有女孩子来我们家。”——接着说出这句话的是古屋敷先生。
“今天就介绍梨里香给你们认识吧,她已经好久没见到同年龄的女孩子了,一定会很高兴的。”
古屋敷先生说着说着便转向俊生,希望。到相同的反应。
“俊生,你说是吧。”
俊生露出有些困扰的眼神,不过还是淡淡地微笑说道:“是啊。”
不知道内情的小葵一定很惊讶。梨里香明明在前年春天就已经死掉了,古屋敷先生却一副彷佛她还在世的口气说“介绍给你们认识”。
我根本没有时间向惊讶的她说明梨里香的真正身分,占屋敷先生就说:“那么大家跟我来吧!”接着就带领我们走向楼梯的方向。
我们上了二楼,到了走廊后便转向左边的方向。
经过〈俊生的房间〉,再经过两道门后,就来到走廊最深处的〈梨里香的房间〉。
位在建筑物东边的这间房问,就像俊生说的,房门被漆上了明亮的粉红色,还可以闻到淡淡的油漆味。
古屋敷先生从裤子口袋取出一把钥匙,接着插入门上的锁孔。那是把外型很老旧的大钥匙。
房门打开后,古屋敷先生催促我们进去。
于是由我带头进入房问,接着是小葵和俊生,古屋敷先生则是最后一个进门,并且顺手带上了房门。
我们正对着的墙.壁上有两扇上下开启式的窗户,而那两扇窗户的左边——也就是东边的墙壁上有着椭圆形的彩绘玻璃。虽然午后的阳光从玻璃射了进来,但室内还是有些昏暗。房间大小大概是七、八坪……不,应该更大一点。或许是天花板很高、家具很少的关系,看起来甚至比我家的LDK更大。彩绘玻璃上的图案和房子内其他的彩绘玻璃一样都是蝴蝶。
就像俊生说的,房间里有好多人偶。
有的收在柜子里,有的则放在地板或沙发上。从古董西洋人偶到动物的布娃娃,几乎什么种类都有……简直就是〈人偶的房间〉。
俊生说这间房间最早是他妈妈年轻时使用的卧房,后来让给了女儿梨里香住,变成了〈梨里香的房间〉——这么说来,在这里的许多人偶究竟是为谁购买的?是为了梨里香?还是为了她妈妈?
古屋敷先生穿过我和小葵的身边,走向房间正面深处。他走近右边窗户的前方,然后——对着那里的梨里香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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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里香,我要介绍朋友给妳认识喔。”
古屋敷先生这么说着,然后双手抱着那个人偶,转向我们。我倒抽了一口气。的确就如俊生所说——梨里香确实和房间里的其他人偶完全不同,是个“特别的”人偶。
如果站直的话,她从头到脚少说也超过一公尺吧。梨里香光是体型就比其他人偶大上不少。
她穿着鲜黄色的洋装,垂到胸前的金发上别着蝴蝶形状的翠绿色发饰,有着光滑的白色肌肤和又圆又大的蓝色双眼。那根本就是“像人偶一样漂亮的女孩子”的脸孔。但是——
奇怪的是那张脸的嘴巴和嘴边的构造,从嘴角两端到下巴有着两道直直的黑线……不,那不是“线”,而是“沟”才对。因为那两道沟,使得人偶难得的美貌显得很诡异,也很滑稽。
——你们好。
她发出了声音。在说话的同时,梨里香的下唇沿着两道沟喀啦喀啦地上下动着。
——我是梨里香,请多指教。
那是很不自然、硬装出来的声音。
一瞬间,我还以为梨里香真的在说话,然而那只是瞬间的错觉——
我脑中立刻浮现出“腹语”二字。
我在电视上看过好几次,也对嘴巴可以上下活动的人偶有印象。梨里香——是个腹语人偶。
“这是三知也和小葵喔。”
古屋敷对梨里香说道:“他们都是俊生的好朋友。”
——我是梨里香,请多指教。
她的嘴巴再次喀啦喀啦地动着,重复了同样的台词。在此同时,两边的眼睛也啪嗒啪嗒地眨动着。
——谢谢你们和俊生做朋友。
古屋敷先生用左手撑着人偶的臀部,右手则绕到人偶背后蔵在衣服底下。他一边以右手操作其中的机关,让人偶活动嘴唇和双眼,一边配合人偶的动作发出奇怪的“梨里香的声音”。
【插图3】
我已经看到呆若木鸡,小葵则在我身旁动来动去,她恐怕比我更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外公年轻时是很有名的舞台剧演员。”
俊生小声地告诉我们:
“腹语和魔术是他的业余爱好。”
原来如此,所以才……我似乎可以理解古屋敷先生的心情。
因为失去了心爱的孙女梨里香,悲伤过度的古屋敷先生才将那个腹语人偶取名为梨里香。他透过自己的操纵,让人偶看起来彷佛是梨里香的灵魂寄宿在其中,藉以抚慰自己的哀伤。因为他想忘记梨里香已经死亡的事实——对,一定是这样。
然而——
古屋敷先生以人偶梨里香表演的腹语,就连小学生的我都无法昧着良心说精采。
他虽然发出两种不同的声音来表演自己和梨里香的对话,但是梨里香说话的时候,古屋敷先生的嘴唇也动个不停。如果说腹语表演的最高境界是表演者的嘴巴完全不动就能发出各种声音的话,那古屋敷先生的水平还差得远了。究竟是年轻时很厉害,现在退步了?还是本来就不怎么出色呢?……
——我叫梨里香,古屋敷梨里香。我是一九七九年六月六日出生的。
古屋敷先生往靠着墙边的豪华沙发上坐下,继续和梨里香的对话。
“那边的男孩子是永泽三知也,女孩子则是湖山葵,两人都是六年级喔。”
——三知也跟小葵吗?我比你们大一点点,请多指教,也请你们跟我做朋友喔。
古屋敷先生的右手操纵着梨里香向我们点了个头,我跟小葵也跟着向她点头致意。
——对了、对了!
梨里香——严格来说应该是操控着梨里香的古屋敷先生——说道:
——虽然还早,不过俊生的生日就在十二月喔,对吧,俊生。
俊生稍稍低着头“——嗯”了一声。
——这是俊生的十二岁生日呢。外公,我们把三知也和小葵一起找来,举行生日派对吧。
“喔!这主意不错!”
古屋敷先生瞇起了双眼。
“很好、很好。这样的话,我们从现在开始就得做很多练习了。”
满脸皱纹、笑个不停的占屋敷先生,和在他身边不停眨着眼睛的梨里香——不知为何令我感到不舒服,却又有种悲伤、难受的复杂感受。我将视线从两人——正确来说是“一人和一具人偶”——的身上移开。我眼神游移着望向彩绘玻璃上的蝴蝶,还有彩绘玻璃正对面的墙壁……我到现在才发现那里有东西。那道墙壁——也就是西侧的墙壁,外型和一般的墙壁完全不一样。
那道墙上紧紧排列着各种颜色的四方形嵌板……
那是嵌在墙壁上的收纳箱吗?全部都是吗?——如果真的是收纳箱,那里面放了什么东西呢?
“俊生,那是什么?”
我靠近俊生身边,小声地问道:“那是什么……”
就在这时候——
古屋敷先生突然开始发出诡异的声音,那不是以腹语表演的“梨里香的声音”,而是他自己的呻吟声。他将梨里香放到沙发上,用双手压着自己的胸口。
“呜……呜呜……”
他方才的愉快表情早已消失无踪,露出痛苦、扭曲的表情。
“外公!”
俊生冲向沙发。
“外公,你没事吧?”
“药、我的药……”
古屋敷先生用左手压着胸口,右手指着俊生的方向。
“我床边的书桌里面……”
他费尽全身力气这么说着。
“外公卧室的床边吗?那里放着平常吃的药吗?”
“抽屉……最上面的抽屉……”
“我知道了!我立刻去拿!”
俊生回答得很快,接着立刻冲出房间,还差点绊到脚。
我和小葵被突如其来的意外吓坏了,直到俊生回来之前,我们两人都只能害怕地看着痛苦不已的古屋敷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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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屋敷先生之所以痛苦呻吟,是因为宿疾心脏病发作的关系。
俊生事后告诉我那是名为狭心症的病症,如果不赶快处理的话,很有可能会就这么死了。
俊生拿回来的药立刻发挥了药效。古屋敷先生从银色的外包装中取出了白色的小药丸放进嘴里,不到五分钟症状就平复了。这也是俊生之后告诉我的,那个药丸据说叫硝化甘油。讲到硝化甘油,我只知道它是只要一点点震动就会引发大爆炸的超危险物品,听到它原来也能当作药物使用时,我感到非常惊讶。不过据说硝化甘油从以前就一直被当作狭心症的治疗药物。
即使发作已经停止,古屋敷先生还是脸色发青地对我们说道:
“不好意思,你们两俩今天就先回去吧。”
我们当然只能听他的话回家。
他将腹语人偶梨里香放回原来的窗边,然后再次锁上了〈梨里香的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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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