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呢,”柴挑动那双粗浓的三角型眉毛,“京极堂先生说,有个地方他怎么样都想不透。”
“怎么说想不透?”
妖怪还有什么想透想不透的吗?
“产女这个东西,汉字怎么写?”
“这种东西也有汉字啊?啊,河童、天狗也都有汉字嘛。可是调查报告里不会出现妖怪,我不晓得怎么写哪。”
“写做生产的女人,产女。”柴说道。
“产女?”
“对,很多时候都是这么写。可是呢,有时候也写做‘姑获鸟’。”
“喂喂喂,姑获鸟是什么东西啊?”
“姑息的姑,获得的获,再加上鸟。”
又是鸟吗?
“姑获鸟是支那国的妖物。”
“是不一样的东西吗?不是有些地方这么称呼鸟的产女吗?”
“呃……”柴回答得模棱两可,“唔,这不是日本的妖怪,所以不一样,但是原本就有许多大陆产的妖怪传入日本。从大陆来的妖怪里,好像有些生于大陆长于日本,还有一些归化了日本。关于这方面,就是……喏,伊庭先生好像也认识的多多良老师的拿手领域了。”
“那个胖子吗?”
他是个怪人。
“可是这个的情况似乎有所不同。”柴说,“姑获鸟似乎不是传入以后变成了产女。它的名字没有变成日本风格,性质也没有改变,根本就是不一样的两个东西。是不同的东西被混淆在一起——不,应该说被当成了同一个东西。大陆的姑获鸟这个怪鸟呢,会抓小孩子。”
“绑架吗?”
“不是绑票勒赎,是抓来当自己的孩子。不过这种鸟也被视为是生产死亡的女子变成的。这是两者的共通点。”
“那是因为这样而被混淆在一起吗?”
“这也是原因之一吧。”柴又丢给我个模棱两可的回答,“虽然被混淆了,但也不是决定性地混淆在一起。不过,京极堂先生似乎认为那不是自然而然混淆在一起的。唔,产女这种东西,以前是妇孺皆知嘛。”
“我倒是一时没想到是什么哪。”
“因为是古早以前的传说了。”柴说,“虽然伊庭先生不熟悉产女这个名字,但是看到她的形姿,也会认为是幽灵吧?换句话说,只要有个穿白寿衣、披头散发的女子幽幽地站在柳树下,那就是死人——这样的想法铭刻在你心中,对吧?”
“嗯,是啊。”
是受到戏剧还是什么的影响吗?
我的确认为幽灵就是这样的东西,从来没有怀疑过,我甚至从来没有认真思考过。
“这叫做铭刻啊?”
“还是叫什么呢?产女就是这么普遍地渗透在一般大众的心中。然而姑获鸟呢……”
一般人不知道姑获鸟——柴说。
“虽然很多时候产女也写成姑获鸟这三个字,不过完全是借用汉字的表记,和字面没有关系。但原本姑获鸟几乎没有流传在民间传说或街谈巷议里,庶民不知道这东西,知道它的只有一部分菁英分子。知识分子曾经在书本中介绍过大陆的姑获鸟是怎样的东西。像是《本草和名》之类的书。”
“等一下。”我制止他,“这只是表记的问题吧?把那些东西用文字记录下来的,不就是那些知识分子吗?书写或留下记录的不是庶民吧?反正讲话的时候都是同一个音,用什么汉字表记都没有问题吧?”
“是没有问题。产女就是产女,在各地方……虽然有若干变迁,但它就这样流传下来,保留到现在。不过经过明治、大正、昭和,我觉得地域差异这种东西似乎被弭平了。”
“意思是地方的文化消失了吗?”
“似乎正在渐渐消失哪。”柴的脸皱成一团,“这部分是拾了京极堂先生的牙慧,简而言之,过去是由记忆和记录传承下来的。历史学是以记录做为主体累积起来,民俗学则是以记忆为主要研究对象。而记忆呢,唔,是会淡去的。”
“我最近也常忘东忘西的。”我说。
“但是记录会保留下来不是吗?”
“有时候也会烧掉或遗失啊。”
“呃,也是。总之,有时候记忆也会被记录涂改。产女的多样性也失去了不少吧。现在也没有什么人认为产女是鸟了,虽然外形是保留下来了。然后呢……京极堂先生说他想不透的,是姑获鸟和产女为什么会被当成同一个妖怪。”
“那不就是你刚才说的……”
“生产死亡的女子吗?哦,这当然也是原因之一。可是,产女很多时候是送出孩子的妖怪,而另一方面,姑获鸟则是掠夺小孩的妖怪。”
“完全相反呢。”
“就是啊。在中国掠夺,到日本送人——也不是这样吧。日本的产女外形和出现的方式虽然形形色色,但是不会抓小孩。”
“唔,说不同也的确不同……不,完全不同吗?”
“之间的差异之大,就像绑架和弃婴,绑票监禁和监护人遗弃呢。然而它们却被视为相同的存在,所以京极堂先生纳闷里头应该有什么背景才对。”
一日一在意,就耿耿于怀吗?
虽然应该也不是什么值得计较的事。
“这是去年夏天的事了,而我查到了这个谜团的解答。”
柴高兴地微笑了。
在那张笑容后面,纸门无声无息地打开,中禅寺的臭脸露了出来。古书肆手中拿着托盆,上面摆着茶杯。
“怎么,小柴,你在跟伊庭先生聊些什么?”
“在聊产女的事啊。”
“那不适合拿来当成一般闲聊的话题吧?”中禅寺说着,把茶托摆到矮桌上,再放上茶杯。
“内子不在,意外地费了点功夫。原本想弄点凉的什么,不巧的是……”
中禅寺说到这里,望向摆在矮桌上的书本和笔记,眯起眼睛。
“啊啊,才刚稍微离开一下,你就拿出这种东西来……。小柴,我说你啊,人家又不是黑泽先生还是沼上,你也选一下话题好吗?哪有人和初次见面的人聊妖怪的?而且还拿出这种东西……人家会怀疑你的人格的。”
中禅寺在壁宠前坐下,同时低头道歉:
“对不起啊,伊庭先生。我身边似乎有不少这种拿妖怪话题当季节招呼的没礼貌家伙。如果让您觉得不舒服,我代他道歉。”
中禅寺一边苦笑一边说。
“不,他的话满有意思的。或者说,我还想继续听下去呢。听到一半反而教人在意。”
“这样啊。小柴,你说了些什么?不过伊庭先生也真是好奇心旺盛呢。”
“不,我对这种东西完全是门外汉。听到现在还是一头雾水啦。”
“不,伊庭先生理解力很不错唷。”柴说。
“小柴,你就不能少说两句吗?可是,你昨天说你找到了什么,是跟产女有关的东西吗?”
“是新资料唷。”
“新资料?”
柴这次露出由衷开心的表情。
“谜底解开了。”
“谜底……?”
“我直接说结论吧。”柴探出身子,“在我国,产女和大陆的姑获鸟会混淆在一起,原因是有个人将这两者定义为相同之物。”
“哦?”
中禅寺的外表还是一样不悦,但在我看来,他的眼中浮现出喜色。
“……你查到了吗?”
“大概。”柴答道,“这种事没办法百分百断定吧?但是就目前来说,应该是不会错。”
“你发现了什么?”
“不是发现,唔,只是漏掉了。”
“也就是说,说是新资料,也不是未公开的或新发现的资料罗?”
“是的。我是不知道这是否广为一般人所知道的资料,不过至少这并不是过去无人能够接触的文献。我想只是没有人把它当成妖怪的资料……”
“到底是什么?”中禅寺问道。
“哦,”柴答道,“将我国的产女和姑获鸟定义相同之物的,似乎就是林罗山。”
“那个……林罗山吗?”
“幕府儒官的代表,林家之祖,那个林罗山。”
我也知道林罗山。不过我只知道他在德川家康底下做官,服侍过秀忠、家光、家纲四代将军,是个长寿的学者而已。
“就是那个罗山。”柴说。
“这样啊……是名物学啊。”
“答对了。”
“中禅寺,什么叫名物学?”
总不可能是研究各地方的名产。
“名物学顾名思义,是为物品命名的学问。像是调查动植物及器物的名称与实际状况,并检验名实是否相符。”
“就像比对遗体的身分是吧?”
“这个比喻有些不敬重,不过正是如此。”中禅寺笑道,“即使不明尸体身上有些物品能够显示身分,警方也一定会再次确认是否真是本人吧?如果物品上记载的姓名与遗体的长相外貌不一致,就会调查真正的名字。名物学就是这样一门学问。当然它也有博物学的一面……是啊,罗山曾经研究名物呢。”
“就是啊。”柴点点头,“罗山这个人虽然很有名,但好像不怎么受欢迎呢。他煞有介事的功绩是广为人知,但说到他做为一个思想家的成就,顶多只想得到他是个排佛论者吧。不,我不是说专家,而是一般人的印象。”
“是啊。一般都说罗山是日本最早的朱子学信奉者,因此他也被视为确立近世朱子学的人物,同时一般认为在使朱子学成为朝廷官学这方面,罗山做出了莫大的贡献,但是……”
中禅寺说到这里,摸了摸下巴。
“……我觉得这方面的评价相当可疑。异论也不少。”
“嗯,说到第一个信奉朱子学的人,也不能撇开他的师父藤原惺窝不谈呢。最后朱子学的确成了官学,不过罗山尽管受到家康赏识,但是很难认为他直接影响了家康的思想。”
“这一点很难说。”中禅寺说,“话虽如此,罗山的渊博学识获得了很高的评价,再说他也的确是第一个被将军家拔擢任用的朱子学者,应该也不能说不对吧。”
“唔,的确不能说错啦。而且不管怎么样,罗山都对提高儒学者的地位有着相当大的贡献。他是突然谒见,受到录用嘛。”
“儒学者的地位根本没有提高吧?像熊泽蕃山,还说‘儒者,艺者也’哪。”
“蕃山学的是阳明学嘛。”柴回道,“林家是朱子学吧?”
“林家也只是御用学者罢了。松浦静山在《甲子夜话》中提到,作事奉行建议说,昌平的圣堂是无用的长物,干脆拆了怎么样?于是引起众人议论纷纷,说圣堂是什么东西?是祭祀什么的地方?”
“这是什么问题?没有人知道吗?”
“据说没人知道。这可是宝历时期的事呢。于是御用传令官被派去询问奥右笔:圣堂里祭祀的是神还是佛?”
“哇哈哈哈。”柴大笑出声。
“的确……是个笑话。奥右笔这么回答了:圣堂祭祀的是孔子这个人吧?然后令人吃惊的是,传令官连孔子是谁都不知道。”
“连孔子都不知道!”
“真伤脑筋呢。然后奥右笔这么回答了:我也不晓得那是谁,好像是这本书里提到的人。……就是这样啊。”
“唔唔。”柴呻吟起来,“那么,中禅寺先生的立场是,认为罗山没有功绩罗?”
“相反。”中禅寺说,“我只是认为,世间传颂的罗山功绩不过是幻想。该注意的是别的地方。”
“哦?是哪里?”
“台面下的部分。”
“他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功绩吗?”
“不是什么不为人知,只是大家都遗漏罢了。你也研究江户的话,最好留意一下,谈论江户时,现代人怎么样都会以近代的角度去诠释它。如果以这样的观点去看,例如我们称为传统的事物真的是古来的传统吗?——连这类理所当然的疑问都不会产生了。传统这个概念是近代才建立的。罗山也一样,如果透过明治以后的国家框架去审视他,是会扭曲的。”
“会扭曲吗?”
“我是这么认为的。像罗山,就是把他评为让朱子学变成官学的人物,他才会显得凡庸。有时候他甚至会被贬为俗儒、被当成坏人。”
“俗儒……嗯,罗山不怎么受欢迎嘛。”
“是啊,成不了说书故事的主角。”中禅寺说,“若是依附权势立身,就会遭到后世不当地评价。荣西禅师如此,柳生亦然,像十兵卫三严就比较受欢迎对吧?”
“批评罗山是俗儒的,是中江藤树吧?藤树他非难罗山言行不一嘛。”
“这个非难颇为与众不同。”
“有名的儒学者会言行不一吗?”
我插口道,柴嘟起嘴唇,否定地“唔唔”了两声。
“罗山的立场是排佛——排斥佛教,但侍奉家康的时候,因为家康命令,他便做了僧侣打扮。藤树说,就算是为了仕宦而便宜行事,但和尚的敌人做出和尚打扮,像什么话……”
“不只是这样。罗山还有一个僧号叫道春,而且最后还成了民部卿法印。”
“是的。嗳,罗山就是成了法印,才会遭到责难。他是圣而从俗啊。啊,法印是地位最高的和尚称号。”
我说:“这还真复杂。”柴应道,“的确很复杂。”
“可是,这也是为了让朝廷接纳他深信是正道的朱子学而做出的权宜之计——现代人是这么解释的吧?”
“这个嘛……”中禅寺暧昧地应话,“嗯,说是权宜之计,也算是种权宜之计吧。但林罗山这个人就算不是个天才,也是个出类拔萃的秀才,同时他勤学不辍,又是个策士。我并不讨厌他。据说他拜入惺窝门下时,提出的读书目录上记载了多达四百四十册的书籍,自成一家以后,一年也研读多达七百册的书。说起来,他就是因为明历年间的大火,让藏书连同仓库一起烧光了,才会悲愤而死,不是吗?”
这总让我感同身受哪——中禅寺笑道。
“可是确实就像小柴说的,他的思想方面没有特别突出的地方。和荻生徂徕或山鹿素行相比,他平凡多了。”
“他缺少独特性。”柴说。
“没错。如果要评价,应该要对他把儒学推广到一般民众这一点给予更大的评价。为《四书》、《五经》注下训点的是罗山,将过去由禅僧、和尚及公家所独占的特权知识——儒学——开放给大众的,也是罗山。”
“就是说啊。唔,他并没有从本家的朱子学逸脱太多。不过,他费尽心血与阳明学做出区别,排斥王阳明、陆象山的学风,并彻底抨击佛教,只热心于夸示朱子学的正统。”
“攻击对立的一方,好突显自己相信的正统吗?”我问。
“就是这样吧。”柴答道,“因为太过于贯彻朱子学原理主义,他连师父惺窝都批判下去了。与其说他是思想家,更接近启蒙家。”
“他批判自己的师父啊?”
“他的师父惺窝的学风很大方,非常宽容唷,伊庭先生。罗山就是劝告师父,叫他必须更严格一点。唔,感觉上他只有这种地方惹人注意。”
柴向中禅寺征求同意。
“也是吧。”主人再次暧昧地应声,“他的著作也以平易的启蒙书居多。不管是《春监抄》还是《儒门思问录》,都是以和文撰写的教育书籍。罗山并没有发表什么艰涩锋利的罗山学式的作品,所以才会留下小柴说的那种印象吧……不过我认为他这个人绝对不只有这样。他对于古书的蒐集整理、对书志学方面的探究心超乎常人。罗山这个人十分注重网罗,也重实证,而且又是个热心的研究家。他不是曾经与黑衣宰相金地院崇传一起抄写《群书治要》吗?”
“你是说,他著作的数目也非常多?”
“因为他很长寿。”
中禅寺说得很直接。
“罗山八岁就会背诵《太平记》,十二岁通国字,能阅览汉籍,十三岁入建仁寺修习禅学。至于公开讲授《论语集注》,是他二十一岁的时候,相当早熟。他二十二岁认识惺窝,后来也向今出川晴季学习有职故实,并研究神道,非常热心向学。他二十三岁拜谒家康,后来一直到七十四岁过世为止,孜孜不倦地活动,出版著作会那么多,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就连担任重要职位以后,也编撰了《宽永诸家系图传》、《本朝编年录》等等。”
“就是这里。”柴说。
“你说的这里是哪里?”中禅寺问。
“也就是说,学习儒学的人姑且不论,一般人听到林罗山,会想到的不是《本朝神社考》或《神道传授》这些著作吗?”
“还有日本三大温泉吗?”中禅寺说。
“你说下吕温泉吗?”柴笑了。
“喂喂喂,儒学者连这种东西都要决定吗?”
“嗯,林家的儒者要说的话,似乎是很喜欢决定一些有的没的……问题就在这里。罗山的功绩,是不是因为他儒者的立场,还有朝廷御用学者这个头衔,而被忽视了呢?像我,直到开始研究这些以前,一听到林罗山,想到的都只有《怪谈全书》而已。”
“原来如此,你说的是这里啊。”
中禅寺露出高兴的表情——看起来。
“小柴,我刚才说的也正是这里。罗山如果不是官学之徒,或者不是儒者……如果他是个名物学者或名辞学者,或在野的本草学者、神道学者,他的评价或许会大不相同。不过,由于他那样的地位而能够实现的工作,应该也不少吧……”
“是的。罗山与其说是朱子学者,更像是把朱子学放在理想的学者、知识分子吧?”
“我觉得知识分子这个概括方式有待商榷,不过我很明白你的意思。但是……我怀疑这完全是罗山的战略。”
“战略?”柴纳闷地问,“你的意思是,那不是世人的误会,而是罗山明知道而故意这么做?这部分我不太了解,不过总之……请看看这个。”
柴从桌上的书中挑出两本,递给中禅寺。
“这不是《多识编》吗?”
“是的。这是庆安二年出版的,是宽永八年版,所谓《新刊多识编》的复刻本之一。而这本则有点稀奇了。应该是庆长十七年,罗山三十岁时写下的《多识编》草稿的抄本。”
“哦?我是听说过,但这还是第一次看到。”
中禅寺的眼神变了。
木场在酒席上也提过,虽然一方面是做生意,但中禅寺本人也是个相当严重的书痴。仔细一看,不只是眼神,他连脸色都变了。柴愉快地看着他的表情说:
“从草稿到《新刊》,中间间隔了将近二十年,两相比较,十分有趣。”
“哦?的确,旧的版本中,罗山大量地用了神这个字。在反覆校订当中,罗山把某某之神这样的记述全部撤回了。这是显示出他认为神这种称呼不应该妄加使用的意志吗?”
“我认为是受到朱子的影响。很有意思吧?”
“我说你们,那是什么书?”
听到这里,却被抛在一旁,教人觉得寂寞。
“这个啊,有本中国的书籍叫做,这本书就是将上面记载的动植物名称以训读标上和名。例如,狗是伊奴,水獭是加和宇曾,狒狒是和良伊计毛乃。”
“大笑的野兽?这是辞典吗?”
“对,辞典,辞书。”柴拍膝道,“不过这本《多识编》,一直被当成写汉诗时使用的书籍,或是本草学者的用书,一直没有切确的定位,也没有被好好地研究过。罗山也常写诗,而且既然它书写的契机是,会被当成本草书籍来阅读也是没办法的事。不过庆长十二年,罗山在长崎拿到以后,就直接献给了家康。罗山剃发,被朝廷录用,也是那一年的事。而《多识编》的成立,是在五年后的庆长十七年。虽然不是家康命令他写《多识编》,不过就算把它当戍是为了家康而写的,也不会相去太远。”
“那样的话,又会怎样?”
“辞典这种东西,都是献给为政者的。”中禅寺说,“换句话说,小柴你的意思是,这本《多识编》给后世带来的影响意外地大吗?”
“嗯,虽然表面上不明显,但我认为影响很大。贝原益轩和小野兰山后来的研究,一定也是以此做为出发点,此外也有许多值得注意的部分。仔细比对,可以发现《多识编》除了以外,也参考了《倭名类聚抄》,或抄录《王氏农书》的条目,除了训读以外,有时候也会加以解说。这些项目分类条列,可以算是一种罗山流的字典,和后来的博物学也有共通之处。”
“原来如此。”中禅寺点点头,“关于这个,你是说例如寺岛良安等人的研究吗?”
“《和汉三才图会》当然也是如此,但我想将文艺等领域也纳入视野,将研究范围扩展得更大。比如说,平田笃胤的《古今妖魅考》也是受到《本朝神社考》的影响,所以罗山的影响力应该意外地大。”
“应该是。”中禅寺答道。
“一定是的。”柴看起来非常高兴,“一定是吧?我在想,近世的怪异有一部分应该是从儒佛的攻防及吸收的关系中产生的。我想着手研究这个问题。”
“攻防与吸收?”
“我没办法说明得很好……唔,我认为佛教这一方,应该吸收了罗山等人为了批判佛教而揭示的儒学知识的一部分,加以转化为理论武装,以补强己方的说法——应该有这样的一面。特别是关于怪异的解释,这种倾向更是强烈。唔,总之这是今后的研究课题。”
“很有意思呢。”
“有意思吗?”
“很有意思啊。怪异这种东西,战前战时的忠孝一贯国策型儒学研究自不用说,战后教养主义式的儒学研究也不会处理这种题材。”
“我想要探索的不是鬼神论式的,或是在儒学内部完结的议论,而是想要在一般的怪异理解当中,寻找儒学思想的影响。所以我一直在留意,有没有什么东西能够成为这种想法的论据?结果……”
“你在《多识编》里找到了什么吗?”
“嗯。唔,一开始只是读好玩的。像是里面把罔两写成岐毛久伊于仁呢。”
“食肝鬼?完全就是这个意思嘛。”中禅寺说。
“就是啊。然后是产女,请看这个鸟的部分。”
听到鸟,我忍不住将短小的身躯往前采去。
鹰。游隼。鹞。黄。苍。雕。羗鹫。乕鹰。
这些文字映入眼帘。
姑获鸟……
今思宇布米登里又云奴惠。
上面似乎这么写。
“今思啊……”
“嗯。现今思量……也就是现在正在考虑、决定的意思吧。他思考了适合姑获鸟的倭训,认为大概是产女,或是鵺。”
“是……罗山决定的啊?”
中禅寺一瞬间露出遥望远方的眼神。
“最早是什么文献中出现将姑获鸟和产女视为相同之物的记述呢?”柴问道。
“最早?这个嘛,我没有认真调查过,大概是《奇异杂谈集》吧。就我所知,没有比它更早的记述了。”
“既然连京极堂先生都不知道了,就算有,应该也是非常冷僻的书籍吧。我调查到的也是《奇异杂谈集》。这本书的出版时间,是罗山死后三十年的贞享四年,不过有早于它的古抄本。关于古抄本的成立年代,有人说是天文年间,但应该没那么古老。因为它引用了。”
“顶多庆安或明历是吗?”
“差不多吧,顶多重叠到罗山晚年吧?”
“也就是《多识编》比较古老吗?”
“是的,《多识编》古老多了。当然,还有罗山与《奇异杂谈集》的编撰者参考同一份资料的可能性,不过罗山这边……”
“写着‘今思’。原来如此。这……或许的确是一个发现哪。”
中禅寺抱起双臂。
“这不是遗迹,所以不能说是挖掘,不过,过去没有人以姑获鸟为中心去读它呢。可是京极堂先生,你觉得《多识编》里的记述怎么样?为什么罗山会让姑获鸟读做产女呢……?”
“你想说应该注意的是鵺吗?”
“答对了。罗山说,姑获鸟应该是产女,或是鵺。”
“鵺,我记得是源赖政消灭的怪物吧?我曾经在锦绘之类的看过。”
“这个嘛,伊庭先生,那个怪物虽然被称为鵺,但是原本它只是个会发出鵺的叫声的怪物而已。头是猴子,身体是狸子,尾巴是蛇,手脚是虎,叫声是鵺。”
“那么,鵺不是怪物的名字罗?”
“所谓的鵺就是虎鸫。”中禅寺说,“是夜啼凶鸟。说起来,把一个猴子头、手脚是老虎的狸子用怪鸟的名字命名,不是一件很奇怪的事吗?跟鸟一点关系都没有呀。它的外形找不到半点鸟的要素。以鸟来形容的,只有声音而已。发生在紫宸殿上空的怪异,原本应该是视为啼声的怪异才对,所以……鵺是鸟。”
“没错,是啼声。”柴说,“换句话说,在当时来说,产女也是啼声的怪异吧。”
柴有些兴奋地说。
“是这样吗……?”
“什么是这样吗?京极堂先生以前不也说过,产女是啼声的怪异吗?”
“我是这么说过没错,但是在罗山的时代,不可能只是这样吧?婴儿啼哭的怪异的确从古代就有,有时候也会被视为是水鸟的叫声,但是另一方面,要人抱孩子的幽灵型产女的记述,往前回溯的话,可说是要多少有多少。说起来,《今昔物语集》的记述说的也不是鸟,那可是十二世纪出现的书籍呢。”
是柴刚才提到的,初次有产女之怪出现的文献吧。
“《今昔物语集》里的产女……真面目是狐狸。可是京极堂先生,罗山会把姑获鸟和产女视为相同,还是因为产女是鸟吧。项目也放在鸟类的地方。而且罗山的著作里,有一本叫做《野槌》的。”
“《徒然草》的注释书对吧?”
“对,《徒然草》第二百十段的地方。”
“唤子鸟吗?”
“对。古今传授的三鸟之一——唤子鸟,它的真面目是鵺——吉田兼好这么叙述,但罗山在解说中提到,鹧这种鸟,是赖政所射下的妖鸟,应该是里出现的姑获鸟、治鸟、木客鸟。换句话说,唤子鸟等于鵺,鵺等于姑获鸟,姑获鸟等于产女,这样的公式成立了,对吧?”
“是啊。”
“那样的话……”
“唔,我认为你的想法非常棒,思惟的过程也很明晰,结论也很正确,但妖怪并不是这么好应付的。首先必须注意的,是罗山提到的并不是产女,而是产女鸟。草稿写的是产女,最后却修正为产女鸟。”
“产女和产女鸟应该要分开来看吗?”
“没必要分开,民间传说里也有产女鸟这种东西,但是我认为在罗山心里它们是不一样的。”
“不一样吗?”
“我想罗山或许根本不认为产女鸟是一种怪异。而且在这本书里,他也完全把产女鸟当成一种鸟类看待。在中国,姑获鸟确实是幻鸟、鬼神一类之物,但以我国的鸟类来类比时,罗山应该是把它当成单纯的鸟来看。”
“不,这也不一定吧?罗山不是拿怪鸟来比对怪鸟吗?鵺和产女鸟都是怪鸟吧?是所谓妖怪变化的一类……”
“只是世人认为那些鸟妖异罢了。”
“世人?”
“至于为什么妖异,是因为不明白它的真面目。如果夜里只听见声音,就不晓得那是什么样的鸟。不,连是不是鸟都不知道,所以才会有种种忆测。可是啊,小柴,对于知道真面目的人来说,那只是单纯的鸟罢了。”
“你是说,罗山知道它的真面目?”
“知道的是公家。”中禅寺说。
“公家……?”
“没错。就像你说的,那个时代或许有产女鸟等于鵺,也等于唤子鸟这样的看法。但是那应该不是一般人所知道的。如果这是脍炙人口的说法,根本用不着特地加以解说,因为这是只有一小部分人才拥有的看法。”
“你的意思是,那就是公家?”
“你自己不也说了吗?就是古今传授啊。”
“古今传授怎么了?”
“你真是迟钝。古今传授这种东西,原本是把针对《古今集》中的难解语句及歌意的解说,当成秘传流传下来。研究者从平安末期到嫌仓时期,一直对其加以钻研,到了室町时代完成了形式,并固定下来,但逐渐流于形式,变得空洞无内容。古今传授原本是父传子,师父传弟子,以口传方式传授下去,最后却变成写在一种叫‘剪纸’的纸张上贩卖,到了江户时期,所有的人都对它不屑一顾了。”
“这我是知道……”
“所以唤子鸟就是古今传授中的三鸟——唤子鸟、稻负鸟、百千鸟的其中之一,说到‘三鸟三木’,就是没有内容的秘传的代名词。总而言之,说是秘传,也只是说明这些东西的真面目罢了,罗山当然知道这一点。”
“对耶,他曾经向今出川学习有职故实嘛。”
“是啊。而且以时期来看,当时是古今传授即将流于形式之前,看似有价值,又彷佛已经没价值的时代,对吧?事实上,罗山在公开讲授《论语集注》时,协助他的朋友松永贞德也同时讲授了《徒然草》和《百人一首》。换句话说,罗山的论语讲课,还有个非常重要的意义,就是将原本由僧侣及公家独占的秘事秘传公开给一般大众知道。证据就是,清原秀贤甚至还向家康上奏,要求禁止罗山的这些活动。不过好像被家康驳回了。”
“唔唔。”柴发出低吟,“你的意思是,产女不是怪异?”
“产女是怪异没错,但是这里记载的产女鸟应该不是什么怪异。你仔细想想,唤子鸟的唤子,是呼唤孩子的意思,而产女也只具有产妇这样的意义而已。既没有死人的意思,也没有幽灵的语意。而唤子和产女以孩子为媒介连结在一起,或许指的正是同一个东西,但是它的真面目被隐藏起来了。除了公家以外,没有人知道那是什么。所以……”
“对世人来说……就成了怪异?”
“也有可能是怪异。”中禅寺说,“不是有很多前往消灭产女,结果是其真面目是苍鹭——的传说吗?我觉得这也可以解读为:看似神圣不可侵犯的秘传,其实真面目根本没什么。唔,像你说的以啼声为媒介,被视为夜啼鸟的东西逐渐被混淆在一起,这样的想法没有错。甚至可以说是一番卓见。”
“会吗?”柴说道,稍微沉思了一会儿,“关于这一点,《诸国百物语》之类的也是一样。罗山本人也在《梅村载笔》中提到,传说夜晚的婴儿啼哭声就叫产女,于是有人躲起来一看,结果竟是苍鹭。所以我才推测,罗山是不是把产女理解为声音的怪异……”
“他应该知道产女在世人眼中被当成怪异……不过从文脉来看,也可以解释为他认为那说穿了也只是鸟。所以反倒可以说,当时要人抱孩子的幽灵型产女的形象,果然已经相当程度地渗透到民间了。”
“的确也可以这么看呢。”
“因为不明白真面目,所以才会是怪异吧。”中禅寺说,“不管是产女鸟、鵺还是唤子鸟,全都是鸟。这里说的不是怪物,而是真面目。”
“真面目!说的也是。”
“但是问题在于它们究竟是什么鸟的部分被隐藏起来了。真面目是鸟,但至于是什么样的鸟,则是秘密。因为一直被隐藏,结果连真面目也妖怪化了。”
“做为古今传授被隐藏起来吗……?”
“当做先有声音的怪异吧。不久后,有人提出它的真面目是亡魂,也有人说那其实是鸟的声音。如果比照现代的感觉,前者是不合理的解释,后者是合理的解释,但在当时是怎么样呢?”
“你的意思是……?”
“当时可没有什么近代合理主义这玩意儿。理这种东西,借用罗山的话来说,就是仁、义、礼、智,解释本身没有优劣之分。”
“唔……是啊。”
“亡魂的话,不久后就会显现出人型。但鸟怎么样呢?如果真面目是鸟,不是当成神秘的鸟,把它妖怪化,就是拿实际存在的鸟来充数吧。例如就有个说法说那其实是苍鹭,可能是因为苍鹭的叫声和婴儿相似吧。但是夜啼凶鸟还有其他种类,叫声像婴儿的鸟也不少。像是被视为唤子鸟真面目的布谷和杜鹃,虽然不会发出婴儿的哭声,却被说成叫声是在呼唤孩子。”
“可是京极堂先生,仔细想想,婴儿的哭声,和呼唤孩子的叫声,是完全相反的声音呢。”
“的确相反,而它们会被混淆……是因为被隐藏起来了。”
“被古今传授吗……?”
“没错。平安时期,唤子鸟根本不是什么谜团。它只是单纯的鸟,也从来没有在歌学中被提到、谈论。然而到了中世,由于真面目被隐藏起来,开始产生混乱,甚至还出现了唤子鸟的真面目是猴子的说法。被视为鵺的真面目的虎鸫也一样。虎鸫的叫声非常像蟇目——除魔的镝矢飞过的声音,那就是消灭鵺的箭矢。”
“哦,所以虎鸫才会被当成鵺……”
“鵺和唤子鸟都被隐藏了真面目,只留下名字。被隐藏的部分——消失不见的实体的部分,被填进了妖异的事物。布谷、杜鹃还有虎鸫都只是单纯的鸟,鵺和唤子鸟却成了妖异的东西。”
“它们被混淆在一起了。这样一来,它们也变得适合拿来做为产女之怪的真面目……”
“对。所以你说的罗山的记述,也可以解读为:世上有称为产女的妖怪,但那其实不是世人所说的幽灵之类,而是鸟类,比照仁义礼智的道理来看,一点都不妖异。产女以现象来说是声音,但做为怪异,还是以幽灵外型出现较为一般吧。”
“那样的话,就等于是古今传授搅乱了它喽?”
“是啊。《多识编》的记游或许可以说是替这些怪异的存在方式添加了新的润饰。如果你的猜测没错,《奇异杂谈集》的编撰者就是读了《多识编》,写下《奇异杂谈集》的底稿文章,在这里,并非产女鸟的产女,邂逅了姑获鸟。”
“怪异否定与怪异再诠释在这里连系在一起了?”
这个问题和我的研究主题有关呢——柴说。
“刚才我不是说过吗?我认为佛教有可能重新利用儒学的怪异论,来补强佛教的理论。”
“是啊。唔……这个邂逅被继承下去,将产女写成姑获鸟的例子频繁出现,不久后被山冈元邻等人传述,写在《百物语评判》里,最后传承到鸟山石燕。图像上也变成女人和鸟的形姿重叠在一起。”
“啊,我也想要研究图像。产女图像在江户时期的变迁——您觉得这样的主题如何?”
“满有意思的。”中禅寺的声音听起来很雀跃,“没有人做过这样的研究。儒学思想对怪异认识的影响,以及产女图像的变迁啊。哎呀,你也真是个无可救药的妖怪痴哪。”
中禅寺出声大笑,柴搔了搔头。
钤钤。风铃响了。
中禅寺恢复一本正经,悄声说,“也得告诉关口才行哪。”
我不知道他是在说谁。
感觉很奇妙。我从来没有认真地聆听这种脱离俗世的话题,当然也没有好好地思考过。什么鸟啊、公家、儒学的,内容莫名地引起我的注意,我忍不住聚精会神地听起来了。
我开口:
“可以……插一下嘴吗?”
“啊啊,失礼了。”中禅寺说,“真是抱歉。才刚说这是好事者才会谈论的话题,言犹在耳,我自己就大聊特聊起来。哎呀,让您听了这么久的无聊话,您一定觉得很无趣吧。啊啊,我重新泡茶过来。”
“茶就不必麻烦了。”我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对这不熟悉,所以想要知道得更详细一些,这样罢了。那个……儒学是吗?我几乎可以说是一窍不通哪……关于儒学……”
关于由良。
“儒学怎么了吗?”
“也没什么,我一直以为儒学者全都是否定妖怪的。喏,不是说什么子不语怪力乱神吗?不是这样吗?儒学者也会写什么妖怪的事吗?”
“小柴,怎么样?”中禅寺回望柴问道。后者微微露出困惑的神色,歪起浓眉说:
“真伤脑筋呢。”
“我问了什么令人伤脑筋的问题吗?”
“也不是什么伤脑筋的事,只是很难回答。而且自古以来,这件事就好几次成为儒者议论的主题……”
“就是啊,小柴。”中禅寺坏心眼地说,“我记得罗山不也被弟子这么问过吗?——尽管告诫不可谈论,儒学书里却有许多怪力乱神的记述,这是为什么?”
“嗯。唔,罗山辩解说:孔子谈的是诗书执礼。他还说,不得已的情况,谈论也是无妨的,但谈论的时候,应该加入训诫才是。”
“听起来真是诡辩。”中禅寺说,“嗳,复杂的事就先撇一边,但儒家嘛,的确是我们现今所说的,相当爱好怪异,这一点不会错。连孔丘老师都特地训诫不可以谈了,要是没人阻止,肯定会谈到欲罢不能吧。”
“欲罢不能吗?”柴似乎觉得这样形容很有趣。
“因为都说不可以谈了,大家却谈个没完不是吗?伊藤仁斋也在《语孟字义》里辟了鬼神之章,新井白石还有笃胤也是,如果没有儒学,他们也不会写什么鬼神论。”
“可是仁斋是无鬼论者。”
“无鬼和有鬼,以结果来说是一样的。都是谈论该如何面对不可知的事物,一样是在谈论怪异。批评仁斋的徂徕也是,不得不在《论语徵》里谈论鬼神。儒家是爱好怪异的。”
“您说得还真是斩钉截铁。”柴露出苦笑。
“如果说为什么,因为儒学原本是儒教啊。”
“你认为它是一种宗教?唔,的确有不少研究者提出这样的论述……”
“不是这样的。”中禅寺说,“我认为把儒教断定为一种宗教,还是太鲁莽了。我认为这类论述之所以产生,是为了反抗只把儒学视为纯粹的伦理思想来谈论的风潮。以严谨的意义来说,儒教并非要求信徒信仰的宗教。但不管是儒教还是儒学,肯定都是在某些宗教背景下才能够成立的思想。”
季路问事鬼神。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曰:“敢问死。”曰:“未知生,焉知死?”——中禅寺背诵道。
“这是的内容。”柴说。
“这段文字要怎么解读?简而言之,就是连事奉人都做不到了,如何能事奉鬼神三连活着的事都不了解了,怎么可能了解死后的事?换句话说,也就是:如果有时间去计较那种究竟有没有都不清楚的事物,倒不如更关心现实一些。京大的吉川老师最近是这么解释的。要更关注眼前的事物,积极地去努力——非常有建设性。可是呢,也有完全不同的解读方式。如果将鬼神解释为死者的灵——也就是祖先,意思会变得如何呢?”
“祖先吗?那是……”
“是孝的对象。”中禅寺说,“尊敬父母是孝的话,父母的父母也应该尊敬。祖先是应该尊敬的对象。那么这段文字就变成在询问该如何尊敬死者?该如何对祖先尽孝?对于这个疑问的回答,意思也变成:不对在世的父母尽孝,如何能对死人尽孝?”
“我觉没有什么不同啊。”我说,“不都是在说要重视活人、重视现世吗?”
“不,对鬼神的态度是完全相反。”
“相反?”
“一开始的解释,意思是:与其去事奉鬼神,倒不如珍惜活人。第二种解释意思则是:连活人都无法完美地事奉了,又怎么可能做到让鬼神满意?”
“一下子尊敬,一下子贬低呢。”
“以现世为中心,有时尊敬有时贬低。同样是,里面有一节‘敬鬼神而远之’,一样也有两种意思完全不同的解释:‘虽然敬鬼神,但避而远之’,以及‘太过于崇敬鬼神,以致于不敢亲近’。唔,我认为问题不在于哪一边才是正确的。尊敬与贬低这样的攻防就是鬼神论,这种议论本身就是儒学。”
“嗯,是啊。京极堂先生提到的一节,朱子学之祖——朱子也曾经提到吧。我记得朱子说,只要知道原初之生的因由,就一定能够返回终点,了解死之因由……”
“朱子的主张是,幽明生死依循的是同一个道理。不过朱子也说事物有难易之别,学习也有前后顺序。依序学理,就能豁然贯通,寻到根本原理。简直就像禅一样。”
“说到禅,您正月的时候还真不得了呢。”柴说出莫名其妙的话来。
“我每天都很不得了,好吗?朱子等于是运用阴阳五行、老庄思想、佛教等许多理论来解读经书。最后他走向排佛,不过成立期是受到禅的影响。朱子学传进我国以后,有一段时期都是禅僧独占的学问,所以即使它是排佛思想,也不能忽视禅的影响。不管怎么样,探讨面对不可知事物的态度,也是儒学的一大命题。”
“你是说,阳明学也是如此吗?”
“阳明学不是以理,而是以良知为基本,是更接近人的思想,不过它也是起源于对朱子学的批判吧?不管怎么样,这些议论成立的背景,都有着以祖先崇拜为本的信仰基础。”
“如果没有这些底子,就无法成立,也不可能发展……是吗?”
“那当然了。”中禅寺换了个轻松的姿势,“所以我不认同把儒教断定为宗教,同样的理由,我认为把它当成和礼仪信仰乖离的政治伦理、道德思想,也有很大的问题。伊庭先生。”
被他这么一叫,我一反常态地绷紧了身子。
“如此这般,儒者大肆谈论怪异。即使不谈的人,也会以不可以谈论的主旨加以谈论。以不可以谈论的论述被谈论的怪异,影响了世上的怪异解释。儒学、儒教这种东西,和以教育敕语的形式述说的世界观……绝对不同。”
“原来如此,不一样啊。那我们以前学的到底是什么……?”
教育敕语是在我出生后的第三年——明治二十三年所发布。它在五年前失效,是我和中禅寺邂逅稍早之前。
换句话说,我的人生大部分时间都与敕语同在。
当然,毫无信仰的我即使面对陛下的御真影,也丝毫没有虔诚的心情。我不愿被旁人纠弹为不敬,所以表面上一本正经地奉读它,心底却觉得这是徒劳。
不过,令我感到抗拒的,是它宛如仪式的形式,至于敕语的内容,倒是没有特别排斥或质疑。
孝顺父母,友爱兄弟,
夫妇相和,朋友相信,
恭俭持己,博爱及众,
修学习业,启发智能,
成就德器,进而广公益,开世务……
我到现在都还背得出来。
GhQ似乎也说,如果不以军国主义的角度去解释,它的内容并没有什么可议之处。而我过去对于内容没有任何质疑,现在也一样。虽然它的背后隐藏着做为正确思想的、一板一眼的儒学道德观……
“怎么个不同法?”我问。
“官方说法是:教育敕语是政府忧心于急欲近代化而一昧模仿西洋文化、轻视本国文化的社会风潮而编纂。说穿了,就是仇视自由民权运动的藩阀政府试图将保守的思想正当化……不过说是保守,要让哪个部分保守,斟酌起来也相当困难。”
“为什么困难?”
“如果让思想倒退回德川时代,那也很伤脑筋吧?”
“啊,说的也是。”
“因为明治政府本身标榜的是革新政府啊。不能拿天子来代替将军,拿政治家来代替武士。虽然不能,但有必要让世人认识这个以天子为顶点的国家体制。因为这样,制作的一方也没办法团结一致。”
“意见分歧了吗?”
“起草教育敕语的,是在第二次伊藤内阁担任文部大臣的井上毅,然后是历任宫中顾问官、枢密顾问官、宫内省御用官的元田永孚等人。这个元田永孚是熊本出身的儒学者。他是明治大帝的亲信,曾经为陛下讲授儒学。他曾经提议将儒教定为国教。他似乎认为天皇应该以掌握宗教权的形式,以公权力进行道德统一,建立一个强固的儒教国家。”
“实……现了吗?”
“没有。”中禅寺说。
“但是……”
“不,以结果来说,是以公权力完成了道德的统一……不过建立起来的,并不是一个儒教国家。”
“就是这里我不懂。哪里不是了?”
“也就是我一开始说的……欠缺了背景。”中禅寺说道,“起草者井上毅也是熊本出身,他最早师事于藩儒木下犀潭,所以具有儒学的素养。不过井上这个人也游学欧洲,将普鲁士宪法的内容介绍到我国,并以此为基础,整理出钦定宪法的构想,协助伊藤博文起草宪法,是个非常优秀的人物。他是伊藤博文的心腹。他们不希望自己制定的教育敕语带有宗教色彩。的确,让古典淳美的儒学思想复兴,或许十分具有效果,但是另一方面,他们也想让德国学普及。如果折衷进行,最好不要让天、神这类字眼出现,也不能带进宗派问题。”
“那,是和洋折衷吗?”
“当然,近代国民道德被加了进去,可是所采用的儒教道德,则去掉了宗教色彩。”
“就是你说的……成立的背景?”
“祭天敬祖……也只是这些而已。这就是忠,是孝。把天视为神、把祖先视为鬼也是可以……不过明治政府把鬼神赶出儒教了。”
“嗯……我隐约可以理解。”
虽然只是隐约。
“还有,也必须去除中国色彩,如果看得出是起源于中国就糟糕了。不过儒教很早就和神道思想结合在一起,并且一直在国学和史学中发展,想要掉包很简单。‘朕以为’这样的开头也可以说是绝妙。这段诏书等于是由天皇的祖先来开示后世德政的范本呢。”
“我皇祖之肇立皇宗国啊……”
想都不用想,我的嘴巴记得清清楚楚。
“没错,既浅白,又效果十足。忠与孝这些论述,应该是根植于儒教这个生于中国、成熟于中国的外来思想,却在不知不觉间变成了源自于神明的道德——也就是日本古来的思想……”
“原来如此啊。这么说来,的确是如此。”
“所谓忠孝一贯,说得武断些,就是把忠和孝当成一样的东西。应该祭拜的天——神的位置,以及应该崇敬的祖先的位置,都被奉送给万世一系的天皇了。被抽掉的鬼神之位空了出来,就由天皇来坐上那个空位。用不着拿出皇国史观、帝国主义还是GhQ说的狂热爱国主义来说……这都不是原本的儒教了。”中禅寺说。
“不一样吗?”
“看起来一样,但是与宗教性分离的伦理——还算伦理吗?伦理的伦是由什么来定义?即使就这些部分来看,也是不一样的东西吧。而我们浸淫在明治、大正、昭和传承下来的这种特殊的具有国策性格的儒学里,眺望着江户时代的儒学。”
“原来如此。”这次换成柴开口了,“京极堂先生一开始说的,以近代的观点审视……指的就是这件事吗?”
“没错。”中禅寺说,“做为国策而捏造出来的特殊儒学,就算抽掉里面帝国主义的意识形态,也变不回原来的儒学吧?明明变不回去,却觉得可以,以这样的观点去解读林家的朱子学、伊藤仁斋和荻生徂徕。有些时候甚至连朱子、王阳明、孔子、孟子都用这种角度去解读。我觉得这样似乎不对。”
“是啊。”柴抱起双臂。
“即使是完全相同的论述,根据时间和状况不同,有时候也可以做出完全不同的解释,不可以忘记这件事。正不正确,端看那种思想或论述是装在什么样的容器里。然后呢,”中禅寺上身前倾,“顺道一提……”
“顺道一提?”
“顺道一提。说到罗山,我想起了一件事。啊啊……都已经听到这种地步了,伊庭先生也不会介意吧?其实呢,前些日子有个崇拜西洋哲学的老朋友过来玩。初春的时候我有些事请教他,所以有了连络,那个时候我们说好在他上东京的时候见个面。”
他叫做大河内——中禅寺说。
“三天前,大河内来到我家。那个时候该说是刚好还是不凑巧?喏,我曾经跟小柴你提过吧?那个叫关口的,令人伤脑筋的熟人。”
“你的小说家朋友对吧?”
“是熟人。他隔了好一阵子过来玩。”
“我听说他住院了。”柴说。
“已经出院了。不过还不稳定,教人担心得看不下去。总之他恍恍惚惚地出现了。”
“他生了什么病?”我问。
“情绪低落的病。”中禅寺答道,“他啊,兴奋得很,一问之下,原来他在路上碰到了那位横沟正史,和他聊了一阵。”
“横沟!”柴大叫起来,“你是说那、那位横沟老师吗?那个写《恶魔前来吹笛》的!我读了那本作品呢。还有《人形佐七捕物帐》我也很喜欢。”
“那是谁啊?”我问。
“是侦探小说家。”柴有些激动地回答,“伊庭先生不知道吗?你读过《宝石》还是《国王》吗?警察不读侦探小说的啊?”
我完全不读,我这么说。
“哦,大河内也说他完全不读。然后呢,我们的关口大师说他和大横沟聊起了侦探小说中的死亡。”
“这个议题还真是深奥,这不是可以在路边聊聊的话题吧?”
“什么意思?”我问。
死亡的意义。
我正想知道这件事。
“呃,侦探小说呢……对于不读这类小说的人有点难解释,不过可以说是附带解决的犯罪小说吧。”
“附带解决?”
“嗯,有事件发生,凶手是谁、犯罪动机为何、实行方法如何——这些部分混沌不明,最后就是要解开这些谜团。”
“听起来好无趣。”
这根本是警察的工作,根本用不着读。
“因为这样,侦探小说在作品中大部分会以杀人事件为主题。这到底是为什么?——我们的大师似乎大不敬地跟人家谈到了这样的话题。”
“横沟老师怎么说?”
柴眼睛闪闪发光地问,但中禅寺扬起一边的眉毛,有些怨恨地说了:
“天知道。不管听他说得再多,也完全不得要领。那家伙本来就口齿不清,当时更是完全听不懂他在呻吟个什么劲。不过,听他说话的大河内过去也算是个哲学家,我们的话题当然就发展为关于死亡这种深奥的主题。”
“关于死亡啊……”
中禅寺以锐利的眼神瞥了我一眼。
“没错,关于死亡。”
“是……怎样的话题?”
“有个叫做马丁·海德格(Martinheidegger)的德国人。”
“海德格!”柴再次叫出声来,“你是说那个纳粹党的海德格吗?”
“纳粹党?是军人吗?”
“是学者。”中禅寺说明,“正确地说,他这个哲学家并非一直都是纳粹党员,而是有一段时期热烈地——近乎异常地支持纳粹党。在我国,写下《西洋近世哲学史稿》以及《”粹“的构造》的九鬼周造曾经师事于他。”
我完全没听过。
“海德格这个人——对完全没兴趣的人来说,应该根本无关紧要,所以我非常简略地介绍一下就好——他从亚里斯多德的形而上学解释开始,为了超越笛卡尔以降的近代思惟,不断地进行钻研,他加深初期希腊思想的存在经验倾向,与西洋哲学的根本基调对比地……”
“一点都不简略。”柴阻止中禅寺,“连我听了都不懂。”
“不懂啊。嗯,听不懂吧。”
“不懂呢。”我说。
事实上,那听起来根本不像日本话。
“海德格是《存在与时间》(Sein und Zeit)的作者吧?”柴非常简略地说,“我的专门是东洋,不太清楚,不过我有个朋友帮忙编纂九鬼老师的遗稿,我从他那里听到一些消息。他说《存在与时间》是一本名着,但是战后海德格在思想上似乎迷失了。果然是因为纳粹的关系吗?”
中禅寺斜望了柴一眼,问道,“你读过海德格的书吗?”
“我比较擅长法文,德文有点……”
“也有法文版吧?我的专门不是洋书,不太清楚详情,不过昭和十五年也出版了日文版,我店里也有。没读过可不能随便乱说啊。再怎么说,那都是一本对东西方哲学思想界造成冲击的著作啊。”
“你读了吗?”
“我读了一些手上有的。我也读了《存在与时间》刊载在胡塞尔(Edmund husserl)的《哲学与现象学研究年鉴》中的部分。完结篇到现在都还没有出来,总觉得悬在半空中似的,不过或许把它当成以未完结的形式完结比较妥当吧。哦,我那个叫大河内的朋友,最近很热中于海德格。”
“那个原本是哲学家的人吗?”
“对。他本来喜欢尼采,主要研究尼采,总是随身携带尼采的著作。他好像拿到了海德格战前频繁举行的有关尼采的演讲会讲稿,结果一头栽了进去……”
“你麻烦的朋友也真多呢。”我这么打谭说,中禅寺便把手抵在额头上,“是啊。”地应了一声。
“大河内也是我过去的同学,战后曾经担任进驻军的通译,不知道为什么,最近他又迷上女权扩张论,好像参与了不少麻烦事。他这个人很和善,但长相凶恶,曾经被误以为是共产主义的活动家,被公安抓走。”
关于长相的问题,我觉得中禅寺似乎没资格批评别人。
“他说他对《存在与时间》佩服得五体投地。不过我自己是比较中意《关于人道主义的信》。”
“哲学哪有中意不中意可言?”
柴笑道,但中禅寺却是一本正经。
“摆在我面前的书籍对我来说全都是等价的。只要变成语言和文字,接下来除了中不中意以外,就没有别的价值基准了。”
他这么说。
“那本《存在与时间》,提出了各种思想上的问题,是一本名着……不过简而言之,那本书的关键字也可以说是‘死’这个字。”
“简而言之?”
“将形而上学的论述置换为形而下的语言吧,大概。”
柴补充说,但“大概”两个字显得他很没自信。
“差不多,可是用什么形而上形而下这些字眼,又变得艰涩了不是吗?意思是从写得艰涩难懂的书籍中,抽出我们凡人日常思考水准能够理解的单字。”
“你也是凡人吗?”我问。
“我是个平平凡凡的俗人啊。然后呢,原本是哲学家的大河内,还有俗人的我,再加上社会落后者的关口,这三个暮气沉沉的人呢,针对海德格的死亡观这种一点都格格不入的话题,谈笑风生了好一阵子。”
“对于死亡的话题……谈笑风生?”
“海德格说,死亡是人类不得不随时接受的存在可能性。人类是我随便的意译,直译的话,应该译为‘此在’吧。在那本书里,这个叫做面对死亡的存在的存在方式是非常重要的关键。”
“面对死亡……”
面对死亡。
“是自己的死亡吗?”我问。
“不是别人的,就是自己的死亡。”
“年轻的你们也会吗?”
对我这种老糊涂来说,这的确是切身问题。虽然是切身问题……
但我从来不曾严肃地面对死亡。
终点总是离我有些远,怎么样都不肯来到面前。年轻的时候,它连看也看不见,但是到了最近,它总算接近到只要想看就看得到的地方,如此罢了。然而……
——结果是我不愿意面对这件事吗?
我不是在寻找赴死的地方,我只是想要清楚地看看总是在远处的它吧?
所以尽管已经上了年纪,我却还想要出征,而一旦知道这不可能实现,我明知危险,却仍然上了东京,不是吗?然而……
它依然没有来到我面前。
然后,
老婆突然就去了那稍远之处。
“每个人都面对着死亡。”中禅寺说,“只是忘了这件事罢了。”
“忘了啊……。我也是。只知道吃喝拉撒睡,觉得会永远就这么反覆下去,都忘了迟早总是要死。”
“人一定会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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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