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京极夏彦 本章:第二章

    备受德州公庇荫的人形净琉璃师傅市村松之辅的屋子出现怪象,是在初秋,有人听到存放人偶的仓库传出啜泣声——也有人目睹一尊女娃人偶在路上走动——还有人发现那些人偶彼此在交谈——

    类似的传闻一一出笼。

    这些传闻让松之辅的弟子和进出市村一座的人不是颤栗不已,就是惶恐万分,但松之辅并不放在心上。

    对他而言,即使真有这种现象也不足为奇。

    因为他认为,人偶即使没有生命,也有魂魄。

    不管其魂魄是雕刻人偶师傅灌进去的,还是演人偶的人赋予的,或者是附身而来的。总之,人偶确实有魂魄,演了这么多年的人偶,松之辅甚至有一种自己其实没办法操纵人偶的感觉。

    比如。

    当他专心操纵人偶时,常怀疑到底是自己在操纵人偶,还是人偶在操纵自己。后来他才渐渐觉得答案是什么都无所谓,只要自然就好。

    若无法进入这种境界,就称不上是一流的人形净琉璃师傅。

    比如。

    操作女娃人偶时,尽管松之辅不是个女娃,还是能表演得维妙维肖。毕竟人偶已经是如假包换的女娃形状,欠缺的不过是动力罢了。换言之,人偶本身就有魂魄,松之辅不过是出点力、帮点忙让它动起来罢了。如此看来,演出人偶戏的并不是操弄人偶的大夫。大夫不过是为了让人偶演戏,提供些许助力罢了。主角毕竟还是人偶。

    就像佛师把一块木头雕刻成法力无边的佛像,原本不过是块木头,却因为呈佛形就能显灵。可见有其形必有其灵。

    也呈人形的人偶即便无法保佑人,毕竟还是能说能哭,并且只要有人借力,就连走路也办得到。

    所以,这没什么好奇怪的。

    松之辅担忧的反而是其他事情。

    他担心的不是人偶,而是人。

    那个人——就住在不远处。

    夏天到来已经三个月,松之辅宅邸别屋住的那位隐居者是何方千甲圣、来自何方、为何隐遁淡路这穷乡僻壤,松之辅都一概不知,也不得过问。只被叮嘱对方身份崇高,务必谨慎对待,并诚心诚意服侍之一这是松之辅接到的命令。

    下令的是总管淡州的稻田九郎兵卫。

    今年春天,松之辅接到城代召见的通知“你们市村一座将在丹波一带进行演出,进城后一宜迳直向城代报道,听后其差遣”——此乃使者送达的命令。

    松之辅当场有一股不祥的预感。

    藩主蜂须贺公对人偶戏相当支持,但城代完全相反。

    城代表面上也是奖励人形净琉璃,但松之辅感觉,这城代似乎认定人形戏剧只是有钱人的娱乐,对这类演出没有好感。不过相对于盛产蓝色染料以及食盐的阿波地区,淡路并没有重要物产,松之辅也不认为城代是在打人形净琉璃的主意,希望抽税增加财源;至少从其目前的治事方式上是看不出来的。

    酴他一入城晋见稻田九郎兵卫,稻田立刻吩咐侍卫退下,并命他跪向自己身旁。

    我有个需要保密的不情之请——稻田开门见山地说道。

    说这句话的时候稻田表情很难看,所以,松之辅没有立刻答应,只是暗自咽下一口口水。

    其实他一开始也没有权力拒绝。

    城代似乎非得听到他答应,才肯吐露这个不情之请的内容,因此再次要求他回答。这下松之辅不由得往后退了几步,平身低头恭敬地回答道:

    “大人的吩咐,在下岂敢不从。”

    “这件事不会很快结束。即使如此,你也可以接受吗?”即使松之辅已经答应,稻田还是不放心地再三向他确认。

    虽然他一再询问,松之辅就是没办法拒绝,毕竟他是洲本城城代,差不多就等于阿波国德岛藩主下的命令,松之辅再怎么不愿也只能遵从。这点稻田应该也是心里有数。换言之,松之辅这下也很清楚,对稻田自己来说,提出这项要求或许也是出于无奈。

    “平日承蒙您的大恩大德,如今受您之托,在下市村松之辅即使肝脑涂地,也在所不辞——”

    松之辅如此回道。

    是吗?——稻田的严肃表情这才稍稍和缓,但马上又开始吞吞吐吐了起来过了好一会儿才又说道: “有个客人得暂时托你照料。”

    接着他把一笔为数不少的酬劳与一封密封的书状交给松之辅。

    他又要求松之辅立誓,绝不可窥探这份书状的内容。如果擅自开封,将被他亲手处斩。

    过了好一会,城代又说:

    “那位客人人在京都。你结束丹波的演出后,立刻赶往京都晋见所司代,把这份书状呈交给他,并听候其指示——”

    稻田说话的时候,松之辅一直趴在地上。说完,稻田站起身,走向松之辅身旁蹲了下来,拍拍松之辅的肩膀并口齿含糊不清地说“松之辅,这件事就拜托你了。”松之辅也来不及整理思绪,只能立刻回答“遵命”。

    两个月后——松之辅前往化野迎接那位客人。

    按照稻田的指示,此时他正在丹波的演出结束后的归途上。

    到京都把书状交给所司代后,对方要求他到后头谈谈,并指示他在入夜后前往化野某处。

    到了现场,他发现有四个人在等他——一个打扮出众的年轻武士,以及三名随从。不过,这武士用头巾蒙面,衣服与所携带物品都没有代表身份地位的纹饰徽章,让人无从判断其来历。

    其中一个身材浮肿、脸颊圆润的年迈武士上前向松之辅深深鞠了一个躬。被如此行礼,松之辅顿时手足无措;这辈子还不曾被武士低头鞠躬。松之辅赶紧请对方不必多礼,赶快平身。

    武士这才抬起头来,没想到他竟是一脸倦容。

    “你曾答应过什么事都不过问吧——”武士一开口便如此说道。听到这句话,松之辅犹豫了好一阵,最后还是问对方该怎么称呼这位武士。既然是自己要接待的客人,当然不能不知其姓名。

    这下年迈武士回头看去,年轻武士则简单地回答:

    “叫我大爷即可——”

    闻言,松之辅诚惶诚恐地回答“遵命!”。然后年迈的武士再度转头面向松之辅说“——所有事情都由我和你接洽,今后你切莫直接和大爷交谈。”

    松之辅心里再度涌现一股不祥的预感。

    虽然说不上来,但就是觉得不大对劲。

    总觉得那位年轻武士很难伺候。

    这趟旅行真是麻烦。这些人一开始就要求接待他们的人什么事情都不能问——虽然这命令松之辅不得不遵守,但年轻武士的打扮也未免太显眼、太奇怪。

    随从是还好,但年轻武士的穿着却教整个戏班子怎么看都看不惯。年迈的武士似乎曾一再劝他改变装扮,但年轻武士就是不听。如此一来,一路上只得利用深更半夜移动以避人耳目,让行程耽搁得更久。

    最后,一行人从摄津回到淡路时,还真是松了一口气。

    只是由于受这一行人拖累,整整晚了半个月才回到家。

    这件事带给松之辅极大的困扰。

    往年,夏天他都在淡路各地巡回演出。许多村落都喜欢观赏松之辅演出的人偶戏。应观众要求,松之辅临时决定在回到家前,在路边觅一处进行一场演出。

    没想到——

    竟出了乱子。

    原来,演出过程中有个女娃失踪了。这村落松之辅很熟,而失踪的女娃正是松之辅一位老朋友的孙女,因此,松之辅下令剧团全员出动,帮忙寻找。但此时松之辅最担心的,还是那四个武士。渡海抵达淡路之翁,年轻武士就一再抱怨待遇太差,不曾受过如此粗劣的招待等等。他一路吵闹不休,就连三个随从都拿他没办法。

    当天——直到演出之前,年轻武士都是暴跳如雷。演出结束后回去一看,虽然他已不再吵闹,后台的班底却是个个愁眉苦脸,每个人都是默默不语。

    翌口——后台依旧是一片愁云惨雾——因此捕吏们进来时,就连松之辅也不由得紧张了起来。不料捕吏们看到那几名武士时不但看来毫不惊讶,反而一副早就知悉的表情,只鞠了个躬,二话不说便转身离去。

    结果,事情就这样不了了之。

    松之辅只好猜测,官府可能曾知会过下头别找市村一座的麻烦,否则在后台一角看到那四个一脸高傲的武士,捕吏们怎么连一句话都没问就离开?由此看来——这一行人大概也认为,既然已经进入淡路,就不需再鬼鬼祟祟——反正不管发生什么事,地方官府都会庇护他们。

    只是——

    终究觉得不保险,因此松之辅还是早早结束演出,收拾舞台打道回府。他已经没有心情在外头蹈跶,直觉那股不祥的预感总是挥之不去。他再也受不了和这四个武士同行,所以,即便回到家不代表就能和他们划清界线,但至少比在路上感觉踏实些。

    回到家之后,松之辅安排了一间距离主屋不远的别屋给这四人居住。

    就这样过了一个月,倒也平安无事。

    除了那名年迈的随从之外,其他人都鲜少露面。当然,也未曾登门拜访松之辅。

    由于已经收下一笔可观的酬劳,松之辅也大方地替他们张罗了最讲究的寝具,只要让他们尽量享受,想必年轻武士的不满也会因此平息。——松之辅如是想。

    但即使如此,松之辅还是无法平息内心那股不祥的预感。即便现在能暂时让他满足,但是否能维持个一个月、两个月?不管他现在过得多奢华——但松之辅并不认为这种无所事事的日子他能过多久。

    终于——

    别屋开始每晚传出激烈的咒骂声。

    而且声音一天比一天大,甚至传来阵阵哀号与捣毁物品的声音。有时随从甚至还被摔出纸门滚到屋外来。

    唯一与松之辅有连系的年迈随从——好像叫做藤左卫门——脸上瘀青不断,四个人所要求的酒也是与日俱增。

    夏天结束时,随从就死了一个。

    当时只见藤左卫门满脸苍白。

    他是撞到东西死的——

    虽然藤左卫门如此解释,但被搬出别屋的年轻随从尸体,一眼就司看出是被那个年轻武士砍死的。

    只见他额头上有个纵向的刀痕。

    胸部与腹部也被纵横地砍了好几刀。

    为了清洗现场,松之辅只得把年轻武士等人暂时安顿到主屋。只见整栋别屋已是一片狼藉,所有家具都已毁损,柱子上也留有无数刀痕。就连地板之间的柱子都被砍得支离破碎,恐怕已经没办法修理。而且血迹甚至喷溅到了天花板上,走廊、墙壁也都沾满黑色的血糊。当然,榻榻米也得全部换新。

    这哪像人住的地方?

    根本就像个野兽或猛禽的巢穴。

    藤左卫门扭曲着浮肿的脸为这片乱状道歉,然后斜眼看了凄惨的死尸一眼,无力地说道:

    “不必举行任何葬礼或法会,找块地基把他埋起来就好了。只不过——”

    说着,藤左卫门拔出小刀,把尸体头上的元结剪下来,用怀纸包住然后,他在怀纸上面写了几个字,小心翼翼用信封封起来。他把这包头发交给松之辅,问他是否能帮个忙寄出去。松之辅立刻点头,但这下藤左卫门一张脸益发扭曲地说道:

    “抱歉。可否请你别看这东西要寄去哪儿?”

    遵命——松之辅回答。不过,后来把这包东西交给飞脚屋时,松之辅还是偷偷看到了“尾张”两个字。

    在第二个随从失踪后,怪事就开始接二连三地发生了。

    随从失踪一事,藤左卫门并没有做任何解释,只吩咐松之辅——以后只须准备两人份的饭菜。该名随从并没有留下尸体,因此也不能断定他已身亡。如此说来……

    ——那就是逃走罗?

    到了开始听到虫鸣的季节——

    年轻武士的狂暴行为更是变本加厉,已经到了疯狂的地步。只听到别屋成天传出阵阵怒吼。

    藤左卫门的容貌也益发教人不忍卒睹。

    他不只被踢、挨揍,大爷请息怒、大爷请息怒——即使这位老仆不断如此哀号,年轻的武士还是连刀子都拔了出来。

    于是——松之辅开始忧虑。

    ——再这样下去……

    恐怕不出多久,藤左卫门就要丧命了。到时候这个问题该如何解决?

    领来的酬劳早已用罄,是不是该进城向稻田城代报告情况?但也不知道自己是否有权力这么做——

    ——城代恐怕会很生气吧?

    毕竟稻田曾嘱咐他直到收到指示为止,必须好好接待这位客人。

    松之辅也答应即使肝脑涂地也在所不辞。

    这位市村一座的大夫——松之辅就这么在他的人偶会四处走动的谣言中,过着一段夜夜辗转难眠的日子。

    过了几天,右眼上方肿了一大块的藤左卫门,带着一副怪异表情造访松之辅。这已经是怪事开始发生后的第五天了。

    当天藤左卫门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神情与平时判若两人。

    ——他是在怕什么吧?

    看来的确是如此。不过——

    若要说藤左卫门怕的是什么,这个愚忠的武士长期以来所畏惧的,就是他那愚蠢到极点的暴君吗?

    “市巾村大爷——”

    只听到藤左卫门如此改口称呼他。

    松之辅问他有什么事,藤左卫门先是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周边,再迅速地把纸门关起来。

    “——容在下——请教您一件事。就是——”

    “什么事?”

    藤左卫门双手抱胸,开始犹豫了起来。于是,松之辅拍手招呼女佣沏茶,这是他们俩首度面对面交谈。

    满头大汗的藤左卫门一口把女佣端来的茶喝干,并不住地喘着气。

    “我主君……”

    大爷他人呢?——这么一问,他便回答正在小憩。

    “我们大爷这阵子都睡不着——”

    “是不是——有什么地方让他不舒服?”

    松之辅问道。但藤左卫门回答得是没什么让他不舒服的。

    事实上,藤左卫门的主人最近不分昼夜都会疯狂地大吼大叫。要说他有什么不舒服,恐怕任何事都让他不舒服。只是松之辅想想,他们都已给在这儿住了这么久,即使最初有什么不适应,应该也都解决了才对。

    只见藤左卫门不断擦汗,非常惶恐地解释:

    “岂敢岂敢。市村大爷如此关心我们,已经让在下满怀感激了。真的,在下对您是感谢都来不及,岂敢抱怨有任何地方不舒服——”

    “那么——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坦白讲——就是——闹妖怪了。”

    “妖怪?”

    松之辅惊讶地失声大喊。藤左卫门便使劲缩着脖子,低声说道:

    “按理说,在下身为武士,不该轻易相信怪力乱神之说。在下也相信,只有一个人内心不端正,这类幻影才会乘虚而人。可是……”

    “您看到的妖怪——”

    是人偶吗?——松之辅问道。如果正是如此,其他人已经说过了。

    藤左卫门支吾其词地回答:

    “我们大爷说——好像是一只狸猫。”

    “狸,狸猫?”

    “我们大爷是这么说的。可是,在下并不相信。”

    “奇怪。那么,出了些什么事呢?”

    “这就——”

    藤左卫门话没说完就闭上了嘴。

    松之辅困惑地双手抱胸。

    “藤左卫门大爷,请告诉我,您是不是认为因为闹妖怪,你们大爷才会变得如此错乱?”

    “不,在下不是这个意思。”

    “可是……”

    “关于这点,请您什么都别问。”

    “藤左卫门大爷——在下是个演人偶的戏剧师傅,不是个武士,所以,不敢夸口讲出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这类的话。但既然在下承诺不过问您们的事,就会遵守这个约定。只不过,这三个月来您们大爷胡作非为,不用问在下也都知道。但毕竟已经同意不过问,在下也就不多瓒。只是……”

    “只是什么——”

    “我其实是奉城代之命,才负责照顾您们的。”

    “这点,市村大爷已经将我们照顾得无微不至了。”

    “可是——当时在下没想到情况会演变成今天这种地步。当然,如果您们觉得没什么好抱怨,在下也就不追究了。但是——”

    “但是什么?”

    “不管是否真有妖怪,如果你们已经这样认定,我终究还是有责任——这么说来,您那位同事的死也等于是在下的责任了。这点在下还得向藩主解释——”

    只见藤左卫门整个人趴在地上回答——在下了解,在下了解。

    然后,藤左卫门要求松之辅不要把事情讲出去,便双膝跪地往前移动,并低声说道:

    “我们大爷他——生病了。”

    “生病了?生什么病?”

    “就是,杀人的病。”

    “什么——”

    藤左卫门赶紧将食指凑向自己嘴前。

    接着又低声继续说道:

    “他患的是一种每次一生气——就莫名其妙地想杀人的病。平常还能了解是非,知道自制,但就是有些时候会失控。原本我们来到这个地方,主要就是为了治好他这种病。因为都城或市镇里人太多,没办法避人耳目。而且人一多,就容易遇到无礼的人,让他更容易动怒。其实,只要不让他动肝火——”

    “照你这么说——”

    在京都大阪一带。

    以及在那个村落发生的事。

    ——请问……

    “请,请问,那个风声鹤唳的拦路杀手,是不是就是……?”

    不要胡说八道!藤左卫门用严厉的语气说道:

    “拦路杀手——别胡说八道!以后请不要随便说这种没有根据的话。即便市村大爷您对我有恩,我也不允许您这样开我们大爷的玩笑。”

    “可是,藤左卫门大爷——”

    “您别再说了——”

    藤左卫门一脸痛苦地央求松之辅别再问下去。看他动作如此夸张,松之辅暗自认为——看他这表情,想必心里已经承认那年轻武士就是拦路杀手了。不过话说回来,看到藤左卫门这副表情,不难想见他宁死也不愿把这件事说出口。

    “真的,市村大爷,您要相信我,我们大爷绝非恶徒。我打他一出生就开始伺候他了。他小时候其实是既聪明又善良。今天会变成这样——唉,实属不幸。”

    藤左卫门肿胀的眼睑下方干涸的眼睛似乎开始泛起泪光。松之辅很难理解,为什么主子如此凶暴,藤左卫门还要一直保护他,忍气吞声服侍他,难道这就是武士应尽的本份?

    总之,松之辅认为藤左卫门实在很辛苦。

    不管有什么样的理由,杀掉那么多无辜的人都是说不过去的。这点藤左卫门应该也了解,只是如果不扭曲真理保护自己的主子,就无法自己身为武士的本分。

    “来到这里之后——情况是有稍微好转,但后来又发生那种事情……”

    “你是指随从遭杀害那件事?”

    “是的。其实他和我们大爷从小就认识。我原本以为这样比较好,却没想到反而糟糕。正因为彼此熟识,他反而难以尽臣下之礼。”

    “所以,你王君连熟识的人也下手?”

    “没错——不,他其实只是劝他几句而己,结果就被——”藤左卫门边说边擦眼泪。

    “那,另一位呢?”

    “我差他回故乡了。如今能保护我们大爷的,就只剩在下一个了——”

    只要牺牲自己,别再连累他人——看来藤左卫门早有这个打算。

    “那——您说的妖怪是……”

    这个嘛——藤左卫门拍打自己的膝盖,说道:

    “别屋只剩下我们两人之后——我们大爷的寝室——几乎每晚都闹妖怪——”

    “你说那是——狸猫?”

    “好像是——我因为住在隔壁的小房间,没有直接看到。主要原因是,妖怪出现的时候,我都会变得神智洗惚。”

    “神智恍惚?”

    “我虽然已经老了,毕竟还是个武士,所以,即便是很小的事情,只要我们大爷有什么异状,我应该还是能马上清醒才对。”

    藤左卫门说得有理,他每天过得如此心惊胆战,晚上哪可能睡多熟?

    “那么,那妖怪到底做了些什么?”

    说到这我就想不通了——藤左卫门歪着脑袋说道:

    “那妖怪就只是一直说话而已——我们大爷是这么说的——不过,这已经让我们大爷混乱至极,大概撑不了多久了。”

    “说话——那妖怪只是说话?”

    “是的,但——昨晚妖怪临走前留下了这个。”

    藤左卫门把一个原本放在背后的小东西推到了松之辅面前。

    “这是——”

    一看,原来是一个净琉璃女娃人偶的头。

    可是——人偶的脸已经变得像个西瓜。

    从上往下被劈成了两半。

    “拿出这东西之后——妖怪就没再说什么了。”

    “所以这只狸猫——知道这件事?”

    “不——我——”

    “那你认为,那妖怪是死者的亡灵吗?”

    藤左卫门开始咳了起来。

    看来年迈的他似乎认为,每晚出现的妖怪,就是遇害者的亡魂。

    “所以,在下有件事得拜托大爷。虽然这阵子受到市村大爷您无微不至的照顾,让在下已不敢再做任何请托——当然,如果不愿意帮这个忙,您也大可拒绝。”

    “您要我做什么?”

    “想请您帮在下瞧瞧。”

    “瞧瞧——瞧什么?”

    “是的。因为还是不了解到底是阴魂作祟还是有人施幻术,我既然没办法看到那妖怪,就只好——”

    “找我帮忙瞧瞧那妖怪是什么模样?”

    “是的。虽然在下没什么可以报答您——”

    “这是没关系。但是您希望我怎么做?——”

    “我们大爷房里不是有只长柜子吗?能否拜托市村大爷在那柜子里躲一宿?您不必担心,我们大爷很累,是不会发现您的,您可以趁他洗澡的时候偷偷躲进去——哎呀,真是个不情之请,我想您大概不会接受吧。”

    松之辅正要回藤左卫门的话时……

    藤左卫门突然像被针戳到似的整个人弹了起来,伸手握上了腰际的剑把。这时纸门打开了。

    “谁——”

    “奴婢来倒茶。”

    纸门后面传来一个姑娘清脆的嗓音,打断了藤左卫门的话。

    松之辅吓了一跳。一看——女佣阿银正跪在纸门的另一头。

    “——你,都听到了吗?”

    藤左卫门跪起了身子问道。

    “没有,没有。奴婢什么都没听到。我刚刚进来而已——老爷——”

    “我知道了。赶快退下吧。”

    “那,点心呢?”

    “放在那儿就行了。”

    “抱歉,打扰两位了——”阿银客气地低头致歉,便低着头退了出去。

    藤左卫门全身紧绷了起来。

    “您不必担心。那个姑娘——我想您也看到了,虽然打扮很漂亮,应对也很得体,但她其实是东部一个人偶师傅的女儿,名叫阿银。别看她打扮入时,其实只是个除了工作认真之外,没什么起眼之处的乡下姑娘,前几天还曾泣诉晚上看到人偶会害怕呢。如果她刚刚有听到我们的话,想必也是一句都听不懂——难不成您——”

    “打算杀了她灭口?——”松之辅低声问道。藤左卫门摇摇头,松了一口气把刀收回了刀鞘。

    “您好像不是很喜欢杀生。是吧?”

    “大爷说的没错——”

    藤左卫门点了个头,就没再把头抬起来。

    “藤左卫门大爷,我坦白告诉您吧。我绝不原谅拦路杀人的行为,也绝不可能藏匿或保护干出这种勾当的凶手。所以,住在别屋的那位爷只是个病人,而且是您的主人。我这说法没错吧?”

    “完——完全正确。”

    “既然如此,那您的请托我就接受了——”松之辅回答。年迈的武士闻言整个人趴上了地板,谦卑地磕了好几个头,只听到阵阵不合时节的风铃声。

    住在别屋的藤左卫门主仆俩的三餐都是在伙房煮好后,再由女佣送过去。饭菜一被送到走廊,藤左卫门就会先试食,看看里头有没有被下毒,再亲自把饭菜端进去给主子。他在这件事上几乎可以说是谨慎到有点过头。

    起初松之辅以为藤左卫门这么做,是为了保护自己的主子。但藤左卫门却解释情况正好相反。送饭菜和伺候他主人吃饭这两件事都很危险,也不知道他们大爷什么时候会动刀杀人。所以,他这么做,完全是为了保护女佣的生命安全。

    看着走在走廊上的阿银端着晚餐走向别屋,松之辅又想起藤左卫门曾说过一件事。

    他们大爷用完晚饭就会去洗个澡。

    待时间一到,松之辅便趁隙潜入别屋内。屋内仍旧是一片狼藉,连壁橱的隔窗都散落一地。那只长柜子也杂乱地躺在房内一角,这下子要躲进去就更容易了。他以一片预先准备的木片顶住盖子,撑起一道小缝,屏气凝神地静待夜晚降临。

    年轻武士很快就洗完澡回来。

    他来回澡堂时均以头巾覆面。

    藤左卫门已经把床铺好。年轻武士一进来,便取下了头巾。

    松之辅一看差点没喊出声来。

    原本覆盖在头巾下的脸庞——已是瘦到令人不忍卒睹,不仅眼窝深陷,周边还有好几层黑眼圈。除了脸颊异常削瘦,薄薄的嘴唇上还布满干燥的裂缝。好几根鬓毛散乱地贴在铁青的脸颊上,额头上还冒着几滴黏汗。唯一例外的是那对充满血丝的眼睛依然露着凶光。他看起来应该还不到三十岁,但肌肤怎么看却都像个老人。

    憔悴不堪的年轻武士整个人瘫到了床铺上。

    于是,藤左卫门吹熄座灯的烛火,松之辅的视野顿时陷入一片黑暗。黑暗之中只听到老人恭敬地向主子道晚安。

    接下来只听到阵阵虫鸣。

    不知道等了多久。

    钤,门外突然传来一声声响。

    是铃铛的声响。

    钤。

    松之辅全身紧绷了起来。

    一看,纸门上泛起一丝微明,一个人影出现在光晕之中。

    ——是妖,妖怪吗?

    “长二郎——”

    只听到来者以低沉的声音喊道。

    嗯、嗯——也听到地板上传来阵阵呻吟。

    “长二郎。我又来啦。”

    ——就是那个妖怪!

    松之辅浑身的毛细孔都张了开来。

    只听到喔,喔几声——年轻武士似乎已被梦魇缠身。

    接着,纸门静静地开了。

    那妖怪的身影出现在朦胧的光晕里。

    “长二郎。叛徒长二郎,你在吗?——”

    “晤——”

    这就是所谓的鬼压床吧。年轻武士似乎想说些什么,但却只能发出哞阵呻吟,看来一张嘴早已不听使唤。

    “——原来你在这里呀长二郎。决定了吗?快回答我的问题——”那妖怪无声无息地步入了房间。从云朵之间泄下的些许月光,勉强照出了这妖怪的轮廓。原来并不是这妖怪会发光,他不过是穿着一身白衣,似乎是一种巡回修行者常见的白色装束。头上大概是包着行者的头巾吧,只见两侧打结的地方看起来活像一对狸猫耳朵。此人胸前挂着一只偈箱,手上拿着一只摇铃,长相则是完全看不清。

    “噢,好腥呀。——这房间里味道怎么这么腥?整间房里都是一片血腥味呢。”

    怪物边说边跪向年轻武士枕边,仿佛在凝视着他似的以双手压住武士的太阳穴。

    “好了——赶快露出你的真面目吧,叛徒长二郎。赶快回答我,你到底是想投靠金长,还是我六右卫门?”

    那妖怪的嗓音有如地匠发出的声响。

    “我——不是叛徒。”

    “住口!无耻的家伙,你这只臭狸猫,你敢说你已经忘了吗?之前你已经答应跟随我六右卫门,却又临阵叛逃。别以为你变成这副德行就骗得了我。”

    “我——我——不是狸猫。我,我是末,末代的——”

    “住口。你骗得了我吗?”

    妖怪按在武士头上的手指,这下压得更用力了。

    武士——啊!地呻吟了一声,就说不出话来了。

    “你原本就是只狸猫——一只没人性的畜牲,不是吗?如果你不是狸猫,身上怎么会有这种腥味?真臭,真臭,完全是血肉的臭味。只有好啖腐肉、啃老鼠的狸猫才会有这种臭味。像你这么腥臭的家伙,哪配打扮得如此高贵?——”

    “你在说什么?我是末……”

    “你是只畜牲,是个禽兽,一个毫无人性的败类。一个禽兽是不可能冠上这种望族的姓氏的。你只不过是一只狸猫,名字就叫长二郎。最好的证据就是——你还记得吗,那晚你在京都三条斩杀了毛笔中盘商的女儿——”

    唔、晤。

    “然后,你又在大阪杀了二八馄饨店的老板。还有一天晚上,你杀了丝线店的小男佣,而且还一刀把他的头砍成两半,砍得血花四溅。你甚至还想啜饮对方的血。你难道不记得了吗——”

    唔、唔、唔。

    “怎么样,没说错吧?如果你是个人,就不可能做出如此残忍的事。那么,芝右卫门的孙女——你怎么把她杀害的?——”

    “哇——”

    “是吧,你劈开了她的头,流了很多血,脸都被你劈成两半了。有没有!有没有!?”

    你回答呀!浑帐长二郎!只听到那妖怪拼命吼叫。

    “哇——”

    长二郎发出一阵怒吼,整个人发疯似地站了起来,开始不断转着圈子大喊:

    “住——住口!你不知道我是谁吗?我不过杀了几个农民百姓,有什么不对?这些人都是我的臣下,我要杀要剐还需要先请示谁吗?你这个放肆的浑帐,看我杀了你杀了你,用这把刀宰了你。哇——”

    铃。

    摇铃响起。

    “长二郎——”

    武士这才精神恍惚地跪了下去。

    “给我仔细听着!我可以再等你十天,如果十天之后你还不能决定,我就派狗来把你咬死。听懂了吗?你这个叛徒——长二郎狸!”

    妖怪说完,随即消失在黑暗中。

    光晕消失后,周遭又恢复一片漆黑。

    铃。松之辅又听到远处传来一声铃响。

    <hr />

    注释:


如果您喜欢,请把《巷说百物语》,方便以后阅读巷说百物语第二章后的更新连载!
如果你对巷说百物语第二章并对巷说百物语章节有什么建议或者评论,请后台发信息给管理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