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横山秀夫 本章:第五章

    凌晨零点。

    佐仓搭出租车回中央警署。

    值班看守打了他的手机。看守的声音近于惊呼:仓石强行进入拘留室,与室内的深见忠明见面。

    十分钟后,佐仓抵达警署。

    穿过二楼的刑侦一课,走过狭窄的走廊,前往拘留室。打开铁门的年轻看守脸色煞白。

    “验尸官呢?”

    “他跟深见说了一两句话,马上又走了。”

    “是嘛……”

    “对不起。他说是命令,我实在没办法……”

    “没事。”

    佐仓简短地说着,进入看守台。左边角落是“七号”。微弱的夜灯之下,映出一个端坐的男人轮廓。

    纹丝不动。佐仓确信,深见这回是真的坦白了。

    杀害教师的真凶是深见的儿子——佐仓怀着另一个确信的结论走下看守台,走向拘留室。

    小声叫他,一个年届五句的男人面孔转过来。眼里含着泪水。

    “佐仓先生……”

    佐仓将他带出拘留室,在监视室的榻榻米上相对坐下来。

    “你说说看。”

    “……”

    “随意坐吧,别拘谨。”

    “……”

    “这不是调查问话。想说什么都行。”

    “……”

    深见还是端坐。他深深低着头,几乎看见颈骨。

    “你知道真相。恐怕我也是。”

    “……”

    “刚才来的人已经说了吧。”

    有了明显的反应。深见的肩头在抖动。还是被仓石说中了血型和DNA的事了。

    深见稍稍抬起头,眼睛上翻注视着佐仓。

    “的确……我是……”

    近于呜咽的声音。

    “也许是……我弄错了……”

    到佐仓默然了。

    “非要说出真相的话……真是说来话长……”

    深见又低下了头。然后,又说道:

    “佐仓先生……对不起。我说真话。我全都说出来。”

    可是,之后过了几分钟,还是没有下一句话。佐仓耐着性子等待。

    深见抬起头。这次他直视着佐仓。

    他的嘴唇在颤动。

    “我是……怀着对恭子的恨,活过来的。知道第一个孩子,勇作……不是自己的孩子,我怒火中烧。恭子说,她没有搞婚外情。她哭着说,勇作是你的儿子。但是,我怎么才能相信?当时没有DNA鉴定。B和O的父母生不了A。这是不可动摇的……。每次恭子否认婚外情,我就揍她。打得脸都肿起来了。也曾经踢过勇作。脚指头深入柔软的肉里……”

    眼泪滴落在榻榻米上。

    “我离了婚,独自一人……之后也还是憎恨恭子。我诅咒她。我觉得,我的人生被她毁了。我没跟其他女人交往,不能信任其他人。不过,我还有一份工作。我觉得做酒店管理很好。但是……那也被剥夺了。我失去了活下去的气力。没有钱,没有了住处。后来就过起了无家可归的生活。旧报纸是我御寒的被子,也是我唯一的娱乐。然后……我读了某一天的报纸。那份关于血型的报道……”

    深见握紧了置于膝盖上的拳头。

    “我浑身发抖。一整天都没有停止。我想起了恭子的面容。她边哭边说‘他是你的儿子’的面容。可能是真的。她的话可能是真的——我这样想。然后,我想确认,勇作真是我儿子吗……”

    佐仓无言地点头。

    深见以袖口拭泪,继续说:

    “也是从报纸上知道的。我知道有公司收钱可以做DNA鉴定。二十万日元。我打搬运的散工挣钱。又苦苦哀求做酒店时的朋友,租了住处,给那公司打了钱。我随即收到一个塑料小容器。剩下的,就是弄到勇作一根带发根的头发,就能做鉴定了。晚上,我去了东部住宅区。虽然没机会潜入勇作的房间,但观察了近两个星期。我好几次看见恭子,因为她是深夜回家。我马上明白她做的是服务行业,心里不是滋味。既想到苦了她了,有时又觉得,她做这种工作是因为喜欢男人,还是不安分吧。不过,所有一切,都得做了DNA鉴定,才有结论。我想,那就一切都清楚了。然后……就是那天……”

    深见的眼神显示他在回忆。

    “过了凌晨一点,勇作出门了。因为我知道那天晚上恭子在家,就像被吸引住似的跟踪了他。”

    深见的咽喉“咕嘟”一声。

    “……我怀疑自己的眼睛:他竟然潜入了比良泽家。他是撬锁入内的。家里一片漆黑。一定觉得空无一人吧。我觉得他是想弄钱。过了一会儿,家里骚动起来。是打起来了吧。我不知如何是好。我在大门旁捶胸顿足,心里头喊:快出来啊,快啊!家里头安静下来了。就在这时,勇作飞奔出门。我觉得自己的举动真像一个傻瓜:我产生了奇特的错觉,以为他要扑向自己的怀抱。我就情不自禁地张开了双手。紧接着我就‘啪’地挨了一下打。勇作头也不回地跑掉了。我也摇摇晃晃走到路上。这时,一家邻居突然开了窗,我跟那女人对视了。我慌忙逃走。对,向东逃走。因为我知道,勇作逃向西……”

    佐仓点一下头,张开唾液干了、粘住的双唇:“你想保护他。”

    “……我不知道。这是一闪念的事情……。但是,在铁路边被抓住后,知道是杀人案,我心里就动摇起来。如果勇作不是自己孩子的话,我为何要变成杀人犯呢……。所以,我就按照律师吩咐,不说话。”

    “你突然不再犹豫了。——就因为当时我劝你坦白的那番话。”

    “对……。那一瞬间,我确信自己是勇作的父亲。”

    县内不到三人有的DNA型——

    父子二人的DNA,就交错在那个现场了。

    现场的血迹之谜也解开了。搏斗的二人——勇作和比良泽富男都是A型血。深见没在现场,现场自然检不出他的B型血。

    仓石看穿了这一切。

    在确信不是罪犯的人自首说自己是罪犯那一瞬间,他马上嗅出了“背后人物”的存在。

    事情不对劲了,就要怀疑物证!

    知道地形的话,不会向东逃。仓石抓住这一点,怀疑起物证。

    怀疑最铁的物证!

    他说的不是DNA。是谁都深信不疑的血型的亲子鉴定。他怀疑的目光转向那个“神话”,非常漂亮地掀翻了它。

    佐仓看着深见。

    他简直不是仓石的对手。MCt118检验中,二人的DNA型一致。可是,只要不是本人的,之后再做几个DNA鉴定的话,就能发现不吻合,证明深见不是罪犯。仓石可谓一针见血——

    等一下。

    佐仓感觉听见了雷鸣。

    抵达这里时,看守怎么说的?没错,说仓石“说了一两句话”。仓石只说了一两句话就走了。

    不可能。这么复杂的DNA原理,不可能一两句就说完了。

    佐仓再问深见:“刚才来的人,对你说了什么?”

    深见神情痛苦地闭上眼睛。

    “他说,你不是父亲。快滚开吧!”

    不是父亲……

    为何仓石那样撒谎?

    不,为何那么一句话,深见就坦白了?

    佐仓发问之前,深见说了:“我听他的意思是:假如你真是他父亲,你不会让你杀了人的儿子逍遥法外。”

    佐仓一阵沉默。“……我……可能错了……”——深见最先说的话,感觉像是遥远的声音。

    他听取了仓石的话。不能包庇。那样做,不是真正的父亲所为——

    佐仓深深呼出一口气。

    “回家不?”

    “嗯。”

    “就今天一晚吧。明天收了报告就放人。”

    佐仓站起来,注视着稍后直起身的深见。

    “刚才那人的话,我觉得是别的意思。”

    “嗯……?”

    “你忘掉吧,别拘泥血缘了——他说的是这个吧。”

    深见看着空中。

    “忘掉吧……别拘泥血缘……”

    “我觉得这样更好。”

    “……”

    “两人都是二十九岁。”

    “嗯……?”

    “勇作也好、比良泽也好,都是二十九岁吧。同一个住宅区,同样的岁数。小学、初中都是同班同学。”

    “啊……”

    “我不知道偷东西是否是杀人的起因。两人之间有二十九年的时间啊。明白吗?你没有。你跟勇作之间,一丁点时间也没有。”

    恐怕仓石那样说了。你一个人待着吧!

    深见很沮丧,然后抬起濡湿的目光。

    “明白了。我什么都没为他做过。肯定今后也做不了……可是……可是……”

    佐仓注视着深见憔悴的脸。另一边叠印着恭子悲伤的侧脸。根据血型的亲子鉴定。它的不确定带来的悲剧,难道只降临到这个家庭吗?

    佐仓轻轻拍拍深见的肩头。拘留室的门打开,又无声地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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