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着的窗户传来蝉鸣之声。七月份最后一周的星期六。永岛过午仍未起床。早就醒来了,但没想爬起来。他躺在单间的铁床上,望着香烟熏黄了的天花板发呆。
不仅身体,连脑子也积累了疲劳。上月末,接到了不合时宜的任命:刑侦部搜查一课调查官代理。一句话,就是一边当验尸官的司机,一边学习验尸技术的见习岗位。这是一项很突然且无法理解的调动。在L县警本部当了十五年警察,永岛没有固定地盘。他在各部门待过,诸如地区课、生活安全课、交通课、刑侦课等。同僚们半开玩笑地叫他“万金油”、“身通百艺、潦倒一生”等等。鉴证也做过,但只是两年。一般认为,作为专门的鉴证职位,他不可能被任命为调查官代理。大体上那个岗位是为警部级人员预定的。为何要起用他这个三十三岁的巡查部长呢?
永岛忙得连这个疑问都忘记了。本部搜查一课验尸官的桌子上,每天有数件县内发生的、死于非命的案子报上来。验尸官领导的验尸班要看尸体,若多少有他杀的嫌疑,就要请验尸官赴现场。在L县警本部,这样的请求率极高。理由之一,在于“终身验尸官”的存在。过往实绩说明了问题。“终身验尸官”看穿了很多下面认为是自杀或者病死的他杀案件,也推翻了数量相当的、视为他杀的案子,作为“没有异常”处理。所属各地警方慑于他的验尸眼光,也很依赖他,所以,只要死法不是“清白无误”,就会低声下气请求仓石调查官出现场。
为此,验尸官专用车司机能在县警本部桌子前就坐的时间少得很。他得载着仓石东西南北地跑。大凡出去就有尸体等着他们。刺杀致死。殴打致死。淹死。烧死。缢死。轧死。中毒而死。触电而死。要目睹所有的“惨死”。最难忍受的是尸臭。衣服会附带上,再沾到皮肤上。验尸中间很想在鼻子下涂上薄荷膏,但仓石决不允许。仓石说臭味也是一种信息。有反应了。永岛吃得少了,体重掉了三公斤。仓石笑笑对他说:“你去吃肉、泡女人吧。”给了永岛调动后的第一次休假。就是昨晚。
永岛离开床铺。
门铃响了。从时间看,他猜是早濑绫子。到了周末,有时她会出现,给他做午饭。关系还不深。绫子似乎在意她比永岛大两岁。她说:“这工作够戗,得好好吃东西。”以这样的说法作上门理由,她更多地想作为姐姐存在,而不是女人。
不过,今天情况有异。
永岛套上件衬衫去开门,见绫子嘴角上挂着僵硬的笑容。脸颊红红的。两手拎着鼓囊囊的超市购物袋子。绫子的模样告诉他:不仅是午饭,晚饭也在其中了。
“不打扰你吧?”
绫子说着老话,眯着眼往单间的里头看。虽然没有对彼此间的异性关系多谈,但还是对“女人的影子”敏感吧。
“瘦了吧?”
“噢噢,有点。”
“没正经吃东西吧?”绫子边脱鞋子边说。
“午饭还没吃?”
“对呀,什么都没吃呢,刚起来。‘”
“那我马上做。凉面行吗?”
“不好意思,老要你这样。”
“还客气!”绫子笑嘻嘻看着永岛,“不用说,让我来就行。我喜欢。”
永岛坐下,注视着站在小煤气灶前的绫子的背影。他自然地平静下来了。他切实地感觉到,他被她吸引,喜欢她。
头一次见面是两年前。永岛处理绫子的小型轿车自损事故。她的车子撞断了道路标志杆,左前部位严重受损。还好绫子没有受伤。他安慰了惊慌失措的她,打电话给保险公司,安排拖车。当时,这算他的本职工作,没有留下有印象的对话之类。今年三月,两人在交通安全协会主办的宣传活动中偶遇,活动结束后的聚餐,便相邻而坐。绫子说,她在县里的大银行工作,义务为宣传活动跑腿。喝了酒的她话很多,“别看我现在这样,二十多岁时,是银行里的出纳之花哩。而现在呢,就待在后方的后方啦。嘿,这工作,有点像女播音嘛。”那时,都知道了彼此是独身。
在永岛眼里,三十五岁的绫子作为女人很有魅力。开始交往,她较真和娇气并存的可爱一面,也清晰地呈现出来。从含蓄的几句话里,能想象她曾被男人粗暴对待过吧。不久,永岛微微产生了结婚的愿望。如果这次不成功,肯定是自己不行吧。永岛对绫子有这样的想法。
“合不合口味?”
绫子唱歌似的说着,端来了凉面。
永岛虽然没有食欲,还是稀里哗啦猛吃。
“嗬,好吃好吃。”
“真的?”
“凉面有各种味道吧?这种味道,我喜欢。”
“太好啦!”
绫子也动了筷子,但还没往嘴里送,就快嘴快舌说道:“好像很忙啊?”
永岛抬起头。绫子探寻的目光就在眼前。
他马上想到了。在他围着尸体连轴转的这一个月里,绫子好几次来这里。每次都为见不着人叹气。可能就抱着这样的想法:没指望了吧?所以今天出现时,笑容变得僵硬了。她买了足够做晚饭的肉菜,打算见到人就黏上。没错。绫子脸红耳赤,好像化了淡妆,其实是早就下了决心,或者说是做好了思想准备。
爱怜之心油然而生。永岛看着超市购物袋说:“晚饭也能吃上吗?”
绫子眼神荡漾。
“行吗?”
“什么事行不行?”
“待到晚上。”
“当然。”绫子满脸生辉。
“真的?”
“当然真的。”
“那,待到这么晚,今晚就住下吧。”
“好啊。”
“我可是当真的啦。”
“当真吧。”
“不过,可别跟别的女人撞车了啊。”
才没这样的女人哩——
永岛想轻松地说出,但脸上绷紧。他慌忙要补救,但他自己也明白表情变得更加狰狞了。
绫子洗过碗碟后,说还是走吧。永岛挽留,但她不听。“我还会来的。”她原本脸上就有寂寥感,硬挤出来的不成样子的笑脸好凄凉。
洗物槽前的地板上,留下了超市的袋子。鼓鼓的袋子一旁裂了口子,滚出来胡萝卜和土豆。是要做咖喱的,还是煨炖?
高岛躺倒在床上,翻过身,仰望着天花板。
还没忘却。虽然是十七年前的事情了……
内心藏着岁月也无奈的痛楚和情热。
手自然地伸向腹部。
还有。确实还在——朱美手臂的温暖。
夏天。十六岁。对家和学校腻透了。没有能待的地方。驾驶偷来的摩托车。后背总是贴着朱美。他真心地想,冲开黑暗疾驰的话,能去到另一个世界。
没什么可怕的,只要两人在一起,死也无妨——
想法上永岛也一样。二人共鸣、融合、同化。
他太喜欢朱美了。
朱美睫毛长得惊人,大眼睛看起来总是湿润的。脸颊上有小小的黑痣。一笑就有酒窝,黑痣便隐藏起来了。他觉得好玩,开她玩笑,逗得她笑。开始交往第三个月,在朱美十六岁生日那天,二人发生了关系。二人都是第一次。之后就难舍难分。走到哪里,都是两人一起。天天水乳交融。
朱美周期性情绪低落。家中的事情,带给她很大烦恼。她曾趴在永岛胸脯上哭了一个晚上,说“我是个私生子”。她的亲生母亲,把这么一个民法上早就消失的忌讳的词,烙印在她的心上。这位年轻妈妈在城市边上开一间小饭馆,她跟朱美完全不像,是个很计较的女人。她从不公开朱美父亲的名字,但一喝醉,就发泄被抛弃的怨恨。“那家伙,没有一滴血是红的”、“总是威胁我‘打胎、打胎’,脑瓜子好的男人,在这种时候就很冷酷”。朱美抱怨不想回家的日子多起来了。他们在游戏机中心过夜。也曾睡在卡车货斗里。尽量互相温暖对方。二人挣扎着将整个身体都紧紧地贴在一起。
永岛觉得,只要有朱美就行。不需要父母、家庭、学校了。他想两人在一起,一直生活下去。他毫不怀疑。可是——
朱美死了。
朱美被畜生们夺去了生命。
永岛走出公寓。
他在城里驾车,漫无目的地行驶。
星期六的下午。闹市区挤满了青年男女。坐在护栏上的男人,是在物色对象吧。茶褐色、银色、红色的头发……
永岛嘴里嘟哝着:“混小子们……看我收拾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