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上在早上七点半抵达县警本部。
诹访比他早一步进入广报室,美云也已经坐在办公桌前讲电话。她面朝三上,无声地行了一个注目礼。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多心,总觉得她的侧面有些浮肿,淡得像是素颜的彩妆似乎也表现出某种决心。
诹访走到三上面前,挡住了三上的视线。
“我刚让藏前去隔壁打探消息了。事情似乎因此出现了一些转机。”
三上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事情。东洋一再地写出独家报导,而且今天早上那个还是最高等级的丑闻,等于是把其他家的记者们打落谷底。整个记者俱乐部才刚因为匿名问题产生向心力,而且领头的就是东洋,如今却变成是东洋独占鳌头,看在其他被摆了一道的记者眼中,肯定是一种趁火打劫的背叛行为,每个人心中都会开始对媒体共同对抗警方这件事产生怀疑。
“他们肯定会各怀鬼胎。可以趁这个机会确实地笼络稳健派,顺利的话说不定可以让他们打消抵制记者会的念头。”
三上不置可否地点点头。
东洋这记回马枪的确让局面产生了变化,但是尽管诹访雄辩滔滔,表情却没有他说的话那么明朗。昨晚还坚持只有“广报官道歉”才是打破现状的唯一方法,过了一夜就开始感到害怕了吗?所以才会瞒着赤间部长偷偷地在广报社里单独行动。仔细想想,这对于正在出卖内部消息的警部补可是相当高风险的选择。三上无意责怪他,但的确是有些扫兴。没错,这家伙毕竟是赤间的手下……
“早安。”美云站起来,低头行礼。三上这才发现她已经讲完电话了。下巴不自然地收紧,态度甚是拘谨。想必是来为昨天在电话中的出言不逊道歉。但是从她复杂又闪烁的眼神看来,她并没有意思要为去Amigo那件事道歉。
“我已经把该名巡查长的资料大致收集好了。”
诹访又闯进两人之间,手里拿着好几张传真纸和貌似人事资料夹的文件。
“栗山吉武,五十岁。你认识这个人吗?”
“不认识。”三上回答。彼此都在组织里待了半辈子,也许曾经在哪里听过,但是至少在跟刑事部有关的人员中没出现过这个名字。
“警校毕业以后就几乎都驻守在派出所里。后来因为腰痛得厉害,便求上级把他调到拘留所去。”
此人与警务部无关。诹访也以自己的方式提出他的判断。
“赏罚呢?”
“没什么特别的,顶多就是年轻的时候把遗失物的文件搞丢了,吃过一记警告这样。”
“此人的评价呢?”
“刚才问过F署的人,听说人缘不怎么样。阴险又善妒,而且还莫名其妙地摆出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大家对他几乎都没有好话。唯一的优点大概就只有长得还不错,在穷乡僻壤的小酒馆里很受欢迎。”
听起来似乎是个恶心的家伙。
“那个偷东西的女人又是个什么样的人?”
“那女人也是素行不良。”
林夏子,三十七岁。原本是按摩女郎,现在则是专门闯空门的小偷的情妇。她的姘头目前因为惯性累犯窃盗罪在服刑。
三上忍不住从鼻子里冷笑了一声。
“真是什么锅配什么盖啊?林夏子该不会也是闯空门被抓到吧?”
“她是顺手牵羊,据说是锁定在车站买票的女大学生的包包。”
三上把脖子转了一圈,争取一点思考的时间。
“还真轻易就认罪了呢!”
“咦?”
“我是指栗山啦,他给林夏子的礼券上又没有署名,大可以告诉署长是那个女人含血喷人吧!”
“好像是林夏子手上握有白纸黑字的证据。因为林歇斯底里地吵着要告诉他的上司和老婆,栗山没办法只好写了悔过书。”
那可真是决定性的证据了。东洋知道这件事吗?如果他们手上有这份悔过书,的确不需要向警察干部求证就可以信心十足地写成报导。
“也有可能是林夏子自己放出消息吧!”
诹访注视着空中,眨了几次眼睛之后,才又把目光转回三上身上。
“那应该不可能吧!林都已经拿到礼券了,或许这才是她威胁栗山的目的。如果告诉媒体的话,不就自打嘴巴了吗?”
“那么秋川的情报又是打哪儿来的?”
跟在电话里的时候不一样,这次诹访立刻回答。
“我不知道确切的人物是谁,但恐怕是刑事部搞的鬼。”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三上面不改色地继续追问。
“是F署的警务部说的。他说他们根本不晓得栗山干了这种事。再说,警务的人向记者透露拘留所的丑闻根本是自寻死路的行为,所以绝对不可能。”
“这点刑事部的人也一样吧!毕竟他们都认为拘留所是归他们管的。”
“但表面上还是归警务部在管,而且关于保密这件事,不是我自豪,警务都受过最严格的要求。”
诹访的表情像是在说:跟刑事部不一样,警务的人口风可是很紧。
接着他表情不变地换了一个方式说:
“会不会是在侦讯的时候,林不小心把栗山的所作所为告诉刑警了?”
“然后那个刑警再不小心告诉记者吗?”
或许是察觉到三上的不悦,诹访把脸靠过来说:
“听说刑事课的那些人样子怪怪的喔!”
“怪怪的?怎么个怪法?”
“呃……看到早报,大家应该都会慌了手脚吧!署长又马上进行非常召集,所以全体署员一早都出现在警署里,但是只有刑事课的人没有半点惊讶的样子,感觉上好像是早就知道了,只是故意装作不知道的样子。”
“有哪个刑警会在惊讶的时候露出惊讶的表情?”
话虽如此,但三上也同时注意到诹访的推理其实是正确的。原本是按摩女郎的人,就连她的姘头也是小偷的话,在F署的刑事课里肯定是有名的夫妻档。跟第一次进侦讯室的嫌犯不一样,对于侦讯室里的气氛可以说是了若指掌、运用自如。要是栗山真的对自己做了些什么,林夏子百分之九十九会对负责的刑警抱怨或哭诉吧!不对,就算她当时并没有把事情闹大,或许刑警也可以从林的自白里嗅出一些蛛丝马迹。不管怎么说,这项传闻可能已经在整个刑事课里传开了,说不定还在“不要告诉别人”的前提下,成为其他警署和本部的刑警间公开的秘密。
果然是刑事部干的好事吗?假设这个“不要告诉别人”的秘密也传到荒木田部长的耳朵里,命令F署的刑警调查事情的真相,然后利用拥有八百万份销售量的东洋的报导,对警务部做出最有效果的威胁。
三上重新抬起头来看着诹访。
“消息是从F署的刑事课走漏出去。你当真这样想吗?”
“是的,没错。”
“你是说秋川特地跑到深山里的辖区挖消息吗?”
“不是他跑去挖,而是刑警主动把消息送上门去。秋川那么有名,只要是在本部工作过的人,没有人不认识那家伙。”
“为何要做这种事?”
“从情报的破坏力看来,目标应该是署长的脑袋吧!我有听说小保方署长的性格多疑到病态的地步,对他不满的人可多了。”
原来如此,诹访是基于这点导出刑警泄漏消息的结论啊!倒也不是不可能。但是如果诹访或多或少已经察觉出长官视察的内幕,那么这套说法就是用来撇清的了。
要说的话只能趁现在了。只有三上亲自把情报告诉他,而不是让他从赤间的口中听到,才能让诹访真正成为自己的部下。然而他却说不出口。因为三上本身也还没有掌握到核心的部分,要是光讲一个充满危险性的大概,等于是命令他跟自己一同扛起里头不知道装了什么的尸袋,这点让他迟迟下不了决心。
“我该出发了。”诹访偷瞄了时钟一眼,抬起头来说道。
“还有一件事情想跟你商量。”
“什么事?”
“小保方署长是第一次碰上像这样的记者会,我认为最好提点他一下。”
途中开始转为说悄悄话的音量。
“在记者会的尾声、开始聊些闲话的时候,让他以非正式发表的方式透露林夏子的底细。一旦知道她原本是个按摩女郎,而且还是正在服刑的小偷的情妇,有些媒体顿时就会感到兴趣缺缺,否则每家晚报都会非常慎重地处理这则报导吧!”
三上轻叹了一口气。
“意思是说有些记者会怀疑是女方主动勾引栗山吗?”
“如果有人提出这样的问题当然再好不过。署长只要不说话,任凭记者想像就好了。”
这的确是个好主意,但是三上却无法完全同意。
“署长可以不说话,但是绝对不能误导。就算真的是女方主动勾引,但千错万错还是栗山的错。不要让记者以为警方是在包庇他,否则只会被写得更难听。”
他最后是非常迅速地说完。因为眼前的电话正响个不停。
知道是石井秘书课长打来的电话之后,三上对还在一旁等候指示的诹访抬了抬下巴。去吧!
“目前还算平静。”
可是接下来就是一连串麻烦事了!托你的福,在媒体恳谈会上道歉的差事落到我头上了
理应对三上有满腹的怨言,语气却出乎意料的明快。
“不是道歉,是说明原委吧!拜托你了。”
“因为还有F署这件事,所以媒体恳谈会可能也会有点不太平静。”
不要紧,因为本部长并不会出席
跟他想的一样。因为一旦出席的话,就会被逼着要对这件低俗又下流的丑闻发表道歉的言论。为了保护本部长,改由赤间或白田警务课长向社会大众致歉。不过那些老练的新闻记者们对这种伎俩早就看到不想再看了,他们会允许本部长缺席吗?
三上对正要走出房间的诹访挥手。美云先有反应而望了过来。
“本部长缺席的理由是什么?”
媒体恳谈会是一点开始的吧。同一时间还有巡查长的惩戒委员会。如果说被逼着要赶快处理那边的事也会给人认真的感觉,似乎还不错
语气听起来甚至还有些得意,说不定这个主意是他提出来的。
“部长没说什么吗?”
“不是这个,我是指东洋的独家报导。”
没有特别说什么,不过看得出来很不高兴
三上没有再继续追问下去,就把电话给挂了。结果就连石井也在外围。他对本厅的真正用意一无所知,满心期待着身份极为尊贵的长官大驾光临。
三上把手伸向桌上的直拨电话。
他要打到大舘章三的家,告诉对方今晚会过去拜访。虽然还没有真的下定决心要伤害这个当过自己媒人的长辈,但也不能什么都不做。因为长官视察就在三天以后了。
一面数着电话铃声,一面让视线顺着墙壁绕了好大一圈,远远地望着美云。美云正以熟练的指法敲打着角落桌上的电脑,但是注意力却放在自己这边,正在等待三上讲完电话。
三上觉得心情沉重,把视线移开。当美云要他不要管自己身为女人的身份好好利用她的时候,他才知道女性部下有多么难用。昨天以前的美云只是名义上的部下。失落感伴随着棘刺涌上心头。身为一个上司,只想要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部下,这似乎并不是赤间的专利。
电话响了半天却没人来接。是夫人也陪着晨间散步兼复健吗?
藏前在他打电话的时候走进广报室。三上一把话筒放下,他马上靠了过来。从浮肿的脸上可以看出他昨晚喝的酒量。
“隔壁的情况怎么样?”
“所有媒体都去参加F署的记者会了。在他们出去之前,该怎么说呢?气氛非常紧绷……除了东洋以外,都是两家、三家交头接耳说悄悄话的样子。”
“一副忍无可忍的样子吗?”
“没错,就是那种感觉。”
藏前没什么自信地说。直到现在他还是没有办法打入记者的圈子里。
“秋川在吗?”
“今天还没有看到他。如果是副手的手嶋,一直到刚刚都还在。”
“如果有看到秋川,叫他过来一下。”
“我知道了。”
对话应该已经结束了,但藏前的表情似乎还有话要说。
“怎么了?”
“那个……是关于上次铭川亮次的事。”
“铭川……?”
“就是在车祸中死亡的老人。”
原来是这件事。三上是有指示他去厘清事情的前因后果。不过也只是说说而已,并没有期待能得到什么报告。
“你掌握到什么了?”
“老人是从北海道来的。”
藏前显然很希望三上能多点惊讶的反应。
“老人来自北海道的苫小牧。因为家里很穷,似乎连小学也没怎么去上,还没二十岁就来到本县,在鱼浆制品的食品加工厂里工作了四十年。呃……今年七十二岁,所以是退休以后又过了十二年。妻子大约在八年前去世,从此以后举目无亲,一个人靠着年金在类似长屋的住处过日子。土地是租的,只有地上的建筑物在铭川的名下。”
三上愣住了。这就是藏前认为的“前因后果”吗?
“车祸的状况呢?”
“啊!这个嘛……死因是内脏破裂造成失血过多而死。由于现场没有目击者,只能依照肇事者的主张,认为是他突然冲出马路的缘故……事发前在车祸现场附近的站着喝酒的店里喝过酒。那家店就在他家附近。据店老板说,那是他每个月一次的享受,一定会喝上两杯烧酒。得知车祸的事,老板也觉得非常遗憾。明明前一刻还开开心心地喝酒,要是能再早个五分钟或晚个五分钟离开的话……”
“继续查下去。”
之所以突然停止这个话题,是因为秋川突然走进广报室的缘故。
“昨晚不好意思,我其实是很想去的,但是发生了很多事。”
过于甜腻的声音是对着美云的座位说的。平常总是面无表情、不假颜色的美云,今天却微笑着说:“下次还有机会。”让三上心中的不愉快指数又往上升了几格。
“你来得刚好,我正在找你。”
“那可真是我的荣幸。”
嬉皮笑脸的秋川一屁股坐在接待区的沙发上。凡是偷跑成功的第二天早上,任谁都是这种“完事的脸”。看到他脸上交织着疲累与满足的表情,不禁让人觉得对于记者来说,独家报导或许比其他欲望都更接近性欲吧!
三上整个身体也陷进沙发里。
“礼拜一一早就送这么大的礼?”
“那是我的工作,其他报社的反应如何?”
“你问手嶋不就知道了吗?”
“我正打算这么做……找我有什么事?”
秋川正逐渐恢复一贯的冷淡表情。仔细一想,这还是他们在秘书课大吵一架以后的第一次面对面。
“为什么没先知会过干部就写了?”
“那是我的自由吧!”
“消息是从哪里来的?”
“从哪里来?这个问题太蠢了,实在不像是三上先生会问的问题。”
“F署有人爆料吗?”
“得了吧,你明知道我不会说又何必追问。”
“是刑事部长告诉你的吧!”
三上直捣黄龙。看来是猜对了。不过秋川也只是微微眨了一下眼睛。
“这样好吗?”
“什么意思?”
“再也没有比不费吹灰之力就得到的东西更贵了喔!”
三上语带威胁地说。秋川的脸颊抽动了一下,可以视为是畏怯的反应。干到秋川这样的等级,自然会明白“免费得到的消息”有多可怕。从此欠对方一个人情不说,一个搞不好很可能就站在媒体被利用或笼络的入口。
秋川装模作样地叹了一口气。
“看样子不是要谈道歉的事呢!”
“你在说什么?”
“我还以为你是要跟我讨论广报官要为在秘书课发生的那件事向俱乐部道歉的事。”
虽然没有去参加聚餐,但诹访拼命的述说似乎还是有传入他耳中。
“只要我道歉,就会取消抵制记者会的决定吗?”
“又来了,你明知我的答案是不可能,又何必多此一问。”
“其他人也是吗?”
秋川的表情一变,然后不耐烦地咂舌。
“你真的是一点也不懂耶!如果是有人偷跑、有人被抛下就会毁坏的关系,那记者俱乐部早在八百年前就已经解散了。”
听起来像是很有自信,却也像是在逞强。
秋川站起来。
“我去一趟分局,有什么事请打电话到分局。”
“不用去F署吗?”
“我让手嶋过去了,我留下来参加这边的记者会。”
“这边的……?”
三上看了藏前一眼,眼角余光也同时瞥向美云,但两人都是“我没听说”的表情。
“这边没有要开记者会喔!”
“哦,是吗?”
秋川老神在在地走出广报室,并没有特别意外的样子。
有问题。他还在策划着什么。
是秋川个人的阴谋吗?还是东洋新闻打算在媒体恳谈会上搞出什么事端来呢?或者是……
三上陷入了沉思。东洋是从荒木田手中得到的独家新闻。这件事已经不用再怀疑了,秋川故意表现出这样的态度,好让任何人都能猜出刑事部就是幕后的黑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