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我,自己胡思乱想之前,应该会直接问爸爸:我发现这样的笔记本,这是什么玩意?”
洋平把嘴里的食物配着啤酒咕噜一声吞下去,说道。
只要对弟弟说请他吃牛排,除非真有什么大事,否则无论何时何地他都会来赴约。然后以不逊小狗的速度,狼吞虎咽近似生肉的血红牛排。
“喂,我花了这么多钱,你好歹稍微品尝一下味道再吞下肚吧。”
“嘿,这种勉强算是家庭餐厅的地方卖的肉,如果慢慢品尝就咽不下去了。”
有时我会很想把这个弟弟丢进狗场让他跟狗狗一起跑上一整天。不过以这小子的行事作风,说不定会跃升为野外区的帝王,强奸母斗牛犬。
我自认包括细节在内已经尽可能详细叙违了,但洋平打从一开始,就谈不上太认真,不仅如此,甚至是以明显怀疑的态度在聆听。
不过这或许是因为他没有亲眼看过笔记本,就算听完没反应也不能怪他。
“不过,如果小亮你坚持,我倒也不是不能帮忙。八成,等你读到最后,就会觉得搞了半天虚惊一场。”
洋平以不像弟弟倒像哥哥的表情,朝我点了点头。
之所以起意向这个自大的弟弟和盘托出,是因为若要瞒着父亲继续看那本笔记,非得有个值得信赖的帮手不可。
我已经想好方法了。
每周日下午去外婆住的那间位于大和郡山市郊外的安养院报到,是父亲的习惯。若要继续偷看笔记,只能利川那时候。让弟弟在外婆那边与父亲会合,尽量拉长探访时间。回程到了,当他在车站与父亲分手,再打我的手机通知我。只要这样就行了。
下一次探访是后天。周日是店里最忙的时候,在混杂的野外区,狗狗之间也很容易发生纠纷。但是我已顾不了那么多了。洋平说他那天凑巧也有空,所以我决定就选那天采取行动。
“这种时候还把你扯进奇怪的事,真不好意思。”
我不看洋平地这么说。
“没事,就照平常的样子相处吧。”
他或许自认是轻松带过,但在我听来却是有点愤怒的不稳语调。
母亲死时哭得死去活来的洋平,后来,至少在我面前,完全没有再说过任何感伤的话。
对于父亲的病,洋平与我之间也已有不成文的默契,就当没这回事似地加以漠视。既然医生已束手无策也只能这么做,况且我们也抱着幼稚的愿望,总觉得只要继续漠视,说不定会有奇迹发生。
虽然时有破绽,但只要碰面,我们总是带着无忧无虑的笑容吃牛排。
“我只想知道那是谁写的。既然放在那里,想来想去唯一的可能还是爸或妈写的。”
“笔迹呢?”
“嗯……谁也不像。字体像小学生一样丑。”
“嗯……”
洋平吃完后毫不客气地盯着我的盘子,无奈之下,我只好把还剩一大半的肉切了一大块给他。我怕他继续向我要,所以自己也加快速度进食。
“你认为是爸爸吧?爸爸其实是以杀人为乐的魔鬼,搞不好也杀了你说的那个调包前的真正妈妈?哇……超恐怖……”
“我又没有那样说……”
我无法断然否认,只好灌下走气的啤酒来掩饰。
阅读手记的期间,那种想法的确一直浮浮沉沉。不仅如此,意识之中甚至闪过莫名其妙的怀疑:两个月前母亲车祸身亡是否也是父亲设计的?
感觉母亲被调包的儿时记忆,一旦苏醒,便带着鲜活的现实感在心头萦绕不去。以前的母亲与现在的母亲,该不会两者都遭到父亲的毒手吧?
“被你这么一说,我才想到外公的死,好像也有点不自然。如果你的想像无误,那说不定也是爸爸干的。”
洋平像算准时机般说出奇怪的话,令我在瞬间脑中一片空白。仿佛被来历不明的黑暗呼地一口吞没。
外公是在我国三时去世的。是所谓的猝死。他明明没有任何宿疾,死因被判定为心脏衰竭。当时他躺在暖桌底下假寐,父亲要叫醒他时才发现他已气绝。
那是周日,家中当时只有父亲在,母亲与外婆带着我们兄弟出去买东西了。
“咦,你生气了吗?抱歉,就算开玩笑也太过分了,是吧。”
洋平被我的脸色吓到,乖乖道声歉后,便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方向。
“不过呢,根据你的母亲换人说,我们就成了同父异母兄弟耶。”他一边拿叉子尖端朝我点了又点,眨了一下眼睛,“我忽然觉得这样也不错,很戏剧化。”
用不着他说,我也早就想过那件事了。看着眼前的洋平,我实在没有那种切身感受,却也提不起劲跟他一起开玩笑。
我不像父亲也不像母亲,但洋平的眼睛与轮廓给人的感觉显然酷似母亲。不只是五官,在体质上也是,两人都有点远视,也都会对猫狗毛发过敏,共通点很多。我仿佛现在才慢半拍地在意起那些事实。
“那我问你,如果不是爸爸,究竟谁会写那种东西?洋平,你该不会要说是妈写的吧?”
“为什么不会?妈说不定还真的会写那种东西喔。”
我很惊讶,因此沉默了下来。
“说不定是她年轻时写的,本来打算投稿到哪家杂志。妈很爱看书,也看过很多小说……而且怎么说,是个有点幻想癖的浪漫主义者。”
幻想癖?浪漫主义?我们兄弟对母亲的印象居然会有这么大的差异吗?我知道母亲经常上图书馆借书,但若只因为这样,就说那个朴素温婉,如家庭主妇范本的母亲是浪漫主义者,甚至会写小说,我实在难以想像。
我本来想进一步追问,但这样聊着母亲的话题时,洋平突然低下头开始不停眨眼。牛排早已吃光了。
我撇开眼,含糊附和。
“啊……刚才,说到妈有幻想癖,倒让我想起一件怪事。”
为了掩饰被我看见热泪盈眶的糗态,洋平刻意用傻呵呵一派乐天的声音说道。
“什么事?”
“没什么。”
“喂,你到底是有多幼稚啊?既然要说,就把话说完。”
“你老是立刻曲解别人的意思,所以我才不想说。而且,你现在就已经曲解了。”
我知道如果采取正攻法只会让他唱反调到底,所以为了转圜,我拿来菜单,让他挑选甜点。
点好之后,我不动声色地问:
“洋平,妈最后那段日子,你不觉得有点怪怪的吗?”
“怪怪的?怎么个怪法?”
他反问的声音很僵硬,弟弟常时八成也察觉母亲有点不对劲吧。我默默等待。
“不过被你这么一说,她好像的确有点阴郁吧。电视看到一半还会突然哭出来,我只不过喊她一声,她就吓得跳起来。”
“说不定,妈她……”
“她怎样?”
“她该不会在害怕什么吧?”
“怕什么?”
“嗯,我是不知道……比方说,妈也发现那本手记,看了内容。”
“怎么有时手记?你就这么想把话题扯到那里?你是说妈看了手记,得知自己的丈夫是杀人魔,所以很害怕?”
“你也不能百分之百说绝对不可能吧?”
“你果然不正常,妈那时当然会害怕啦。你想想看,她知道爸马上就要……就要离开了。她不害怕才奇怪吧。”
我一下子不知道该如何反驳,洋平说得没错。不仅如此,我自己当时应该也是这么想。连这种事都忘了,可见我的看法或许根本就很可笑,一切都只不过是妄想。
“抱歉,你说得对。”
这次我坦诚道歉。
但是同时,我总觉得踩着父亲的凉鞋低头踽踽独行的母亲,当时眼里的东西和那种恐惧似乎截然不同。好像带有某种更黏缠不清的秘密气息……
“洋平,妈的事,刚才你不是才讲到一半,你把话说清楚。”
“可是那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根本不相干。”
“无所谓,你说。”
“……外公还在世时,我们两人不是还睡同一个房间吗?我想那应该是你国一时的事,我半夜醒来微微睁开眼,看到妈坐在你的枕畔,就这样……看着你的脸。”
“然后呢?”
“嗯,然后,当时妈她,好像……胸前抱着枕头。”
“……”
“啊,看吧,你果然又曲解了,所以我才不想说。我就知道会这样。”
“你的意思是妈并不是要拿枕头盖住我的脸?”
“还用得着说吗?我当时心里纳闷着妈干什么只看你一个人,然后一边装睡,后来她就悄悄起身走出房间了。我觉得很奇怪,后来也再次睡着了。所以我只是因为你说妈被掉包,才忽然想起来。”
“妈为什么抱着枕头?”
“我哪知道,也许是睡糊涂了吧。”
“你仔细想想,你不觉得我们一家人有点古怪?”
“什么意思?”
“比方说,爸和妈几乎从不与外人来往。”
父母讨厌交际的情况不是普通严重,他们甚至与邻居除了寒暄之外,也几乎从不交谈。
“大概是夫妻恩爱,只要有彼此就满足了吧。”
洋平如此说道。但这时我想起一件事,我连那种琐事都没忘,一定是因为内心深处一直感到有点纳闷,才耿耿于怀吧。
“对了,你应该记得吧?爸爸当初买那个显微镜给你的时候,我记得那是国中的时候吧。”
某个周日,父亲带我们去难波的高岛屋百货的美食街吃午餐时,突然被陌生男子喊住。父亲反弹似地从椅子跳起。
之后从两人的对话中,连我也听出来那是很久以前父亲在东京工作时的同事。那人以兴奋的语气滔滔叙述他自己也在数前年离职继承家业,老家本来就在大阪,今天周日也如此四处跑业务。临别之际,还递上名片,邀请父亲改天一定要一起喝一杯。父亲说自己身上不巧没带名片,那人便取出记事本,抄下父亲报上的公司名称及电话号码。
弟弟与我面面相觑,因为父亲报上的公司名称根本就是捏造的,电话号码肯定也是假的。而且刚才买下那个弟弟隔着包装纸不时触摸偷笑的显微镜时,我还偶然窥见,他自西装内袋同时取出皮夹与名片夹。
那人走后,弟弟天真无邪地问父亲,为何要对人家说那种假话?但我却莫名地觉得,好像还是别问比较好。
那人以前偷偷挪用公司的钱是个坏人,所以最好别打交道,父亲这么说。他的额头冒着汗。当时我忽然有种莫名其妙的不安,偷用公款的该不会不是那人,而是父亲吧?如今回想起来,少有世俗欲望的父亲根本不可能做那种事。
然而洋平完全不记得有这回事。
“在高岛屋买显微镜给我的那天的事,我记得很清楚。你该不会是和别的记忆混淆在一起了吧?或者,是你的幻想与记忆夹缠不清。”
“胡说八道。”
“爸和妈的确有点封闭,但他们明明是典型的善良认真小市民。”
“那我问你,这件事你又怎么看?普通的父母应该会更想把自己青春时代的事或小时候的事讲给小孩听吧。可是,我们顶多只知道爸爸很早就父母双亡。爸和妈是怎么认识的、认识彼此之前在哪做什么,这些我们都没听他们提过吧。不仅如此,我们也完全没听说自己婴儿时期的事。爸和妈都刻意不去提及以前的事,一定是过去发生过什么。”
“可是我听过我出生时的事喔。例如我出生时只有两千四百克,所以他们很担心,还有我身上很多毛,连背上都有黑色胎毛等等。”
弟弟绝对不明白这番话对我有多大的冲击。
“你听妈说的?”
“嗯,对。”
我凝视已被洋梨派吸引注意力的洋平,一阵冷冷的寂寥弥漫心头。
“那是趁我不在的时候吧。你是我们家搬到驹川市后才出生的,所以大概没问题,但我在场的时候他们不会说。因为不可能只说你出生时的事,却不提及我的事。我从不记得听说过我在哪出生、出生时是什么情形。就连照片,你也知道吧?都在以前那场火灾烧光了,连一张也没留下。”
“我搞不太懂……小亮,你显然已经完全认定搬来驹川时,妈和别人调了包。”
洋平的脸上头一次露出困惑,或者该说是近似恐惧的表情。
那种恐惧是因为对父母萌生某种疑惑,还是针对我?不得而知。